第30章
黃佩玉讓司機送筱月桂去南京路華大公司代為採購。她一家鋪子一家鋪子地逛,看到一張雕花床,非常漂亮。全栗木,油光水亮,而且幾乎是她見過的最寬的床。她猜測著,若余其揚看見了這床,會做何感想。
店主很有心計,把枕墊替她擺正一些,「小姐喜歡,不妨上去躺一躺?」
筱月桂看看店主,店主倒是誠心誠意。她脫了高跟鞋,上了床,床的確舒服,如一艘大船,感覺漂在水上,面朝藍天,睡意頓時湧上來。
筱月桂下了床,蹬上鞋,「老闆,此床賣多少?」
「兩百。」店主問,「是小姐自己用?」
筱月桂聽了這話,突然臉紅了——不像是為別人挑選婚床。她摸摸架柱頭,說就是太貴了一些。
「小姐喜歡,那就一百八。」
「是喜歡,那我就買下。不過暫時寄放在你這裡。得過些時間,等我通知你才送貨。」
「沒有問題。」
筱月桂付了支票。她笑了起來,好吧,跟自己打個賭,看這床最後誰來睡。她進了一家珠寶店,給余其揚的新娘子買了一串翡翠項鏈,在亨達利給余其揚買了個懷錶。隨後她又到隔壁店給黃佩玉買了雙拖鞋,給自己買了一段上等的蠶絲織的絲緞。
可是,臨近余其揚的婚期,她突然變得很不安,甚至失眠一整夜。
她讓秀芳將她準備的禮物提前兩日給余其揚送去,卻得知余其揚將婚期推遲了。
「改到哪一天呢?」
「他沒有說。阿其那媳婦真是沒話可說,千里挑一——臉扁扁胸平平人板板,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人好就行了。」筱月桂說。
「人倒是老實厚道,給我煮了一碗雞蛋面,竟然放了三隻雞蛋,差點噎死我。」
筱月桂走到花園,把竹籠的門打開了,讓鳥飛走。
憂鬱籠罩了她,她對自己說,這是何苦呢?我沒有這麼難過吧,兩人都知道沒有緣分,我又何必。想到這裡,她更加傷心。像有一顆針在刺痛她每根手指,她不去看痛處,心裡也一清二楚,想變也變不了。窗外玻璃上掛著細雨,閃電如蛇飛過天空。
那幾天她在錄製遠華公司唱片,幾段申曲言情名曲,唱得聲情並茂。
這張唱片成為申劇迷的珍藏,都說筱月桂自己唱完后都哭成一團,戲迷們更是賠盡淚水,他們比筱月桂更容易心碎。
黃佩玉與筱月桂說好,晚上演出后,他親自來接她一起回康腦脫路。時間快到十點,不見黃佩玉來,她正在生氣時,電話響了,黃佩玉的聲音在說:「本以為辦事能早點完,可現在還是走不開。」話筒里隱約聽得見有划拳行令聲,也有女人撒嬌的笑聲。
「你忙吧,明天給我電話。」筱月桂仍是好脾氣。
那邊擱了電話,她才把電話吧嗒一聲放下,因為放得太重,那電話彈跳了一下。她趴在桌上,身後是兩大排各種戲裝或非戲裝,靠窗處是一個仿古木榻,不寬,有一個床那麼長。木榻有兩個木檔頭,中間部位鑲著竹席,放有枕頭和薄被。
她喜歡睡在這兒。化裝間雖沒家裡卧室那麼寬大,雜七雜八的東西多,李玉能幹,一樣收拾得整齊。桌上化妝品多,抽屜里也是粉刷口紅油彩。
她把戲裝——一襲豎條旗袍脫下,把那假珍珠項鏈摘下,綰起長發。她在衣服架子上挑衣服,兩大排衣服都挑遍了,還是不知穿什麼的好。內衣透明的絲綢,透過梳妝鏡映出她腹背舒展的線條,露出她的后脖頸,那光潔的皮膚,如鍍了一層光澤。
一件黑色西式裙,帶著荷葉花邊,進入她的眼帘。她想起這衣服是第一次與黃佩玉過夜時,余其揚早上買來送到禮查飯店的,就取了過來,往身上套。以前穿時胸似乎緊了一些,這會兒更緊,她摸摸自己,驚奇地發現連乳頭都硬起來了。她突然明白自己今夜不想留在這兒。
她看看鏡子里那個青春二十四的女人,她十六歲愛上一個男人,那男人說她是色痴,擔心無人可滿足她。的的確確,從那之後多少年,她的身體一直處於一種飢餓狀態,再也沒有那年甜美的愛,她感覺自己在迅速老去。如果我愛好幾個人,證明我很年輕;如果我只愛一個人,證明我已經老了;如果我什麼人也不愛,證明我根本不存在。她迷惘又絕望地拍拍椅背。在這個孤獨的晚上,穿著一件與一個男人相關聯的裙子——他記得她的身材尺寸,這已經讓她很滿意了。想到他,她便非常想,是的,就是想與他的身體相擁在一起。
夜裡,風是涼的,露水是冰的。她打開門,進到房內,按亮一盞壁燈。秀芳跑出來,明顯是從床上起來的,在暗處急急抓了件衣服披著,竟然是男人的上衣,身體也沒遮全。
「小姐,你說你今夜不回來。」
「趕快回房間里去吧,小心著涼。」筱月桂知道秀芳是招了男朋友來,她這一年換了好幾個男朋友,這種事筱月桂不管,只是要求後花園出入,不準讓進正房裡來。
秀芳還是老作風,沒一個是認真的。這怪不得比筱月桂大兩歲的秀芳,一個妓院出身的丫頭,有幾分姿色,剛巧又碰上一個好脾氣的主子,從來不過問她的私事,秀芳如同走馬燈似的找男人挑男人。
想到自己的苦惱,筱月桂開了個玩笑,想讓秀芳放鬆一點。「快回去,男人一嚇就會起不來的,從此陽痿一生的人都有!」
秀芳也笑起來:「頂用的男人本來就不多,不過這個學生伢子,倒真經看又經用。」
「真的?」筱月桂被她一說,心情變好了一些,「經看,那麼我來看看?」
「小姐要看,我還能不給看?不過一看還經用不,就不知道了?」
秀芳高興到這個份兒上,或許是看筱月桂許久憂鬱不樂,有意讓她高興一點。不過當她真的動手拉著筱月桂往自己房間去,倒讓筱月桂嚇了一跳。
裡面只亮著一盞小燈,房間方方正正,有張床有個衣櫃。有個男人在床上,見筱月桂進來,急忙把身上的薄被一直拉上遮住面孔。筱月桂心裡不安,嘴上只好說,你們接下去,不要因為我來了,就不做了。
「小姐,」秀芳笑道,「你看他不好意思了。」
秀芳去掀開被子,一把抱住男人。「怎麼不行了?緊張了是不是?」
她回過頭來,對筱月桂笑著說,「瞧我還說中了,一看就不能用了。」
筱月桂明白,既然這個男人是害怕女主人,就該她來讓這男人心裡放鬆。她坐在床沿上,伸手去安撫男人的背。男人最多有二十歲,的確生得周周正正。沒一會兒男人激動起來,便與秀芳做起事來。
筱月桂在一旁看得心跳不已。她回想起自己與常力雄在床上,新黛玉在一旁的情景。那次她發現有人在邊上,是犯規之舉,越犯規就越激動。那次她的快樂來得很長,一輩子也沒有那麼興奮過。
秀芳叫床聲很好聽,她的臉紅紅的,乳房結實可愛,脫了衣服比她穿著衣服好看,與男人行房事時更嫵媚。男人叫了起來:「我不行了!我不行了!」他在她身上猛地衝擊,而秀芳大喘著氣。
他們倆完事之後,筱月桂笑著說:「演得不錯,有酬勞!」
他們倆在床上坐了起來,兩個赤裸的身子,筱月桂好奇地打量著。
現在屋裡的三人神態都自然多了,筱月桂有點知道了新黛玉當年的心境。
她正在神思恍惚,聽見秀芳說:「小姐,我服侍你更衣休息吧?」
「服侍更衣,」筱月桂想,「這是什麼暗示呢?」
秀芳怕她不懂,拉了一下她的衣角,眼神一遞嘴角笑了。
筱月桂搖了一下頭醒了過來,自己是主子,主子不能降身份,與僕人胡搞在一道。這好像是《金瓶梅》里的話:「凡家主切不可與奴僕苟且和狎,久后必紊亂上下,竅弄奸欺。」
她心裡主意已定,站起身,慢慢走出秀芳的房間,一個人自顧自地往樓梯上走。秀芳急急忙忙地跑了出來,跟在她後面,「小姐?」
她是怕得罪主人。
「你去忙你的事吧,時間不早了,我得休息了。」筱月桂說。
秀芳來抓她的手,她回過頭來,惱羞成怒地罵了一聲:「小賤婦,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秀芳一愣,下樓梯的腳步聲,不像跑上樓梯那麼快。筱月桂搖搖頭,打開卧室的燈,去拉上窗帘,心裡很苦悶。「主僕尊卑,這規矩的確不能壞了。」新黛玉當年就說過這話——她的話說得很對:當年就壞了事。
她躺在床上,這房間太潔凈,太冷清,籠罩著庵堂般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氛。也奇怪,這麼一想,難熬的慾望也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