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這是趙長寧第一次經辦某件案子,而她到大理寺才兩天。她深知是因為頂頭上司看她不順眼,想刁難她的緣故。
她看著滿桌的案卷吁了口氣,剛才在審刑司只聽了隻言片語,現在才看完整的案件經過。
陳蠻,通州縣宋庄鎮人,年二十一,辛丑年六月初八歸案。疑謀害恩師顧章召及其女顧漪於六月初一,由門房顧福(通州縣永順鎮人士)證詞中得知,當夜未有旁人出入顧家,唯陳蠻一人出入。陳蠻去后,顧家長工郭氏(通州縣永順鎮人士)發現顧章召於客堂死於非命,顧漪不見蹤跡,次日發現顧漪藏屍於內室隔板之下。六月三日,於東城口逮捕陳蠻……以上總結,證詞確鑿,人證俱在,案犯有潛逃之疑。通州縣知縣於六月初八呈遞證詞於刑部,刑部九月初受理,維持原判,壬寅年二月初六呈遞大理寺。
下面則是大理寺的駁回詞:大理寺為陳蠻殺師一事,據右寺案呈,該刑部主事紀賢發審犯人陳蠻。除審錄外,審據陳蠻執稱有冤等情,據此未委虛,緣系有詞,難以平允,合駁呈堂調問明白送審。
案卷呈詞只有大概,若要詳細看,必定不止這些東西。趙長寧叫門外的徐恭進來:「……這案子詳細的刑訊過程、證詞都不在大理寺,可是要去刑部拿?」
徐恭才知道趙長寧接了此案,有點擔憂地看著她,點頭道:「是的大人,不過您若是想去刑部提用詳細卷宗,怕要很費一般波折。」
趙長寧問道:「他們不願意給?」
徐恭搖頭說:「倒也不是不給,只是拖您個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特別是紀大人,要想從他手裡把證詞摳出來,比登天還難。不過我聽說,這名犯人目前還關押在通州大牢中,倒不如您親自去審問來得快些。」
趙長寧聽了嘴角輕抽,這路子未免也……太野了吧?
「若我要去通州一趟,怕還要向少卿大人請辭才行。難不成咱們遇到駁回重審的案子,都要這般做?」
徐恭點頭:「要是遇到紀大人的案子,就得這樣。我聽說您有一個月的期限,您跟他磨半個月的證詞也成,我就怕您時間不夠多……」
「你說得也是。」趙長寧拍了拍他的肩,笑著問他,「徐大人,你想跟我一起出個公差嗎?」
徐恭就笑笑:「下官但憑大人差遣。」
趙長寧則把目光放在了通州上面。通州……這不就是七叔的地盤嗎。回去問問他對這個案子還有沒有印象,說不定通州縣衙還存有證詞,就不用多費功夫了。不過大理寺官員外出,還要先向少卿大人請辭才行。
趙長寧也不耽誤功夫,立刻就去了少卿大人那裡,跟他說明自己的來意。
「你要去通州?」沈大人一邊倒茶一邊挑眉,這倒沒有為難她,「隨你吧,記得跟點卯的司務報備一聲。」
「下官想著,此去三五天應該有。不知路上的盤纏食宿……應當怎麼算?」趙長寧於是接著問。
沈大人這才抬頭看她:「……你是在問我要錢?」
不然呢,她這做的是公事,難不成還要自己出錢?趙長寧繼續說:「下官每月俸祿僅八石米,有時候還要折成絹布桐木,燈油什麼的給我。手頭實在是不寬裕。」
「算大理寺頭上,記得留條。」沈大人不想跟她糾纏這種小事,「行了,沒事你就退下吧。」
趙長寧這才拱手告退,不敢耽誤少卿大人的時間。
京城一入夏之後天天都是太陽,趙長寧今天下衙門還早,日頭高高掛著,時雍坊到大明門這段路是不許有商鋪的,過了大明門才有個熱鬧的西市,她準備去西市買些東西明天出行用。趙長寧一邊走一邊看,正好到大明門她的馬車就停了下來。
由近百個金吾衛開道,兩架馬拉著的鎏金頂蓋馬車,車后還有穿大紅團花右衽袍的儀仗隊,重甲神機營,自大明門裡緩緩走出來。隊伍浩大,一看就是皇親出門的排場。
看到這種排場肯定是要下馬車跪的。趙長寧下了馬車便跪在了前面,車夫跟四安連忙跪在她身後,等著隊伍過去。
那轎子本來都要過去了,誰知馬車內卻傳來一聲:「停。」
整個隊伍便都停了下來,有個穿蟒袍的內侍走過來問:「可是趙長寧趙大人?」
趙長寧應是,內侍才說:「太子殿下有請大人。」
趙長寧才起身提步走過去,車簾已經挑開了,穿了身常服,束冠的太子殿下笑吟吟地看著他:「趙大人可是才從大理寺出來?」
長寧跪下給太子殿下請安,然後回道:「下官的確才出來。」
他抬手請起:「趙大人不必客氣,今日是夏狩,我本還覺得無趣,沒想碰到了趙大人。趙大人可要與我一同去看看。」他示意了他身邊的位置,讓趙長寧上來跟他同坐。
跟太子殿下同坐馬車,趙長寧覺得自己還沒這個膽,但是拒絕太子殿下,說我還有事明天要忙今天就不去了,肯定也是大不敬的。
趙長寧就道:「殿下賞臉,下官自然不勝嚮往。只是不敢與殿下同坐,下官有馬車,遠遠跟在殿下後面就可。」
「長寧不必多禮。」朱明熙卻換了個稱呼,笑道,「我自長大就沒什麼玩伴,跟你結交是賞識你的緣故,你不必跟別人一般太敬畏我,反倒沒什麼趣了。」
看來太子殿下是想走親民路線,趙長寧也怕再推辭引起太子殿下的不痛快,便拱手告罪上了馬車。心道伴君如伴虎,太子殿下也算是半隻老虎了。這些人自幼養尊處優,說句話別人下去都要暗自揣摩個七八遍,等拿穩了他的心思才會說話。太子殿下讓她不必客氣,趙長寧可不敢真的不客氣,否則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如今朝中,太子的勢頭最勁,想要巴結太子的人能從紫禁城排到玄武門。太子卻願意賞臉與她結交,一則已經認為她是自己人了,二則恐怕也真的想找個同齡人說說話,他周圍圍著奉承的人,普通人根本不能近他的身,王公貴族的孩子他嫌人家沒內涵,東宮好不容易進來些年輕的進士,要麼出身貧寒,要麼樣貌不得太子的意。總之沒有合適的。
太子問長寧:「你在大理寺可還能適應?」
「殿下關切,一切都好。」趙長寧當然不會跟太子說有什麼不好的,否則她真成了無能之輩了。
「這便好。」朱明熙笑了笑,「我是不想埋沒了你,你若能在大理寺如魚得水,將來我若想提升你倒也方便。」太子殿下說到這裡頓了頓,伸手輕拍她的手。朱明熙長得俊雅細緻,手指又極長,這是藝術家的手,跟他二哥朱明熾完全不是一個風格。
他這動作倒也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親昵而已。
出了城門之後,獵場就在正南坊太歲壇附近。此時場上已經遍布著重甲或程子衣的侍衛,搭了幾個帳篷。獵場上已有許多人騎馬等著,趙長寧一看就認出好多當朝權貴,鎮國公魏詢,忠義侯喬伯山,左軍都督府都督傅清……另外還有幾人,一個也穿常服,戴金冠,五官端正,身邊圍了許多大臣的。這位應該就是三皇子朱明睿。她抬頭看過去,果然另一邊朱明熾正騎著馬,跟身邊的人說話。
太子殿下下了馬車后,趙長寧也隨之下馬。眾人這才看到殿下竟戴了個俊秀的少年過來,看穿著青色官服,當不過是個六七品的小官,但長得顏色頗好,瘦削的下巴,眉眼精緻雋雅,當真是女子都比不得。頓時神色有些曖昧。
大臣的腦子當然要比太子殿下骯髒得多。
趙長寧神色自然。太子殿下卻將手搭在他的肩問:「長寧,你可會騎馬?」
「只能走走而已,跑恐怕不行。」趙長寧分明看到大臣的眼神更曖昧了。
其實朱明熙也時常這麼對別的大臣,只不過是趙長寧顏色太好,好到容易讓人生出曖昧的遐想。
「那算了,我要狩獵,怕也不好帶你。」朱明熙指了個內侍過來,「好好伺候趙大人。」
日頭西斜,在廣袤的荒林上灑下淡淡金光。初夏不熱,正好又有孢子、雉雞、野兔一類的可打,若是運氣好,還能打到鹿。所以來參加狩獵的王公大臣也不少,多是二三品的武臣,也有些善騎射的文臣參加。趙長寧這樣從六品的小官,當真只是小嘍羅,她走過去給朱明熾請了安,好歹也是頂頭頂頭的上司了,朱明熾的注意力在獵場上,只是對她點點頭。長寧隨後坐在那裡喝茶。
她可沒什麼心思看太子殿下狩獵,心裡還記掛著陳蠻的案子,明天要去通州,不知道今天回去七叔在不在。
若有他這個通州知縣一起去,想必在通州會方便得多。
她回過神,將注意力放在了獵場之上。
那邊狩獵已經開始了,朱明熙也上了馬,想不到他雖然養尊處優,馬術卻還不錯。草場上立了幾個靶子,約有百米的距離,朱明熙拉開弓射箭瞄準,倏忽放箭,正中靶心。頓時大臣們一片叫好聲,能吹捧的時候就趕緊吹。
朱明熙從小就有師傅教騎馬射箭,自當年蒙古推翻宋后,大明便比宋朝更重視騎射,大宋的亡滅,不得不說極度的重文抑武也是重要原因。朱明熙收了弓箭,牽著馬頭迴轉,問朱明熾:「二哥,我倒是許久沒看到過你射箭了,也不知道你的箭術退步沒有。」
太子發話,別人自然都要賞臉。朱明熾從箭壺裡抽了支箭出來,搭弓拉滿。
一箭中靶!因為射箭的勁道過大,箭羽還在抖動,但箭尖卻離中心差了一些。
定國公牽著馬上前,拍了拍朱明熾的肩,說道:「二殿下,不過一年不上戰場,你這個戰神的稱號可要讓人了啊!」
「是手生了,敗興。」朱明熾收了弓,也只是笑笑,對朱明熙一拱手,「請太子先請。」
熱身完成,一行人才騎馬往林子中去。
趙長寧對這些真的不感興趣,但太子狩獵,捧場也要好生看著,只是入了小樹林看也看不到了。這樣一等就是半個時辰,夕陽已經轉為了濃濃的金色,林中才傳來呼嘯的聲音。
「那邊有鹿,你們快圍住!」是朱明熙的聲音。
一片雜亂的聲音:「殿下,您別追!屬下給您去追!」
又有人喊:「殿下,小心樹枝!」
趙長寧站起身,不過片刻就看到一群人提著頭鹿出來了。朱明熙被圍在中間,他下了馬把韁繩扔給了旁邊的侍衛。沉著臉朝帳篷這邊走過來。跟著的侍衛陪笑跟著他:「殿下,您的手要緊,讓屬下給你包紮吧……」
「不必了。」朱明熙抿著嘴唇,從他手裡把傷葯扯出來,給了趙長寧,「進來,你給我包紮。」
……這是怎麼了?
趙長寧用眼神詢問侍衛,那侍衛低聲道:「勞煩大人了,殿下受了點傷,您幫他包紮一下。」
趙長寧進了帳篷,看到太子殿下正坐在圈椅上,細白勻稱的掌心有道傷痕。她拿著傷葯過去,半跪下道:「殿下,微臣冒犯了。」然後撩起朱明熙的衣袖,給他包紮。
朱明熙靜靜垂下眼,看他給自己包紮傷口。
別人老說這個新科探花顏色好,他原還不覺得,現才發現的確顏色極好。特別是帳內安靜,無聲無息,當真感覺有點奇怪。
朱明熙片刻回過神來,然後說:「你知不知道我為何生氣?」
趙長寧搖頭,朱明熙就說:「實則說讓我出來狩獵,其實每次我連他們的包圍都出不去。好不容易瞧到個鹿,他們還攔著我不要我去追,他們替我追。要是這樣,我何必來狩獵!」
「那您的傷?」趙長寧不由地問。
「刮到馬鞍上了。」朱明熙說,見他已經包紮好,又嘆氣,「我也知道他們是怕我受傷,回去父皇母後會懲罰他們,我實在是不喜歡這樣。」
「可見殿下心裡都是明白的。」趙長寧笑了笑,「殿下宅心仁厚,就算不高興這樣,也是每次由著他們護您。他們心裡肯定感激殿下的恩德。」有的人被萬千的人寵,有的人卻要放出去經歷風雨,這都是正常的。
她其實很願意追隨太子,太子以後會是個明君,他若是能登上帝位,肯定會勵精圖治的。
朱明熙覺得趙長寧說話很中聽,他想了會兒又搖頭:「罷了,跟他們的確也沒什麼生氣的……二哥他們應該要出來了,你隨我一起出去吧。」
趙長寧點頭,隨著太子出來。
其實今天獵物收穫頗多,太子狩獵團隊獵到不少東西,太子分了兩隻雉雞給趙長寧。看朱明熾還獵到了幾隻獐子,笑道:「這個東西的肉味道好,不知二哥可願意割愛?」
朱明熾道:「自然。」又對隨從說,「還不快把獐子給殿下送過去。」
朱明熙見獐子拿過來,分了兩隻給趙長寧,讓她拿回去吃。趙長寧得了二殿下獵來的獐子,太子獵來的野雞,覺得自己就像個賣野味的……她看了朱明熾一眼,太子殿下用他的東西賞人,也不知道二殿下會不會多想,兩人生出罅隙。
當然,她還得到了大臣們更多的注意力。他剛才不僅為太子殿下包紮傷口,還被賜了這麼多野味。可見太子待他的確不一般。
天已經要全黑了,大家才得興而歸。朱明熾和隨從落在最後面,慢悠悠地走著。
「殿下,您看太子的意思,是不是要試探您……」隨從低聲道。
他指的是太子讓朱明熾射箭,還有拿他的獐子賞人的事。
「不知道。」朱明熾說,又從箭壺裡抽了只箭出來,搭在弓上,眼睛一眯幾乎沒瞄準,破空射出,將剛才釘在靶心的箭以凌厲之勢破得四分五裂,正中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