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水榭亭台,夏雨如珠漫天而落,荷塘水入蓮盞滴答作響,有男子倚欄而立,著了墨的發被一支月牙簪挽起,襯得烏發更烏,月白簪更白,長身而立,同色的月牙白衣衫在衣擺處墨了幾棵蒼竹,纖長有力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扣著身前的漆紅色欄杆,聲音透過雨幕一下一下的敲擊在候立在身後之人的心上。君子如玉,氣勢如虹!
氣息變得甚是壓抑,看著層層雨簾的男子半晌方才開口,“你說……找不到?”
候立之人看樣子約莫二十來歲,明明是相仿的年紀,卻生生被壓了不止一籌,他恭敬的垂首,“少爺,屬下無能,尋遍了整個京都都沒有找到一個名字之中含熾的女子。”也不知道是怎麽了,跟在自家少爺身邊也有十數年了,自他隨在他的身邊,就沒有見他停止過對這位女子的尋找,名中含熾,甚至篤定的認為,定然是在京都裏。“少爺,如此茫然的搜尋,是否也太過荒唐,如今老爺夫人也有意見了!”
“嗬!”男子嗤笑一聲,轉過身來,“宋寅,你是誰的屬下?”明明是溫潤到了極點的聲音,聽在宋寅的耳際卻恍若驚雷,沈氏家族,以販賣香料與布匹為主,為整個大淮國六大世家之一。
但早在三年前,有人質疑溫潤的少爺能否在未來有擔當族長的魄力,那時候,沈恒安之上還有個大哥,是二房一脈,雖不是嫡長子,卻也是不可小覷,甚得老族長的喜愛。
為了奪權,竟然在沈恒安不過弱冠之年就聯合族中長老質疑沈恒安擔當不起族長一職,偌大的宗室祠堂,他一身清淺,嘴角掛著溫潤到了極點的笑容。
之後,有人奉上一本賬簿,其上赫然是一堆兵器的出入進賬,整個沈氏家族惶恐不已,誰都知道兵器才是最掙錢的買賣,尤其是沈恒安不知道是用的什麽法子竟然和皇室軍隊搭上了關係,如此一來,誰還敢看輕這個總是如同陌上君子一般的存在。
也就在那個時候,他冷冷的帶著笑容,幽聲道:“從今日起,這個家族是我為尊,否則兵器一行,自此劃出沈氏家族。”眾人心驚不已,他的父母也好,長老,甚至老族長也罷,紛紛歎氣,卻也知道一旦沈恒安帶著這一筆買賣出了家族,於他而言沒有任何不利,而於整個沈家來說,還有什麽能耐可以遙遙甩開其他五大世家。
而他此刻的笑容,一如當年!
宋寅戰戰兢兢的看著沈恒安,“少爺,屬下錯了,屬下自是您的屬下,不知可否擴大搜尋範圍?”
“你看著辦。”沈恒安的臉上露出些微的懷念,兀自進了雨幕。
是的,沈恒安,不是沈郡藩國世子沈恒安,是帶著上三世記憶的沈家族長沈恒安,在他初初落地之時,尚且模模糊糊,可後來,一顆自寺廟之中尋得的紅髓石扣被抓入手中的那一刹那,記憶如同潮水一般,洶湧而來,淹沒了還是小小年紀的少年。三生三世的糾纏,從宋定之到沈恒安,他今生再不要生離死別。
自記憶回籠之後,他徑自給自己改了表字,恒安,恒安這一世給了他太多的感觸,他舍不得這個名字的丟失,可惜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兩個字才確確實實是屬於沈遠之的存在。他欠盛熾一個愛的答複,這一生,他會用自己的一生去償還。
雨中的沈恒安沒有任何的遮擋工具,水珠染濕了他的衣袍,垂立在側的右手,一段墨繩串著一顆紅色石頭牢牢的綁在了他的手腕之上,恍若綁住了他所記憶的這三生三世的緣。這……是他為恒世子時唯一從盛熾手中拿下來的!
循著記憶,他有過猜想,他的名字倒是隨機有了變化,但盛熾幾乎每一世都會名中含熾,因而在知道這個人存在的那一刻,他便開始了對盛熾的尋找,可惜,這麽多年過去了,一無所獲!
思緒流轉,恒安那一世也是這樣滂沱的大雨,盛熾含笑望他,一眼生生世世……之後的恒世子再也不是恒世子,他將所有的人,所有涉及到這場戰爭的人悉數屠戮,再回到那座崖邊,尋魂追魄而去。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能轉世投胎得了這三生的記憶。而他不知道的是,一切均因紅髓石扣落在了他的手裏。
“阿熾,你究竟在哪裏?”沈恒安望斷天際,呢喃輕問。
距此地千裏之遙的地方,一方閑庭一處雅苑,有纖弱女子迎風而立,站在荷塘跟前,折起幾乎已經躍然於她手邊的蓮葉,細細拂拭著其上的水珠,“終於要回去了呢!”悲傷仿若還在昨日……“恒安哥,一世恒安,我逝去的那一世,你可安好?”低低的聲音隨著威風而消逝在天地之中,盛熾的眼眶略略有些發紅,似乎一切變得不大一樣了!
想到她這一世的任務,苦味留心,還要硬撐著讓他恨上自己,何其殘忍?殊不知,這到底該是他的劫還是她的劫?幾不可聞的歎息聲就此響起,盛熾做出了和沈恒安同樣的動作,遙望天空,到底該何去何從?她還記得最後那一刻,她心中許下的心願,再有一世,再也不要去管任務了,若能再相愛,定要與他白頭到老。
她的眉眼瞬時之間齊滿了悲涼,風兒微微一掃,帶起那絲絲縷縷的發掩映了本有些蒼白的容顏,這一世,她的身子骨兒並沒有曾經的每一世那麽好,愛她的父母更是英年早逝,作為盛世家族嫡親的繼承人,她卻過早的被送到了千裏之外的花幽穀養身體,若不是還有個心疼她的爺爺,或許她早早就因為權勢的爭奪而遺忘在那些人的思想之中了!
這一次,將她接回去,還是她那位年老的爺爺心知自己所剩時日不多,力排眾議之下的結果。
盛熾不是沒有想過自行回去,奈何,每一次都因為這樣那樣突發的原因而無法行動,說到這裏,便也不得不提那個自詡為善良的叔伯嬸嬸們送來的一個兩個照顧的仆人,若說全然沒有關係,誰信?
“小姐,您當真要回去麽?您這身體……”聽聽,這一次,盛熾幾乎都是自食其力或者是與她父母留下來的仆人聯合將一切有可能造成她身體不便的原因杜絕在外,怕是讓這些人更著急了呢。行動上無可能,便在語言上下功夫了麽?
“恩?這可是我爺爺的決定,難道你以為我這一生都要因為身體原因而不能回京都見上他們一麵?”盛熾眉眼含笑,語氣溫和若水,但這一次,那正在相勸的人竟隱隱感覺到了一股壓力撲麵而來,與這些年裏的盛熾不同的是,語氣是溫和無二樣,但那份堅定卻從來沒有在盛熾的身上看見過。
“下去吧,此事已經有了決斷,非是你三言兩語就可以改變的,這些年來您做了些什麽,我可清楚的很,隻不過小人難做,我也不想為難你們,遂順了你們的意,今時今日……”盛熾說到這裏頓了頓,原本溫和淺笑的眼睛刹那之間透出了層層的精光,“你們且好自為之。”說罷,她將手中的荷葉撕成了片兒,掉落在荷塘裏,淹沒在千萬片的綠色之中。
那人心中大驚,在盛熾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幾乎站不住,這些年裏的逆來順受,早已讓她們忘記了這個人才是真正的主人,不管她是否身處家族千裏之外,不變的永遠是她那盛家嫡長女的身份。
徒勞的歎息,這一次他們是攔不住了,當然也是不敢再攔了。
“小姐,剛剛可幹的漂亮。”這穀中在一眾年輕的仆從之中唯一一個老嬤嬤朝著盛熾豎起了大拇指,“早就該如此了,好好敲打敲打,才不會屢次給您下絆子。”
盛熾遙遙一笑,並不言語。
老嬤嬤知道她的性子,倒了杯熱茶遞給了盛熾,“小白傳來的消息,老族長的人今日便能到,該收拾的也都收拾了,小姐此次回去定要好好保全自己,萬萬不可被人騎到了您的頭上,老族長的年紀以及身體狀況您也該是了解的,襯著還能說話,您可好生利用著。”小白是盛熾與老族長之間傳遞聯係的一隻白雕,這些年來倒是多虧了它。
盛熾皺了皺眉,雖然知道老嬤嬤的話是沒錯的,可是利用親情這四個字還是頗有些傷人!“我知道,林嬤嬤,這些年來辛苦您了,您真的不願意和我一起離開了?”
“不了,這個地方承載在老爺和夫人的那份矢誌不渝的愛情,老奴定要守好了,免得外人髒了這片土地。”林嬤嬤搖了搖頭。
看著盛熾的麵容,重重的歎息一聲,“京中六大家族勢力盤根錯節,這些年來倒是以沈氏為最,本家原來便是超然的存在,如今反被超出一大截,正是心中不甘的時候,小姐且記住,莫要為他們利用了!”林嬤嬤將這些年來聽到的消息整合給盛熾聽,知道其中的厲害,盛熾不住點首。心中卻是在暗歎,不亂如何,終究是逃不脫與沈家的你來我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