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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送別

  趙昀將他的汗血寶馬借給我,我騎術算不上好,但那馬兒相對溫順,自己又識途,趙昀與它吩咐幾聲,它嘶鳴一下揚起蹄子,便往西北方向跑去。


  那時我便想,如果我會騎馬,就偷了這馬跑去洛陽找親戚了。


  這……算不算通敵叛國?


  趙昀這馬名跑起來跟脫了韁的野狗似的,又快又顛簸,我兩隻手緊緊抓著韁繩不敢放,頭盔在腦袋上搖搖欲墜,我也不敢抬手去扶,只能由著它一下一下地撞擊我的腦門,終於在跨過一條小溪時,那頭盔以一個優雅的姿態從我腦袋上揚了出去,夾斷我幾根頭髮,扯散了髮髻,我的三千煩惱絲在風中很霸道地張牙舞爪,我迎著秋風,淚流滿面。


  鼻涕都快被吹出來了……


  不知跑了多遠,忽地前方地平線上也出現了一個黑點,那點越來越近,卻是一人一騎,我眼睛被風吹得睜不開,淚眼模糊看不清來人,只聽到到了近處那人喝了一聲:「笑笑!」


  我聞言瞪大了眼睛,叫道:「義父!」


  馬兒被趙昀下了指令,卻不停下馬蹄來,仍然一股勁地往前沖。聞人非掉轉馬頭追上我,吹了口哨那馬也不聽,只聽趙昀一人的話。


  聞人非低喝一聲,忽地從馬背上躍身而起,落到我身後,兩手環過我握住韁繩,雙腿一夾馬腹,吁了一聲,勒緊了韁繩。馬兒高高揚起馬蹄,我整個人向後倒去,落入聞人非懷中。


  我披頭散髮,涕淚滿面,狼狽得無顏見江東父老了……


  「笑笑?」聞人非低頭喚了我一聲,我說:「等等!」急忙抽出手絹擦眼淚,擦完眼淚擦鼻涕……


  聞人非從馬背上下來,又握住我的手,把我從馬背上接下。


  「笑笑,你怎麼來了?」他撩起我耳畔凌亂的頭髮,用修長的十指緩緩幫我梳理,指尖劃過頭皮的感覺帶起一陣讓人戰慄的酥麻。


  「你說要等我給你送行。」我咬了咬下唇,不滿地說,「他們說你先走了,我就追來了。」


  他指尖頓了一下,隨即笑道:「是嗎……」


  「是啊!」我嘆了口氣,「差點被馬甩飛了。你……」我看了看他的馬,又仰頭看他,「怎麼又回來了?」


  他垂眸看我,含笑道:「我答應過你,等你給我送行的。」


  我張了張嘴,愣愣看著他,半晌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道:「是嗎……」


  「是啊。」我們對換了一下台詞,相視一笑。


  他修長的十指靈巧地將我的頭髮梳成一束,低頭問我:「還有髮帶嗎?」


  我搖了搖頭。


  他微皺了下眉,左右一看,見旁邊有一株柳樹,葉子落盡卻還有柳條,便折了最細軟的一段,幫我將頭髮紮起,卻扎不緊,仍是鬆鬆垮垮地斜在肩頭。


  他無奈道:「只能這樣了。」


  我盯著他瞧,心說,不如把你的髮帶給我……


  我許多年沒有看過他這副裝扮了,羽扇綸巾,意氣風發,談笑間取城池三千里。


  「看什麼?」他笑著問道。


  「看你唄。」我有些不好意思,「好久沒見你這裝扮了。」


  他淡淡一笑,說不清嘆息還是歡喜。


  「人你見到了,也算是送了行,我送你回去吧。」


  「還沒呢,我要送你東西!」我雀躍道。


  他挑了下眉梢,也有了三分期待,笑著問道:「是什麼?」


  我往懷裡一探,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嗯……


  剛才我似乎,把那塊要送給他的手絹,拿起來擦鼻涕眼淚了。


  所以,這團皺巴巴滿是鼻涕眼淚的手絹我真的要送給他嗎!


  他等我許久沒有動作,便握住我的手腕抽了出來,我躲之不及,那團齷齪的東西就這麼到了他手裡。


  他捏著手絹一角,看了看那東西,又低頭看我。


  我臉上發燙,顫抖地伸手去,說:「那個……其實我沒有什麼東西要送你,這個……是我的……」


  他手腕一抖,手絹便展開來,左下角一隻母雞迎風獨立。


  他看了半晌,緩緩道:「笑笑,這是你繡的?」


  我支支吾吾道:「呃……嗯……啊……」


  笑意在他眼底悠悠蕩漾開來,他唇畔微揚,含笑道:「送給我的?」


  我捏著衣角說:「不……是我自己用的……你喜歡的話……就拿去吧……」頓了頓,抬起眼偷望著他,「你覺得怎麼樣?喜歡嗎?」


  他沉吟片刻道:「很別緻……」


  我嘆息道:「說得很委婉……你猜我繡的是什麼?」


  他忍著笑道:「你果真要我猜?我怕猜錯了傷了你的心。」


  我認輸了……


  我指著左下角那團血紅的圖案說:「是鳳鳳。」


  「鳳、鳳鳳?」他笑意盈盈,故作詫異,又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鳳鳳啊…」


  「是啊是啊。」我比劃給他看,「這是雞頭,這是雞爪……」看到他的笑意又深了幾分,我氣惱道,「你有點想象力好不好!」


  他終於忍不住放聲笑出來。


  那似乎是我第一次見他這樣,暢懷大笑,讓我瞬間失神。


  他忽地俯下身來抱住我,結實有力的臂膀將我緊緊圈在懷裡,頭頸交錯,熾熱的呼吸拂過我的耳後。我的鼻尖撞上他的胸膛,頓時被帶著淡淡溫度的男性氣息包圍,我從未與一個成熟男子如此親近過,幾乎沒有間隙的緊緊擁抱,心跳和呼吸通過骨骼和血液傳遞而來,如擂鼓般的心跳聲讓我頓時亂了心神,分不清是他的,還是我的……原來是這般感覺……


  依稀他輕聲說道:「笑笑,我很喜歡。」聲音輕得彷彿一聲嘆息。


  不知道他說的是喜歡那手絹還是喜歡笑笑……只是我在聽到那句話的時候,心跳著實漏了一拍。


  我不舍地聞著他身上傳來的淡淡的草木香,沁人心脾,卻讓人臉頰發燙。他拍了拍我的後背,終於鬆開手與我拉開距離,我頓時覺得有些失落,右手在空中一抓,卻有種莫名的情愫在心口涌動,讓我既想、卻又不敢抓住他……


  「那手絹……」我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聽著自己心跳聲撲通撲通的,「手絹髒了……」


  「洗洗就好。」他笑著說,便把手絹收了起來。


  他平日里愛潔,我那齷齪的沾滿鼻涕眼淚的手絹,我那猥瑣得像月事帶一樣鮮紅扭曲的圖案,真的沒關係嗎……


  他好似渾不在意,扶著我上馬,我低頭對他說:「你……別讓其他人看到……不然他們會笑話你的。」


  他笑得意味深長:「不會。」


  又這般模稜兩可地回答我了,也不知道是說不會讓其他人看到還是說不會笑話他。


  他回到自己馬上,左手拉著我的韁繩,右手引著自己的戰馬起步,兩匹馬并行著小跑,他目視前方,卻對我說道:「以後沒有善騎的人在你身邊,你不要騎馬。」


  「嗯……」


  「我不在蜀都,你如果遇到什麼難事,可以找銀劍,也可以找趙拓。」


  「好……」


  「太后規矩多,總會挑你的毛病,你凡事讓著些,她不敢當真傷你。」


  「我知道……」


  「陛下那裡,你只和從前一般待他就好,記得千萬要保護好自己。」


  「我會的……」


  「若受了委屈,暫先忍著,也可寫信給我,交與銀劍,他自有辦法傳於我,一切只等我回來……笑笑,別哭了……」


  我別過臉,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總覺得自己太過不爭氣,讓他看了笑話。


  「沒哭,是風沙迷了眼……」我哽咽著說。


  終究是沒臉說不如你別走了,或者我跟你走吧……


  只希望這條路能再長些,這馬能走得再慢些……他能再抱我一次……


  可惜還是到了盡頭。


  劉阿斗已經說完話,士兵們士氣高亢,萬歲之聲震耳欲聾。


  趙昀看到聞人非帶著我回來,目露詫異。


  「糧草的事解決了嗎?」趙昀問道。


  聞人非點了點頭,扶著我從馬上下來,揉了揉我的腦袋說:「回去吧。」


  我黯然低下頭,悶聲說:「你們早點回來哦,鳳鳳會想你的。」


  他笑了笑,輕道一聲:「好。」


  劉阿鬥上前來,拉住我的手說:「笑笑,我們回宮了。」


  聞人非和趙昀各自上馬,對視一眼,聞人非朝他點了點頭,趙昀一馬當先,策馬遠去,率領三軍北向。


  聞人非回頭看了我一眼,目光柔和溫暖,「笑笑,回去。」


  「我等你們走了再回去。」我說。


  他笑著搖了搖頭,一夾馬腹,低喝一聲,不再留戀地絕塵而去。


  直到看不見了身影,我才嘆了口氣,回頭跟劉阿斗說:「我們回去吧。」


  劉阿斗也悶悶不樂的樣子,兩人各自低頭,相對無言回宮。


  走到半路,我忽地想起母親,便對劉阿斗說:「我想回家看看我娘。」


  劉阿斗點頭道:「好啊,我也去。」


  我搖頭道:「陛下你還是別去了。」


  他憂傷地看著我:「為什麼?」


  「你要是去的話,太後會砍我的腦袋的。」


  他無語地看了我半晌,嘆了口氣道:「好吧,我送你到門口。」


  也正好是順路。


  我從馬車上下來,等他們的馬車遠去了再進家門。


  如今沒了我和鳳鳳,也沒有聞人非,她一個人住在這裡大概很寂寞吧。


  我想錯了……


  我看著庭院里的麻將桌,四個中年婦女翹著腳在打麻將,瞬間我就石化了。


  「誒,那誰啊不是?司馬大姐,你女兒?」


  母親回頭看了我一眼,說:「是啊。」


  「哎喲不得了,是娘娘呢!」另外三人立刻停下來跟我行禮。


  我張了張嘴,抬頭看母親,她喝了口茶,說:「沒那麼多虛禮,這把打完再說。」


  我默默地進屋了。


  許久之後,她才推門進來,外面三個人已經離開了。


  「娘誒……」我扶著牆說,「你變了好多啊……」


  「打發時間而已。」她說,「你怎麼回來了?」


  「今天跟陛下出城了,回來的時候順路來看看,看你過得那麼滋潤,我也就放心了。」


  「嗯。」她端詳了我片刻,道,「你也不錯。」


  我清咳兩聲道:「我回來,是有要緊事問你的。」


  母親往床上一坐,說道:「我知道,是為了洛陽的事吧。」


  「嗯……」我忐忑不安地問,「難道我們家,真的跟司馬詔有關?」


  母親道:「八百年前也是一家吧。」


  「那六十年前呢?」


  母親嘆了口氣,「我也不清楚,但你們司馬家,不是歷來都是史官嗎?族譜應該是有記載的,只不過剛好有個親戚在洛陽,怎麼能那麼巧就是司馬詔。」


  我摸著心口說:「最好不是,不然咱們就完了。」


  「我就讓你別亂想,你以為太後為什麼不待見你,還不就是因為你這個姓氏。司馬司馬……你看,宮裡可一個姓曹的也沒有。」


  我插了一句:「有姓孫的,太后就姓孫。」


  「那能一樣嗎?人家是太后!」母親道,「雖然你也未必犯什麼錯,但人家看著你就覺得不舒服,你也沒法子不是?這就是命……所以我想啊,你要是真呆不下去,咱們娘倆就去洛陽投奔你叔伯。」


  「我要留在蜀都等義父的消息……」我悶聲說。


  母親神色複雜,嘆道:「我知道了……這個義父認得真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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