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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搭救

  天亮不久,馬車就已經備好了。


  馬車內鋪著厚厚的毯子,極為舒適,是為了長途跋涉之用。


  母親先上了馬車,我隨後進去。趙拓騎著馬,隨行還帶了兩個車夫,都是他的親衛。


  這一回,我們扮作商人家眷。


  離別時,阿斗的眼睛又哭腫了。


  「如果有機會……一定要來看我。」他哭著說。


  我用力地點頭,答應了他。


  馬車很快離開了冀城,我撩起帘子,看向窗外。


  有人攔在了前方。


  趙拓亮出兵器,警惕地看著他們,問:「來者何人?」


  我推開車門,微笑著看向前方,用沙啞的聲音打招呼:「應笑我!」


  趙拓臉色微變。


  應笑我下了馬車,向我走來,趙拓眼神一動,卻沒有攔住他。


  我借著他的手下了馬車,往旁邊走了幾步,離馬車有了一定距離,他才開口說道:「聽說你想見我。」又看了看我的臉,眼神有些複雜,「看樣子你吃了不少苦頭。」


  是我要求阿斗的。


  司馬詔想借太后的刀殺我,應笑我應該知道的。


  那麼調阿斗離開蜀都救我的,我想來想去,應笑我最有可能,所以,我問了阿斗,他支吾了兩聲,便都說了出來。


  「謝謝你救我。」我說。


  「讓你身陷險境,本來就是我的錯。」他似有一絲懊悔,不過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


  「你為什麼救我?」我不解地問,「對不起,但我總覺得,你不是什麼熱心的人,若說你想利用我完成大業,為什麼現在又放我走……」


  應笑我沉默了許久。


  「我是曾經想過,利用你,攪亂魏國政局,除去司馬氏,輔佐你登基,我便能如聞人非掌握蜀國大權一樣權傾魏國,與他真正平等地抗衡。所以司馬詔想殺你的時候,我便暫時和聞人非達成一致,聯手救你。這一點,連司馬詔都想不到,他想不到我和聞人非居然會聯手。」


  「得知司馬詔借刀殺人,你落入孫太後手中,我因在蜀國潛伏多年,知道劉阿斗對你感情深厚,情急之下便讓我的線人傳消息給劉阿斗,讓他先趕來救你。而我其實在幾天前就已經脫離了魏軍,成為一個自由人了……」


  我一驚:「為什麼?」


  「我曾經說過,魏軍只是我對付聞人非的刀,如今我和聞人非之間已經分不出勝負了,那這把刀,對我來說也沒有意義了。」


  我不解地皺了下眉頭。「我還是不太明白……你將打敗聞人非作為生平第一心愿,為此甚至不惜潛伏蜀國多年,為什麼現在卻輕易放棄了?」


  「我和聞人非,所學相差無幾,天文地理、行軍布陣、星相八卦……所以有些事情,我們都算得出,只是沒想到,他算得比我深,比我准……」他眼中閃過悵然之色,「單這一點,我便已經輸了。」


  我忽然想起之前在上邽的時候,聞人非按兵不動,司馬詔懷疑他另有陰謀,應笑我卻像是看透了什麼,不以為然。


  「你算到了什麼?」我急切地問,「那時候在上邽,你說過會告訴我,現在是時機了嗎?」


  應笑我有些猶豫。


  我拉著他的袖子懇求道:「求求你告訴我,聞人非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應笑我微微一嘆,「當年我父親本有機會與他一戰,但是英年早逝,所以他們之間,無法分出高低勝負。如今我終於有機會與他一戰,可惜他卻和我父親一樣……大約是天機算盡者,多反誤己命。」


  我瞬間掌心涼透,不敢猜測他話里的意思。


  應笑我說:「我能看出聞人非的主星黯淡,時日無多,所以他急著北伐,我也急著與他一戰。但是我只能算出他身患沉痾,壽命在即,他卻能算出在哪一天,哪一刻。上邽之戰結束后不久,他將自己的死期告訴了我,我知道我是贏不了他了,只是沒想到用這種方式輸了……」他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那時我便意興闌珊了,夙願未能一償,他死了,我倒比他更失落。本以為還有兩三年的時間,不料只在朝夕之間了。我本打算就此離開魏營,但他信中說,他與先帝有約定在先,他在世之時,不可傷你,但他若身死,怕孫太后立即便對你下手,因此要我無論如何在他死後,救你一命。只是恐怕他也沒想到,你那麼快便落入孫太後手中,聞人非到底天機算盡,卻識人不清,讓自己的徒弟背叛了。」


  應笑我搖了搖頭。


  我的心卻隨著他說的每一句話漸漸下沉,跌落冰窟。


  他……早知死期將近了……


  「什麼時候?」我的艱難地問,「他什麼時候……」我說不出那兩個字。


  應笑我說:「明天,酉時一刻。正是黃昏日落的時刻,不過他的主星是不會再亮了。」


  趙拓見我走了回來,鬆了口氣。


  應笑我的背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不見。


  也許還會再見,也許永遠不會了。


  我收回目光,仰起頭,看向趙拓。


  「我能求你一件事嗎?」我哀求地看著他。


  他堅決地搖頭,說:「不行。」


  「你還沒聽完我的請求……」


  「不行。」他態度強硬,「我知道,這個『請求』我一定不會答應,而且你也知道,我不會答應。」


  我抿了下嘴唇,看向東方:「我從這裡走到最近的城鎮,買一匹馬,然後去五丈原,也許明天酉時之前可以趕到。」


  趙拓臉色一變。


  我轉回頭看向他,微笑著說:「幫我照顧我娘,如果……我一定會去找你們的。」


  母親撩起了帘子,靜靜看著我。


  我看向母親,她嘆了一聲,別過臉,目光看著虛空中的某處,像是回憶著什麼。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和你一樣,明知道前方可能是死路,但因為昊哥要走,所以,我陪著他。我後悔過,但我知道,如果當時不那麼做,我會更後悔。」她淡淡一笑,「所以……記著你對你父親的承諾,活著回來。我是要等你給我養老的。」


  然後輕輕放下窗帘。


  我跪下來,朝著她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


  胸前的傷口好像裂開了些許,疼,很疼。


  趙拓騎在馬上,死死盯著我。


  「我一直不願意去想你對他的感情……」他苦笑著,嘆了一口氣,「總覺得,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你總會接受我的。可是,我真的比不過他……」


  這一次,我真的不能說對不起了,說了,也許會更傷他。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


  趙拓,我真的寧願自己喜歡的是你。


  你會讓我開心讓我笑,而他只會讓我難過讓我哭。


  我卻依然選擇了他。


  「如果不能還清欠他的一切,我也許永遠接受不了其他人。」我說,「我要去還債。」


  說完,轉身離開。


  我決定的事,從來沒有人能阻止。


  他答應過我父親保我,便用自己的命來抵我的命。


  我答應過他,生前死後,不會留他孤獨一人,無論他願不願意,我說過的事,便一定會做到。


  身後響起馬蹄聲,一陣風似的從我身邊而過。


  趙拓攔在我身前,我錯愕地看著他。


  他說:「我帶你去五丈原,我的親兵會護送你母親去南方,太后也好司馬詔也罷,目標都是你,你不在,你母親也不會有危險。」


  我承認是這個道理,但是……


  「你沒有必要為我做到這一步……」


  趙拓苦笑了一下,將我抱上馬背:「你真的是有債必還嗎?那這輩子你欠我多一點,下輩子還給我,可好?」


  我怔住了。


  他笑了笑:「要連本帶利。」


  我輕輕靠在他的胸口,說不出的悲傷。


  下輩子的事,誰知道呢?


  這輩子愛與不愛,下輩子也許再無法相見,也許見了,也不認識了。


  一個摸不著的承諾,給了,反而像是欺騙。


  趙拓說:「我也不知道喜歡你哪一點,可能就是上輩子欠了你的,這輩子來還。別人叫我趙公子、趙大人、小趙將軍,我不愛聽,偏偏喜歡你戳著我的腦袋喊『趙白臉,你怎麼不去死一死啊』。」他低聲笑了一下,「我真是病得不輕了……」


  原來大家都得了一樣的病,喜歡一個人,就像是犯病,或者確切地說,犯賤呢。


  我戳著他的腦門,用沙啞的聲音說:「趙白臉,你……」


  手卻忽然被他抓住了。


  「我死一死,怎麼保護你啊。」他不正經地笑著,一夾馬腹,馬兒得了令,向著東邊奔去。


  我將臉埋在他的胸口,總覺得這種時候,如果笑不出來,那沉默就好了。


  我們是第二天申時到的軍營,因為見是趙拓,並沒有人阻攔。


  大部分士兵都還毫無警覺,但是聞人非的營帳周圍明顯氣氛凝重,守衛士兵比平時多了一倍不止。姜惟守在門口,神情緊張。


  趙拓領著我走到營帳前,對姜惟說道:「我要見丞相。」


  姜惟見是趙拓,臉色一沉,皺眉道:「丞相此刻不便見人。你這幾日不見蹤影,到底跑哪裡去了?」


  趙拓乾笑一聲,冷冷對姜惟道:「這就要看你做過什麼好事了。」


  姜惟不解地看著他,這時候才注意到他身後還有一個披著斗篷的我。「你又是什麼人?」


  「是我,姜惟,我回來了。」我說。


  他卻聽不出我的聲音,搖了搖頭說:「你到底是什麼人,鬼鬼祟祟!」


  我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臉來,看到姜惟臉色劇變,不由得笑了一下。「才幾日不見,你便認不出我了。我是來見聞人非的。」


  姜惟失神地看著我:「為什麼……為什麼你還沒死……你還回來做什麼?」


  我不再看他,轉過頭,看向帳篷,那裡間的光線似乎比平時更亮,此時日薄西山,暮色漸重,已經可以看到帳篷上映著的模糊身影了。


  「姜惟,過去的事,罷了,我不再提。我是來……送聞人非的。」


  我話音一落,姜惟臉色便更加難看了。


  「你既然知道了,還回來做什麼!」姜惟的聲音中難掩悲痛,「想必是他讓趙拓去救你的,我卻不知道,他是再也不信任我了……寧可讓一個營妓幫他守著七星續命燈……」


  原來是玉娘……


  「七星續命燈?」我心思一動,不敢置信地驚喜問道,「他還有辦法逆天回命?」


  「希望不大……」姜惟搖頭,「但只能一試了。」


  「我要見他!」我堅決地說,「姜惟,讓我進去!」


  姜惟冷漠地搖了搖頭:「不可能。」


  趙拓亮劍,指向姜惟喉間:「你攔不住。」


  姜惟掃了他一眼:「你們都瘋了,就為了她?如果她只是司馬笑,我當她是朋友,可惜……現在只要我喊一聲,你們兩個都會被就地格殺。司馬笑的畫像很多人都看過,和曹皇后九分相似的臉呵……我們蜀軍的人可不會當你是皇室血統,只會當你是曹氏逆賊!」


  「你!」趙拓的劍尖逼近了一寸。


  我沉默地看著姜惟,抬起手,解開了束在腦後的布結,紗布緩緩落了下來,露出我的整張臉。


  「這樣,還像曹皇后嗎?」我問他。


  姜惟愣愣看著我。


  左臉上的疤痕,讓我左邊的臉都微微扭曲了,這時候的我,和畫像上的那人已不到三分相似,甚至讓人厭惡到不想多看一眼。


  我是不願意讓聞人非看到我這副醜陋的模樣的。


  趙拓眼中流露出一絲心疼,幫我重新纏好紗布。


  我對姜惟說:「從今以後,我只是司馬笑而已,讓我見見他吧。」


  姜惟嘴唇輕輕顫抖著,別過臉。「你還是走吧……」


  到酉時了。


  趙拓怒道:「你真是冥頑不靈!」說罷把劍往姜惟脖子上一橫,對左右士兵喝到,「閃開!」


  但便在這時,營地外忽然響起喊殺聲,號角聲響起,有士兵高聲呼喊:「魏軍夜襲劫營!」


  我和趙拓對視一眼,心中一震。


  難道魏軍也知道今夜酉時聞人非病危?


  姜惟卻似乎不是十分緊張,只是淡淡道:「放心吧,丞相早已算到,趙將軍也早已埋伏好了。」


  趙拓一笑。「那便好。」


  我掃了他一眼,越過他,直接向營帳而去。


  守著營帳的士兵面面相覷,刀已拔了出來,看了看趙拓,終究還是沒有攔我。


  營帳中許多東西都已被清空,只留下一張床,七盞燈,兩個人。


  聞人非靜靜躺著,周圍環繞著七盞燈,將營帳內照得纖毫畢現。


  玉娘憔悴地跪坐在一邊,痴痴看著他,然後轉過頭,看向我。


  「我就想,你該會來的……」她笑了一下,又低下頭去看他,「他雖說儘力想送你走,但心裡大概還是希望能看見你……只是此刻他卻看不到了。」


  我緩緩走到他身邊,如玉娘一般,跪坐下來。


  他的呼吸很微弱,但是卻像睡著了一般,神情安詳。


  「其實他病了許久,沒告訴你罷了,也不讓我說出去。」玉娘苦笑著,「他偽裝得是極好的,誰都騙過去了,險些連自己也騙了。藥用得猛了,說也無妨,反正時刻未到,誰也無法帶走他。」


  那些日子裡,玉娘眉眼中總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惆悵,或許她也知道了,聞人非時日無多。


  她抬起頭看著我,問:「你為何一絲難過也沒有?」


  這幾日,我哭了許多次,但到現在,卻一點淚意也沒有。我不明白為什麼……


  忘記誰跟我說過,當年她乍聞親人病倒,回天乏術,亦是痛哭失聲,三日後,見親人闔眼逝世,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直到許久之後,彷彿從夢中驚醒一般——那人是真的走了,不是做夢,不是假的,是真實的。這天地之間,就這樣悄悄地少了一個人,她的身邊,少了一個相伴數十年,密不可分的親人。


  於是再一次崩潰痛哭。


  而如今,我彷彿仍在夢中。


  聞人非不會死——這個可能性,即便是在我承諾生前死後都陪著他時,也默默覺得他會長命百歲。


  我握住他還帶著淡淡溫度的手,十指相扣。


  「玉娘……我總覺得,他一直在我身邊,永遠不會離開我……」


  從我有記憶起,他便一直存在著,為我做著許許多多的事,讓我誤以為,這便是愛情。


  他說不是,輕輕推開了我。


  現在我已不在乎了。


  只要能陪著你,只要你活著,哪怕我什麼都不是,只是一隻留戀著你案上燈火的飛蛾,一棵在你窗前花開花落的樹,偶爾你抬起眼,看看我,那我便滿足了。


  酉時一刻。


  他的呼吸忽然斷了。


  我的心跳也瞬間停住。


  忽然間,一支利箭射在了帳篷上,火舌一卷,頭頂的帳篷開始燃燒起來。外間的喊殺聲驟然間響了起來。


  姜惟掀了門帘進來,神色慌張:「魏軍第一輪敗退,又調派了更多兵力強攻,敵眾我寡,恐怕守不住了!我派一隊士兵護送你們,帶著丞相先走!」


  趙拓主動請纓:「我帶隊走!」


  外面的敵軍還未殺到,一陣箭雨已經落下,趙拓奮力擋掉部分羽箭,拉起我的手說:「走!」


  一個二十人小隊正與逼近的敵軍拼殺,又一波箭雨從天落下,已經千瘡百孔的帳篷再頂不住這一波攻擊,兩支羽箭射穿的帳篷,朝著聞人非的方向射去。


  玉娘一把推開了我,自己卻往前一撲,擋在聞人非身上,箭頭直沒入後背。她悶哼一聲,咬破了唇角。


  另一支羽箭射倒了一盞七星燈。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玉娘斷斷續續地說著,「燈倒了……我有負他所託……」


  「玉娘!」我怔怔看著她。


  趙拓背起聞人非,拉著我要走。


  玉娘苦笑著說:「我走不了了,也不想走了……」


  她笑了笑,抬起手,手腕上的紅玉鐲子流光溢彩,她卻將她摘了下來。


  「還給你吧。」她將玉鐲為我戴上,「我終究是承受不起。」


  玉娘說:「他說喜歡聽我哼南陽小調,可是聽的時候,總是心不在焉。」


  「我不知道,他是在想家,還是在想人……」


  「我卻是想家了……也許明天,我就能回到家鄉了……我很久沒回去了……」


  「家門口的枇杷樹,如今還在嗎……」


  火光很快吞沒了整座帳篷,火海深處,斷斷續續傳出來哀婉凄絕的南陽小調……


  二十人的小隊護送著我們走小路突破包圍,但始終甩不脫對方,一場交戰之後,我方只剩下十人了。


  走到河邊,看到一條獨木舟,趙拓一咬牙,將聞人非放下,背起一具士兵的屍體,然後對我說:「我去引開他們,你帶著聞人非走水路下去!」


  我慌忙抓住他的手:「你想做什麼!」


  他笑了一下,拍拍我的手背說:「放心,我自有分寸,帶著你們兩個礙手礙腳,還妨礙我發揮。我去殺個痛快,然後回去找你!」


  說罷不由我拒絕,便解開了系著小舟的繩索,用力一推。


  趙拓的笑容越來越遙遠……


  我只聽到他嘹亮一聲長嘯:「兄弟們,磨好刀,準備放開手殺了!」


  衝天一聲喊:「殺——」


  趙拓從來沒有騙過我,所以這一次我也信他。


  只是我沒有想到,再一次見他,已經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這輩子,下輩子,這之間的距離有多遠?

  有時候是漫長的幾十年,有時候卻只是一個轉身。


  七天後,我在幾百裡外的一個小鎮聽說,那天夜裡,蜀魏雙方拼殺死傷慘重,兩敗俱損,但我卻打聽不到趙拓的消息,或許對於他們來說,一個小將的生死並不足以重視,那也不過是萬千士兵中的一個罷了。


  但另一個消息,卻震撼著三國——聞人非病逝五丈原。


  我沉默地看著議論紛紛的眾人,買了些米糧回了小木屋,床上的聞人非依然沉睡著,可是我知道,續命成功了。


  在離開的最初幾天,他一直沒有呼吸,身體逐漸冰冷起來,我只能用自己的身體試圖溫暖他。


  木舟在一個淺灘停了下來,我用藤條和粗樹枝編了簡陋的筏子,讓他躺在筏子上,然後拉著筏子行走。


  走了一整天,終於找到了休息的地方,是一個廢棄的小木屋,看裡面的擺設,以前應該是獵戶暫住的地方,但是荒置了許久,也許兵荒馬亂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五裡外有一個小集市,當初離開冀城的時候,阿斗給了我不少大面額的銀票,小集市上根本找不開,也太過顯眼,我只能再多走十幾里,到了一個相對大一點的城鎮,找到錢莊把銀票換成碎銀,又買了一匹馬,還有人蔘、靈芝、雪蓮一切能吊命的貴重藥材。


  普通的米糧和木炭集市上都能買到,我在屋子日日夜夜地燃著木炭,屋外已經是嚴冬臘月,屋裡卻暖如初夏。


  可是聞人非的身體依然是冰冷著,我白天熬了葯喂他,晚上幫他擦拭身體,然後脫了外衣和他同床而眠,試圖熨熱他的身體,與他碎碎說著話。


  「聞人非,今天又下雪了,不像那天的雪那麼淡,那麼薄……我掃著屋前的積雪,心裡卻想著,如果你在我身邊,一定會把我拉回屋裡,親自為我穿上厚厚的貂裘……」


  「聞人非,今天我去集市買米的時候,又聽他們說起了你。他們都說,沒有了你,蜀國堅持不了多久了……」


  「聞人非,今天大夫來看過你,看完你之後,他堅持一定要幫我看看……他說我一定瘋了,你明明已經死了……可是我知道你沒有,我感覺得到,你如果真的死了,我怎麼可能不悲傷呢……」


  「聞人非,今天風把我送你的那方手帕吹得飛了好遠,我好不容易才搶回來,被那群孩子撿到了,他們不肯還我,說那手帕醜死了,就和我一樣……我不信,如果醜死了,你為什麼一直帶在身上?」


  「聞人非,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醒來……我好想你……」


  到了第六日晚上,他的身體終於有了一絲回應,第一聲心跳響起的時候,我正枕在他胸口說著白日里的事,忽然地一聲心跳,讓我僵住了,以為自己幻聽。


  許久之後,又是一聲,震著我的鼓膜。


  我顫抖著吻著他依舊有些冰冷的額面,到那時,方才落下第一滴淚。


  我更加熬好了粥,坐在他床邊,將他扶正坐起,然後吹涼了粥喂他。


  當初我從上邽天牢里被救出的時候,大概也和他現在一樣。不知道那時,他是否也這樣照顧過昏迷的我……


  或者是玉娘在照顧我……


  想到玉娘,我不禁有些黯然。


  她愛聞人非,或許不比我少。


  我舀了小半勺的稀粥喂到他口中,每次都會流下不少,我只能喂一口,擦一口。


  我取過一旁的手帕,仔細地擦著他的下顎,忽然手腕上一緊,一直修長的手抓住了我。


  我怔了一下,隨即狂喜地看向抓著我的那隻手。


  「玉娘?」許久未說話的他,聲音微微有些沙啞。


  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擰了一下,抬起頭看向他的臉。


  他睜著眼睛,但是漆黑幽深的雙目不似過去那般有神,他焦距渙散著,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然後抬起手輕觸自己的眼瞼,沉默了片刻。


  「瞎了……也好……」他笑了笑,好像真的渾不在意似的。


  瞎了……


  瞎了……


  我的意識還未清醒,他活過來了,他喊我玉娘,他的眼睛看不見了……


  我一時之間無法接受這麼多的刺激,只能怔怔凝視著他,因我下意識要逃走,不敢讓他看到醜陋的臉,但是他卻說,自己瞎了……


  原來……是老天不讓他再看到我了……


  我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眼淚卻落了下來。


  「玉娘,是你嗎?」他手向前伸,又抓住了我帶著玉鐲的那隻手。


  我輕輕抽了出來,說:「公子,你認錯人了。」


  他恍惚了片刻,然後問道:「抱歉,在下目不能視,因為你手上戴著的玉鐲和我朋友所戴之物觸感相似。不知道閣下怎麼稱呼?」


  是了……我的嗓子壞了,他也聽不出來我的聲音了……


  我無聲地哭著,說不出話來。


  「你……在哭嗎……」他有些遲疑地問道,「閣下聲音有些奇特,可是曾經壞了嗓子?」


  我擦了眼淚,說:「我親人死於戰亂,因此哭壞了嗓子。我姓劉,是住在這附近的獵戶,那天在河邊看到停著一艘獨木舟,你躺在上面,我便將你帶了回來救治。」


  他朝我稽首道:「多謝劉姑娘救命之恩了。」


  我凝視著他,問道:「你是什麼人,從哪裡來?」


  他卻說:「前塵往事,有些記不太清了。」


  我又問:「你方才喊我玉娘,那人你可記得?」


  他沉默了一會兒,答道:「是我曾經辜負了的人,如今我一人在這裡,恐怕她已遭逢不幸了……」


  我的心緩緩沉了下去。


  他是知道的,玉娘對他情深,若非身死,必定相隨。


  那我呢……


  我在他心裡,又是什麼位置?

  「你可還記得什麼親人朋友,我可代你尋找。」


  你可還記得我……


  他卻搖了搖頭說:「都不記得了,多謝劉姑娘了。」


  我從懷中取出一條手帕,說道:「我在你身上發現這條手帕,上面不知綉著什麼,一團火紅,不似公子之物。你可能想起來是誰的?」


  他抬起手,摸索著抓住我手中的手帕,輕輕摸索著手帕上的綉紋,垂下了眼瞼。


  「雖想不起來,但隱約記得,必是重要之人……」他這般答我。


  我笑了笑。


  到底他覺得我是重要的,只是仍然忘記我罷了。


  無論他是真的忘了,還是只是不想對陌生人言明,至少在他心裡,從來沒有想過去找我吧。


  我端起碗說:「公子你睡了許多日,身體比較虛弱,先吃完這碗粥,再從長計議吧。」


  在他將死之時,我心中曾說,只要能陪在他身邊,只要他活著,無論化作什麼我都願意。


  如今,上天像是聽到了我的懇求,我如願以償了。


  成為了他身邊的陌生人。


  聞人非醒來之後,除了雙目失明,一切漸漸和正常人一樣,身體也復原健康。


  我想應該是續命燈的原因,但是雙目失明……


  也許是那夜倒了一盞續命燈,也許是其他原因,天意難測,我只有接受了。


  他對於自己的失明竟是如此坦然的接受了,並且適應著。我以為,他醒來之後會回蜀國,但是他沒有。


  我送了他一根拐杖,他經常走出去,在冰天雪地中獨自站著,不知道在想著什麼。這時候,我便在他身後靜靜看著,陪著他。


  我問他:「你可是在想過去的事?」


  他說:「怎麼也想不起來,便作罷了,順其自然吧。」


  我說:「你不怕忘了什麼重要的事、重要的人嗎?」


  他說:「如果真正重要,應該是不會忘了的。」


  我抿著唇,沉默了下來。


  他反問我:「聽姑娘這麼說,心中應該是有重要的人了。」


  我說:「是,不過他死了。」


  於是,他也沉默了。


  我經常去集市打聽趙拓的消息,但是小地方消息總是不靈通,除非是一些特別重大的消息,否則很難打聽到一二。


  聞人非醒來之後半個月,我把一個消息帶給了他。


  「聽說蜀國亡了,蜀國國主開了城門,向魏國投降了。」


  他沒有意外,只是「看」向遠方,有些悵然的模樣。


  我說:「趙昀將軍戰死了。」


  他睫毛一顫,垂下了眼瞼。


  趙昀死了,趙拓呢……


  趙拓一定很難過,他還活著嗎……


  我說:「黃圖霸業終究都成一抔黃土,勞力者,雙手長滿了繭子,那些高高在上的勞心者,不知道是否心上也長滿了繭子。」


  他勾了勾唇角,轉頭「看」向我的方向。「姑娘說這話頗有深意,不似尋常獵戶。」


  我心頭一跳。


  他卻又道:「那日無意中碰到姑娘雙手,便知姑娘性情堅韌,生活不易,或許那些鑽營權術的上位者,反而不如勞動者擁有淳樸的大智慧。」


  我苦笑了一下,看著自己的雙手。


  粗糙,布滿了繭子和細碎的小傷口。


  當年,我是極怕痛的,現在都已習慣了。手上的繭子和傷口卻不是什麼打獵所致,只是那日為了帶著他行走,雙手抓著藤條走了一日,後來洗衣做飯、砍柴挑水,寒冬水冷,手漸漸便成了這幅模樣。


  我好就都沒握過筆了,好像也忘記了從前的日子,那些在蜀都的日子,都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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