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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下冊

  我叫李瑩玉。


  其實我原本不應姓李,應姓劉。在陳國,子女通常是隨父母之中權力地位更高的那個人姓。我父姓李,母姓劉,或許無需多說,這已經解釋了很多問題。


  我是一個擅長逃避的人,或者說好聽點,是個擅長讓自己快樂的人,怎麼快樂怎麼活著。對於兩天前的我來說,忘記劉澈,忘記帝都的一切就是快樂,但是燕離的離開或許喚醒了心底的記憶,兩相權衡之下,想起快樂的事,也一併回憶起了不怎麼美好的往事。


  我和阿澈的關係有些複雜。


  他的父親是我母親的弟弟,我的父親是他母親的哥哥,我長他一歲,論理他該叫我一聲表姐,我母親病逝后,他父親繼承了皇位。給你一分鐘時間理清其中關係,然後我們繼續回憶不太美好的往事。


  突然想起曾經向我推銷《如來神掌》的那個神棍,其實他的話也不全然是假的,比如他說我有王者之相。如果當年沒有人從中作梗的話,那麼我即便不是陳國女皇,也該是儲君了。


  我的母親是陳國第十七任女皇,十三歲那年遇到了我父親李嵐,從此眼裡心裡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母親說因為遇到了那個人,所以其他人再好,也是將就。她是個很驕傲的人,決斷、果斷,力排眾議立了我父親為鳳君,儘管他只是一個地位卑下的樂師。


  阿澈說愛我,就像他的父親深愛我的母親,其實還是有些差別。他是我的表弟,而皇叔,卻和我母親是雙生姐弟,儘管他們長得一點都不像。皇叔肖母清俊儒雅,母后肖父殺伐決斷。據說,我的眉眼像極了母親,卻也依稀可辨父親的秀雅容貌。阿澈和皇叔有六分相似,這也是他不得寵的原因。皇叔那人,眼裡心裡,只看得到與我母親相像的人。


  我想,皇叔還是挺可憐的,他深深愛著一個不能愛,註定了不會有回應的人,只能到處搜集她的影子。這也不難理解,為何當年他第一次見到我會那麼失態,後來又對我百般照顧,因為在這世上,不會有比我更像她的人了。這不只是容貌,還有血緣。


  依然記得十五歲那年,皇叔巡視國子監,我第一次面聖,他很是驚喜地牽著我的手,問了我許多話,還賞賜了我許多珍寶,著實將我嚇了一跳。那之後三番五次地召見,終於引起了皇后的注意,再加上太子可能是腦子讓門夾了,莫名其妙跑到宮裡跟皇叔說,他要立我為太子妃——我發誓自己從未給過他任何可能性暗示。皇叔估計也想接我進宮,沒想到讓太子搶了先,如果他再開口,就會被人說跟兒子搶女人,這讓他很是惱怒,斥責了太子不務正業等等,便罰他緊閉三個月。


  我偷聽到這個消息時,雖然仍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皇帝是我親叔,但無論是皇帝還是太子,都不是我想招惹的人,那時我的心裡只有師傅一人。左思右想,當日便決定先下手為強,跟師傅把飯煮了,然後又一溜煙跑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我這一生,實在是太招搖過世了!

  暗門的人,一撥要抓我,一撥要殺我,從喬羽透露的信息來看,暗門直屬陳國第一家庭,也就是皇帝、皇后、太子三人,要抓我的是太子,那要殺我的,便是帝后之一。


  彼時,我認定是皇後派人殺我,因為我不但「勾引」了她的丈夫,還「勾引」了她的兒子,鬧得父子反目,太子地位岌岌可危——生生一個無鹽禍水!到了帝都一打聽,才知道事情遠非我想象的那麼簡單。


  若只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怎麼可能會震動朝綱,師傅堂堂丞相被軟禁宮中,連太子都不得隨意行走。


  夜裡潛入墨惟府上,方才知道,他是真正的悶油瓶——他是最早知道我真正身世的人,卻忍了足足十年沒有開口。


  描金的扇子橫在胸前,他笑得一派風流。「你以為你義父留給你的那塊玉牌是什麼東西?」


  義父留給我的玉牌,他只說過,再艱難都不能當了,後來我便交給了師傅,再沒有動過。


  墨惟說:「當年延熙女帝,也就是你母親,雕鑿玉璽之時,從和氏璧上分出方寸大小,親手刻成玉牌相贈嵐君,許一生相守之諾。這玉牌,只要是見過玉璽的人,真正識玉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來歷。天下間絕無第二塊。」


  於是,那一夜間,我這個無父無母的野孩子,突然被告知,你娘是女皇,你爹是鳳君,你本來可以當皇帝的,不過有人把你偷走了,氣死了你娘,你爹也出家了,你早沒有死是人家失算,現在要來補上一刀了……


  沉默片刻之後,我問他:「那當年抱走我的人,是誰?」


  「是你義父。」墨惟敲著桌面說,「但指使他的人,卻是皇后。這是皇后最大的失誤,她不該找一個曾受過嵐君恩惠的人,一個有良知的好人……」墨惟輕輕嘆了口氣,「我聽你描述你義父時,心裡便有數了。那個時代我雖未曾經歷,但亦聽過不少。宮裡近身侍衛十三人,號稱鷹組,皆是生死磨練出來的高手。如今的皇后,當年雖然只是王妃,卻有一個權傾朝野的父親,暗中聯合了大批文臣武官,在延熙女帝懷孕待產期間,包圍了她的勢力。如果延熙女帝當年不是難產後體弱又氣急攻心而死,宮變也是無可避免的。不要怪你義父,他沒得選,如果他不這麼抱走你,也會有其他人這麼做,而別人會殺了你,他才能保全你。你義父身上的重傷,便是後來遭受鷹組圍攻時落下的。」


  我背靠著牆壁,聽他說了許久,腦中漸漸清晰了起來,一幅幅畫面晃過,好像親眼看到了當年的景象。


  呵……男女平等啊,所以在皇位的防備上,敵人多了一倍。母親……母親她是否想到過,對權力充滿了慾望的,不是親弟弟,而是弟妹……


  我的皇叔和他的皇后,一個愛美人,一個愛江山,可惜兩者都不是他們應該愛的。


  「現在的局勢是,帝后皆查明了你的身世,皇帝要廢了太子,將皇位還給你。而皇后自然不肯,我們的陛下情太深,皇后又戀棧權位——鳳囚皇,陛下病危,這帝都的天,要變了。」墨惟感慨萬千。


  「我師傅怎麼辦?」我急問道。


  「朝中早有清黨和王黨。清黨自命清高,王黨乃皇后死黨,東籬遊走兩黨之間,分寸倒是能把握好,但如今你的身世曝露,皇后自然把他打為你的『李黨』。」墨惟搖搖頭,嘆道,「所以我不喜歡政治,動不動分朋黨,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后現在還不能動他,畢竟他民心威望都在,但也絕對不會放了他。小玉兒,我知你無心帝位,但總有人要拿你祭台,告訴我,你要怎麼做?」他興味盎然地看著我,就像是一個興奮的看客,絲毫不能體會我的悲憤……


  冷笑一聲,「我無兵無卒,孤身一人,拿什麼和她斗?大不了一命換一命,讓她放過我師傅!」


  墨惟不大樂意了。「傻丫頭啊,你沒有兵,不會找人借嗎?你不想要這江山,想要的人可大把都是。」


  我一挑眉,疑惑問道:「誰?」


  「有一個人,韜光養晦了許多年……」墨惟握著摺扇,輕輕敲著下巴,眼中精光一閃,似是十分期待,「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我嗤笑道:「既然是韜光養晦,如何就被你知曉了?既然被你知曉了,那韜光養晦也不見得如何高明了。」


  「此言差矣。」墨惟反駁道,「除了我,可沒有第二個人看出來了。想我墨惟,往前推三百年,往後推三百年……」我一把拍上他的嘴巴,把他那噁心的話堵在嗓子眼裡。


  「告訴我,是誰。」


  他眨了眨眼,移開我的手,細長眸子一彎,笑眯眯道:「六皇子,劉澈。」


  劉澈這個名字,在我腦海中早已模糊了面孔,依稀記得是離我很近的一個少年,長得像他的皇帝父親,俊秀無雙,年紀小的時候總喜歡跟在我身邊,在以為我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偷看我。作為一個不受寵的皇子,他在國子監地位很低,屬於出氣筒的典型,成績也一般,不會墊底被點名批評,也不是被表揚的對象,夫子說起劉澈,總是「中規中矩,差強人意」八個字。


  很難想象,他會是墨惟口中韜光養晦了五六年,唯一有能力顛覆皇后政權的皇子。


  更沒有想到的是,他除了是我的表弟,還是我的堂弟——墨惟說皇家的婚姻關係十分複雜,果然沒有騙我。


  皇帝病危,諸皇子蠢蠢欲動,六皇子劉澈沒有人看好,在帝都陰雲下,難得的一片安寧。


  去之前,我問墨惟——你有把握他會幫我?

  墨惟笑曰:「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幫你,但他會幫東籬,只要東籬願意幫他。一旦他登上皇位,你也不會有事——他很清楚,單憑你一己之力,一個名號,根本不可能與他爭奪帝位。」


  於是,那一夜去見劉澈,我卻不是為自己,而是作為師傅的代言人。


  月色清朗,弱冠少年秀雅出塵,焚香調素琴,一曲春江花月夜祥和得聽不出一絲殺氣,我以為,他會彈彈十面埋伏什麼的……


  最後一個音符顫悠悠地停在指尖,他仰頭看向我藏身之處,微笑道:「你出來吧。」又低頭嘆道,「常聽人言,知音至而弦斷,為何我這弦卻都安好?」


  我噎了一下,從陰影中走出,「那是因為,我不通音律。」


  我這人,不通音律,荒腔走板,一會兒不靠譜,一會兒不著調。


  這少年的眼睛稍顯得圓潤,細長眸子顯心機深沉,圓眸潤瞳則顯天真無邪,他那雙眼睛,看著便叫人心軟,一身月白長衫襯著那姿容,誰能相信他手中養了三千死士——果然人不可貌相。


  我在他對面盤腿坐下,他遞了一盞茶過來,我接過了放在一邊,聽他溫溫潤潤地叫了我一聲:「阿姐……」


  看樣子,他什麼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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