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師傅別微笑了,太假了
那天晚上,我在階下看到了沉默跪著的喬羽。
「起來吧。」我虛扶了一把,隨即轉身回屋,「跟我進來。」
他褪了靴子,踩在木地板上,一點聲音也沒有。
「師傅讓你來保護我,是嗎?」
我的出現,徐立那些人一定有所察覺了,但未必會猜到真正原因,也不知道會不會動手,什麼時候動手。
我拍了拍身邊的墊子,讓他在我身邊坐下。
「是。」他回答我的問題后,直直望著我的眼睛,又說,「就算他沒有吩咐,我也會來。」
他說:「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我這心裡啊,忽然地被溫暖了……
抬眼看他,眼眶發熱,鼻子發酸,忍不住張開了雙臂,「喬羽,過來抱抱我……」
他眼中閃過不忍和淡淡的疼惜,我不缺那樣疼惜的目光,我缺的是真正的溫暖,這個時候,在我身邊的,我能擁抱的只有喬羽,一個愛我愛得純粹而深沉的喬羽,我卻常常忽視了他。
我伏在他胸前,恨不能整個人縮進他懷裡,將他當成了避風的港灣,好像躲進去了,就再也不用面對外面那些狂風暴雨了。
他笨拙地輕拍著我的後背,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不過拍得我有些氣血不暢……笑著咳嗽了幾聲,我抓住他的手臂。「好了,別拍了,你拍蒼蠅呢!」
他有些尷尬地低頭看我,我笑吟吟地回望他,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放心吧,我很好,我是強壯的李瑩玉!」握拳一下,「不會那麼輕易被打擊到的!」
他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話,眼裡仍有狐疑。
我挫敗地垮下肩膀,在他胸口畫圈圈:「相信我吧,我只是有時候……有點難過罷了……」好想念,李府那些日子,偷吃小油雞,偷個香……
「別難過。」他安撫地摸摸我的腦袋,「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嗯,不難過了,至少還有你,不會離開我,值得我珍惜……
「留下來陪我,不要離開我。」
我曾經擁有很多,現在能抓住的卻只有你。
夜裡,我枕著他的肩窩入眠,聽了一夜清風細雨,就像皇叔出殯前夜,祥和中一片肅殺。
我立在屋外的陰影中,看到徐立、白樊兩位將軍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彼時掌管武事的太尉仍是王皇后的堂弟王直,太尉領下,太常、光祿勛、衛尉三卿,原來盡皆已歸劉澈所有。衛尉職掌宮門衛屯兵,執金吾掌京師的徼巡,帝都分南北兩軍,由這兩人共掌,從政治上打擊對手,讓對手無可辯駁,從武力上收服對手,讓對手無力反擊。
結果還是要武裝奪取政權了。
劉澈那孩子啊,一聲聲叫著阿姐,其實卻是把我立在明處,引去了皇后的所有注意,而他暗中調動其他力量,來一招黃雀在後。事實上,那些人從未把我的身份放在明處來講,以至於文武百官,除卻幾個心腹,很少有人知道我這個先帝孤女的存在。我是一面大張旗鼓的暗旗,他要我為他調虎離山,我們各取所需,也好。只是我本以為不知情的師傅,竟然才是他真正的軍師——情何以堪啊……
墨惟安慰我說:「小玉兒,你傷情個什麼勁啊,東籬他也是確定你會安然無恙才敢把你晾出去啊……」
他自然是能確定我不會在皇後手中吃虧,卻料不到最後在劉澈手中吃了虧吧……
我只道我那皇叔,整日只沉湎在對我亡母的回憶中,放任朝綱落入王氏之手,沒料到他終究還是留了最後一手,這一子,他埋了十年。
皇叔說:「知子莫若父,澈兒他像極了我,他做什麼,如何能瞞得過我。我所有兒子里,只有他有能力坐穩這個江山。只是當時的他太弱,若太早出頭,會被王氏全力扼殺,只能暗中茁壯。」
那時還沒有我,他只想著在兒子里找一個最合適的人,為他顛覆王氏的隻手遮天。
王黨專政,清黨是群讀書人,整日只會說些沒用的大道理,卻有不容忽視的輿論引導力量——有時候人言可畏,可殺人。皇叔需要一個人,一個彎得下腰,直得起脊樑的人,能夠在兩黨之間尋得微妙平衡,既不鋒芒畢露,也不碌碌無為,能夠兩面逢源,兩不得罪,成為雙方爭取的對象,在王權制衡的狹縫中,逐漸茁壯。
韓歆太正直,墨惟難為用,只有沈東籬,只有沈東籬……
師傅總說,我把他想象得太過美好。其實他做的多數事,我都能理解,他有不得已,有為之可以拋頭顱灑熱血的使命和責任,這朝廷上下百千人,查下去,有哪個是真正乾淨的?只要心中無垢,我不在乎他滿手鮮血,本來皇權的祭壇,就少不了鮮血枯骨。
可就如我對他說的:你做別人做了什麼,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對我的好……
還有你對我的欺騙。
那一天,雨還在下,所有人都去了太廟,我坐在六王府的石階上,聽著風吹雨。
唐思從牆外翻了進來,直接把我撲在地上。
「怎麼了?」他撩起我耳邊的長發,「看上去無精打采?」
我抱著他的脖子,許久之後,終於找到了焦距。
「唐思,你和陶清在一起,對不對?」
他面上表情僵了一下,有些不自在道:「你都知道了?」
「我隨口猜的。」乾笑兩聲,「你們,見過我師傅了?」
他移開了眼,輕輕點了個頭。
難怪啊……
其實便是我沒有進宮,劉澈也會救師傅,因為他本來就是先帝留給劉澈的一把刀——一把宰天下之利刃,這一刀,傾國傾城啊……
太廟之上,他近十年的暗中經營終於浮出了水面,王氏一族的罪孽,罄竹難書,證據確鑿,日日陪在他身邊的我都不知道他是何時搜羅到那麼多罪證,包括了殺害女帝之後「劉玉」,毒害先帝,密謀造反……這些罪,便是誅十次九族也不夠。
若兵權還在王氏手中,他們倒還不是十分害怕,可惜,下一刻便被徐白兩人帶兵重重包圍了,那些個將軍倒是有兵,只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劉澈夠狠,直接血濺太廟,當下斬了十幾個首腦人物,搬出的先帝遺旨上,明明白白寫著——傳位六皇子劉澈。
王皇后大概那時候才知道,那個枕邊人,她從未真正看清楚過。
我又何嘗不是。
唐思要帶我走,我輕輕搖頭,拒絕了。「我還有些事沒辦完,你等等我。」
他神色凝重地看著我:「我等,你就會來嗎?」
我垂下眼瞼,給不了他肯定答覆。
他低下頭來,輕啄我的唇瓣。「自打回了帝都,便不曾見你開心笑過,以前的李瑩玉哪裡去了?」
我仰頭看他,伸了手摟住他的脖子。「你既知道了陶清,知道了師傅,知道了喬四……還能這樣抱著我嗎?」
他哼了一聲,用力回抱住我。「有又如何,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搶來了也是我的!」
我噎了一下,被他的強盜邏輯震撼到了,他這惡霸,我這流氓,若能並肩浪跡天涯,當對閑雲野鶴的神經俠侶,沒事劫財劫色,為非作歹,倒也不錯,可惜……
「如果,你搶不過呢?」我有些殘忍地問他,那一刻,又有些私心地想,如果能夠同時和他們幾個在一起,那該多好……
他狠狠咬了我一口,「若搶不到,我就把你一口一口吃進肚子里,別人也別想得到!」
我哆嗦了一下,呵呵乾笑……
那日里,唐思先走了,我留在王府等師傅,卻沒等到他,被告知師傅回了丞相府,也是,塵埃落定了,他是個開國功臣。
我偷偷離開王府,在夜裡潛入我住了十年的家,摸索到了那唯一亮著燈的房間,扒在窗縫上偷看。
我的師傅,一個人在昏黃的燭光中,獨酌。
他很少飲酒,除非是避不開的應酬,我亦很少見他喝醉,除了那一次,我顫抖著在酒中下了催情葯,騙他飲下,看他情動,卻又被他一把推開……
還能更難堪嗎?
我還有何面目留下?
我一直以為他心裡也是有我的,甚至他在牢中也親口承認,可到底是互相錯過了嗎?
我只看到他清癯的側面輪廓,在燭光中不甚清晰,只是那籠罩周身的悲傷,卻是怎樣也無法忽視。
握著酒杯的手似乎用上了所有力氣,微微顫抖著,一杯接一杯……
我看得難受,不知他是為何而悲傷,為這殺戮?抑或是,為我……
我悄悄推開了房門,輕輕喚了聲:「師傅……」
他身子一震,抬頭向我看來,震驚道:「玉兒,你……」
我合上身後的門,走到他身前,搶走他手中的酒杯,另倒了一杯咽下。苦澀極了。
「師傅。」我開門見山地說,「你是不是打算不要我了。」
他微笑著,那勉強卻連我都看得出來,拉著我在桌邊坐下,柔聲道:「玉兒說什麼傻話,師傅怎麼會不要你,你永遠是師傅的好徒兒。」
「只是師徒嗎?」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那曾經溫柔得讓我沉醉不能醒來的雙眸,此時帶上了刻意的疏離。
「嗯……或者,玉兒希望師傅能是良師,也是益友?」
師傅,別微笑了,太假了。
呵……我別過眼,不忍再看了,只有盯著顫動的火焰。「你刻意讓我知道,是你讓劉澈利用我引開王皇后的視線,利用我鼓動太子反抗皇后,甚至連劉澈都不知道,你利用我,得到了白虹山莊的支持。」我攥緊了拳頭,心裡很不好受,那種感覺,就像掉下了山崖,空落落的,只聽到崖下的風,呼呼過耳。「師傅啊……你是想逼我,先離開你嗎?」
始終,我也沒敢回頭去看他的神情,但別過眼,我看到鏡中的自己,落魄得如同雨夜的街邊,被遺棄的幼犬。
兩個人坐著,相對無言,只有燈花噼啪響了幾聲,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傳來打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