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四章 不負君約
一旁的楊直低聲問道:「娘娘,怎麼了?」
聶無雙低聲一嘆,慢慢地將書信攏在袖中,看著將要黎明的天幕:「他,走了。」
楊直不由一怔,正要說什麼,聶無雙已經疲憊地埋入披風之中,手心握著那冰冷的相印,心中早就說不清是什麼感覺。他的走是早就在她意料之中,可是偏偏這麼快。快得令她措不及防。
信中寥寥幾句,他說他要回齊國尋找最後的真相。
可是真相,對於她和他早就失去真正的意義。
原來心的蒼老就在這麼一剎那,愛恨情仇,一路背負總以為有那麼一天可以得到解脫,可是沒想到這一切早就留在那慘烈的歲月之中,再驀然回首,早就不復當初。
她沉默地看著眼前宮燈照耀的幾尺見方的潁州城,轎子緩緩經過,路邊有蜷縮的士兵,年輕漆黑的臉上帶著沉入夢中的笑容,也許他們在夢著關山萬重之外的親人……
聶無雙看著看著,心頭的沉重漸漸褪去。
她長吁一口氣,對身邊的楊直低聲道:「楊公公,你說百年之後世人該怎麼評說本宮?又該怎麼評價這一場戰爭?」
楊直沉默許久,回答道:「奴婢不知,但是世人一定會記得娘娘所作的一切是一位女人所做的頂峰。娘娘可無憾了。」
竹轎悠悠,聶無雙低聲笑了一聲,淡淡道:「罷了……」
……
齊國,齊京。
連日的強攻已經令往昔繁華的京城底下一片屍橫遍野。偌大的城牆上污跡斑駁,齊國城牆上的旗子被流矢射破了一角,在風中可笑地飛揚著,帶著幾分末日的蕭索與可憐。
蕭鳳青縱馬而立,風起蕭蕭,吹拂他長長的束髮,連日的強攻已經令他的眼中皆是血絲,雙目刺紅。只是面上越發煞白如雪,俊美深邃的五官一如往昔,帶著百戰嗜血的陰冷。
「報——」身後有士兵飛快策馬跑來,到他跟前一丈,翻馬跪下道:「啟稟睿王殿下,這是京城來的消息,請睿王殿下過目!」
蕭鳳青隨手一探,接過,打開,才看了幾行,異色的眼瞳猛地一縮,狠狠地他捏緊了手中的信紙,臉色陰鬱得嚇人。
低頭的士兵幾乎都能感覺到那冰冷的殺氣,不由低頭戰戰兢兢。
「傳本王的命令,限齊國的那個老匹夫明日日出之時就投降,若不投降……」蕭鳳青冷笑一聲,俊魅的臉如地獄而出的修羅,帶著說不出的癲狂與冷酷,一字一頓地道:「若不投降,等城破,本王誓要屠城!殺盡齊京中的每一個人!」
底下的士兵一怔,連忙大聲應道:「是!」
蕭鳳青最後看了那齊國都城,冷然縱馬離開。翻滾的怒意在胸臆之中,迎面的深秋的寒風都未能澆熄。
她竟然前去潁州城與蕭鳳溟見面!
她原來竟然還是背棄了自己!
心中的怒火幾乎要燃燒整個胸臆。他一下一下地無情抽打身下的千里良駒,眼前所見都是累累的戰場,一眼望不到邊的焦土,連月的征戰最後卻換來這樣可笑的結果。
聶無雙,聶無雙!你是這個世上最狠心的女人嗎?為什麼我把天下捧在你的眼前,你依然要回到他的身邊?
一個破軍嶺敗了又能如何?一個應京將要失守又能如何?我將要給你的是整個齊國,我將要給你的是你夢寐以求的齊國皇帝的人頭!!
「啊——」思到痛處,他仰天長嘯,雙眼通紅,憤怒地看著頭頂似被戰塵蒙蔽的天空,天光耀眼,刺得眼中流下淚來。
淚水從眼角滾落,心已痛得麻木,他不該留著她在應京,生生世世,生生死死,他都要留她在身邊,他應該要留她在身邊的……
身邊曠野空曠無人,風帶著未盡的硝煙緩緩在面前飄過,他終於捂住臉,無聲地慟哭起來……
……
潁州城。聶無雙把手中最後一封密信封好,這才吃力地站起身來,在暖閣中慢慢走動著,她打開窗戶,看著底下忙忙碌碌的士兵與官員。他們臉上都帶著茫然與無措,誰也不知明天要怎麼樣。
楊直端了補品走了進來,見聶無雙出神,輕咳一聲道:「娘娘,該喝湯了。」
聶無雙揉了揉脹痛的額角,把手中厚厚一疊密信遞給他,神色平靜:「按本宮說的,交給信上的那些人。看到本宮的密信,他們應該知道怎麼做的。」
楊直沉默接過,放在懷中這才問道:「娘娘已經決定了嗎?」
「是的。」聶無雙點了點頭,淡淡道:「楊公公也決定了嗎?」
「決定了。」楊直面上異常柔和:「奴婢說過,這一次娘娘不可再棄了奴婢。」
聶無雙看著他,眸光複雜:「何其有幸,本宮身邊能有楊公公。」
楊直躬身施了一禮,眼中帶著深深的感動:「娘娘言重了。」
兩人相對默默無言,心中千言萬語卻是不必再說一個字。
……
晨曦初綻,潁州城外的河中隨水飄著一艘小小的烏蓬船,聶無雙長嘆一聲,看著面前忙碌的楊直,心中只覺得無比輕鬆釋然。
「娘娘可是困了?要不躺下來歇息吧。」楊直含笑道。
聶無雙扶了扶頭上包紮的青布頭巾,嫣然一笑:「昨夜睡得甚好,所以不困。」
搖櫓聲吱呀作響,河面上瀰漫著一層淡淡的霧氣,兩岸的一切如夢似幻,如畫卷一般。聶無雙越看越是喜歡,不由笑意更濃。
楊直感染了她的好心情,一笑:「娘娘可要做好準備,這一路水路可是累得很的。」
聶無雙輕撫自己隆起的腹部,淡淡道:「不累,這已經是我預想中最好的路程。」
楊直一笑,轉身出了船艙,留一室靜謐給她。
聶無雙靠在烏蓬船的窗邊,看著如畫的兩岸風景,看著看著,不由墜入了夢中,夢中無憂花開,漫山遍野……
……
約定的日子到了,蕭鳳溟一身明黃龍袍,縱馬在隊伍的前面,而眼前的潁州城門緩緩打開,裡面靜得可怕,所有的人面上都惴惴不安,身邊地上放著卸下的兵器,戰馬亦是除了鐵甲。蕭鳳溟俊雅的面上漸漸流露笑容。
她果然如約投誠,交出手上的兵權。
他身後的十萬大軍隨著他的進入而昂然跟進,步伐有力而整齊,鏗鏘有力。
行至城中,地上跪著周圍的幾位州郡州郡縣令,為首一人手捧一方朱紅的漆盤,漆盤中放著一卷絹布。
蕭鳳溟縱馬緩緩上前,問道:「皇后在哪裡?」
那人戰戰兢兢道:「太后……不……皇後有話要帶給皇帝陛下,她說皇上要親自當眾宣布赦免臣等,她才會出來與皇上相見。」
蕭鳳溟長長的劍眉一皺,上前拿起那明黃色的絹布,秀美的字跡躍入眼帘,字字句句皆是那一夜他允她的許諾。
他不由失笑。她果然聰慧如此,怕他言而無信特要他親自當眾宣布。
想罷,蕭鳳溟轉身吩咐林公公拿來玉璽,鄭重蓋上,命他當眾宣讀。
林公公略帶沙啞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宣讀聖旨,那聲音在一片寂靜中卻似春風拂過眾人心中,他們臉上先是迷惑,然露出震驚,最後是壓抑不住的狂喜……
原來她沒有騙他們!原來她真的能讓皇上赦免了他們的罪名!
底下眾人,上至大大小小的官員,下至沒有軍銜的士兵都激動難耐,不用打仗了,也不用再流血了,可以回家了!帶著皇上金口玉言的赦免,從此安安穩穩過完一輩子了!
蕭鳳溟看著底下所有人的狂喜,卻有些心不在焉。她為什麼還不出來?難道是要考驗自己的誠心嗎?
他向來沉穩,可是這一天這一刻他卻浮躁了。
好不容易等林公公念完長長的一張聖旨,山呼萬歲的聲音響起震耳欲聾。他看向那傳話的人。那人跪下,遞上一封雪白的信箋,顫聲道:「皇后命屬下等皇上宣讀完聖旨,給皇上這封信。」
蕭鳳溟看著薄薄的信封,心中咯噔一聲。
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盯著那薄薄的信箋。
終於,蕭鳳溟伸手緩緩接過,打開,一行秀美的字映入眼帘:妾無雙呈請皇帝陛下御覽:妾雖萬死莫辭,但心已決,是生是死,不再背棄他……
眼前有什麼一暗,所有的聲音通通遠去,蕭鳳溟茫然看著這短短几句,心頭忽地湧起一股荒謬之極的自嘲。
原來,她還是騙了自己。
原來,她生與死都要與他在一起。
原來,自己還是留不住她……
心頭一股陰鬱滾滾流過,似熾熱的鐵水灼傷了心間,曾經的柔情蜜意,生死不離通通都是笑話。她傾國傾城的容顏下埋藏著竟是這樣冷絕的心……
他忽地笑了起來,手中的信箋捏在手中,抖得如簌簌的秋葉。
「皇上?」林公公連忙上前,問道:「到底怎麼了?」
蕭鳳溟不吭聲,只是低聲笑,笑著笑著,眼底卻是深深的恨意……
「聶——無——雙——!」他一字一頓地念出她的名字,深邃的眼中再也沒有一絲溫情,冷得令人心悸。
林公公被他的眸光嚇得後退一步,底下眾人看著皇帝飛快上馬,絕塵而去……
……
經過近大半個月,眼前的景物越來越熟悉,聶無雙微微吐出一口氣,五年了,五年之後他終於踏上故國的土地。
「楊直,還有多少天的水程?」聶無雙扶著船幫,小心翼翼地出了船艙,不知是因為身孕還是吃住都在船上,她原本纖細的腳腫脹不少。算算日子,再過一兩個月就要臨盆了。
她心中輕嘆,卻還是打量著前面的水路。
「還有三天。」楊直回答道。船尾搖櫓的艄公依然沉默。這是從前蕭鳳青手下的暗衛,也是唯一能看在楊直舊情上幫忙的人。
「三天……」聶無雙想了想,心中不知是喜是憂,想了想,從懷中拿出一支檀木簪,一封信遞給楊直淡淡道:「告訴他,我來了。」
楊直躬身接過,遞給船后的艄公,那艄公放在懷中,船身一晃,他的人如鬼魅一般,從水面掠過,頃刻就不見了蹤跡。
聶無雙看著那遠去的黑點,這才坐在船舷邊,揉著腫脹的腳踝,看著楊直:「楊直,你說他若知道應京給了皇上,會不會生氣?」
楊直釋然笑道:「失去娘娘,才是殿下最生氣的事。」
聶無雙輕嘆一口氣,看著悠悠的流水,輕聲道:「這次總算不會負了與他的承諾。」
眼中點點水光泛起,漸漸的,再也看不清眼前的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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