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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七章 完結(終)

  這一年的春天是寒冷的,以後無論經過多少年,聶無雙回憶聖德元年的春天,只剩下記憶中從引鳳台吹過的寒風,其餘的,模模糊糊,不願再想起。


  他改了年號——武德四年之後,改為聖德。也許連他也不願意回憶起過去四五年中,那一場錯誤,錯信了最疼愛的弟弟,錯信了最愛的女人。他終是驕傲的皇帝,溫和表象下,他的帝王之尊令他無法對過去的錯誤原諒。


  她笑,高高的引鳳台空蕩蕩再無一人,除了與她形影相隨的楊直。


  「娘娘,風大。下去吧。」楊直在身後勸道。高台上,她披著長衣單薄的身影在長風中似下一刻就要乘風歸去。長發在風中舞動,似她心中無盡的哀愁。


  她扶著還未完工的闌干,闌幹上雕了龍鳳呈祥,那一龍一鳳,栩栩如生,可終究是雕了一半,就如他和她,走到一半,卻再也無法走下去。這就是自己的命吧,生命中,愛著的,被愛著的人,來了又走,終究不能善終。眼淚點點滴落,落在那闌幹上的九天玄鳳上,輕易的,就**了一片。


  「娘娘……」楊直上前,扶著她纖細的胳膊,忍著心頭的酸楚:「風大了,再吹下去,會著涼。」


  一聲輕嘆,聶無雙扶住他的手,看著他:「還是沒有旨意嗎?」


  他鎖她在引鳳台,那本要討她歡喜的偌大宮殿成了這世間最恢弘的華麗墳墓,白日無一絲人氣,奢華的宮殿,精美的裝飾,猶如一座鬼城,只有夜間呼嘯而過的風成了唯一的陪伴。


  她在等,等一道最後賜死的詔書。高高的引鳳台,她在凝望與等待中漸漸如花枯萎,可是那一道聖旨卻遲遲沒有等來……


  是他猶豫了?還是他想讓她在等待與絕望中漸漸瘋癲……


  一切都不可知,她每日所做的一切就只在等……


  「沒有。娘娘。」楊直低聲說道。


  她眼中掠過失望,扶了他的手,慢慢步下高台,長長的裙裾逶迤拖過潔白的漢白玉,這宮闕那麼冷,冷得如身在九天。他給她的懲罰沒有改變,只是換了另一種方式,讓她在無盡的虛空中忐忑等待最後死亡的結局。


  「娘娘,沒有旨意就是好消息。」楊直在身邊慢慢說道。


  聶無雙蒼白的唇微微一勾,眼前所見,天是灰的,花是黯的,春水亦是一汪死水,這樣真不算是好消息。


  「娘娘……」楊直見她無動於衷,眼中漸漸流露絕望:「娘娘真的要放棄自己嗎?」


  聶無雙沉默放開他的手,慢慢向前走去。修長的身影襯著這華麗的宮殿,成了這世間最孤獨的一副畫。他終於明白了她的絕望。


  「娘娘……」眼中的淚滾落,楊直慢慢跪下,可是前行的人再也不會回頭。聶無雙輕聲一嘆,她知道他依然心存生機,只不過,這一次的聶無雙,無法再給自己希望……


  ……


  夜裡,引鳳台的風無孔不入,似鬼哭。她在睡夢中輾轉反側,忽地,似有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在黑夜中聽起來那麼清晰,彷彿在心底碾過一般。她猛地坐起身,喃喃道:「他來了。」在外間的楊直亦是驚醒,他見聶無雙身著單衣就這樣不管不顧地沖了出去。


  「娘娘,娘娘……」楊直驚道,連忙上前去拉她。


  聶無雙看著殿外黑漆漆的黑夜,眼中俱是茫然,空洞的眼神令人不由害怕。


  「他來了,他來了……」她嘴裡念著,就要撲入黑暗中。


  「娘娘,誰來了?」楊直拉著她,連忙問道。


  「鳳青,他來了……」她一遍遍念著,死命要掙開楊直的手。


  楊直看著殿外令人恐懼的夜色,心頭酸澀:「娘娘,殿下沒有來,他怎麼會來這裡?」


  「不,他來了,我看見了。我看見了!鳳青!鳳青!」她對著黑夜大聲喊:「我知道你來了,你出來……」


  她尖利的聲音在黑夜中傳得那麼遠,可回答她的只有那一聲聲無情的風聲。


  「鳳青……鳳青……」她掙開楊直的手,瞪大眼睛看著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喊得聲嘶力竭。


  「娘娘,殿下不會來的,他在天牢,他怎麼可能會來引鳳台?」楊直淚流滿面,拉著她往殿中去。


  「不,我看見的。不會錯的。他來了。」聶無雙喃喃地道。


  「娘娘,他不會來的。」楊直還要再說。忽地,聶無雙歡快叫了一聲,他不由回頭。只見一盞微弱的宮燈在黑夜中亮起,那一抹高大挺秀的身影拖著沉重的腳步聲慢慢地走來。所有的黑暗通通在他身後褪去,他每走一步,風聲似就小一點。他終於抬頭,看向那高高玉階上的聶無雙。


  「鳳青,是鳳青!」她掙脫楊直的手,飛快下了高台,雪白的單衣如黑夜盛開的白蓮,美得令人不忍褻瀆。


  她飛撲在那人的懷中,他手中的宮燈落地,照出他的面容,赫然就是許久不見的蕭鳳青。


  他抱著她,相擁的身影在黑夜中幾乎凝成一座永遠的石像。


  楊直眼中的淚滾落,他絕望地看著蕭鳳青身後如影隨形的幾位面無表情的內侍,終於伏地深深痛哭起來。


  是的,蕭鳳青來了,帶來了皇帝的旨意。


  今夜是死夜……


  ……


  紅燭高燃,偌大的宮殿中,聶無雙看著面前的蕭鳳青,手指輕撫過他的輪廓分明的臉龐:「殿下瘦了。」


  蕭鳳青一笑,琥珀色的眼眸中帶著她熟悉的慵懶與散漫:「在天牢里,飯食不好。」


  他擁著她,看著她眼角未乾的淚痕,輕笑:「他倒是待你不錯,這麼大的宮殿,竟給了你。」


  聶無雙自嘲一笑:「他總是很慷慨的。」


  「本王也可以為你建一座,只是你不要。」他握了她冰涼的手指,埋怨道。


  淚水無聲無息滾落,她看著面前的嬉笑如常的蕭鳳青,慢慢道:「這我都知道,天下你都可以給我。我何須還要你再給我一座引鳳台?」


  他的手微微一顫,不由抬眸看著燈下傾城的容顏,這才慢慢道:「原來你心裡都明白。」


  聶無雙看著燈下消瘦些許的蕭鳳青,蒼白的面容,俊美得幾乎是魔魅的容顏,顧盼間那眼中的傲然,她早就該明白他的狠絕與無情並不是真正的他。


  他笑,褪去眼中的冷厲,他的笑是她從未見過的明澈與男人的天真:「為何要這般看著本王?」


  他把她冰涼的手貼在臉頰邊,輕輕摩挲:「難道這時候你才發現你愛上了本王?」


  她不由「噗嗤」笑了起來,許久,她才慢慢道:「我愛過顧清鴻,我也愛過蕭鳳溟。」他靜靜地聽:「那我呢?」


  「你在這裡。」她指著心口:「你是我,從未離開。」


  他眼中露出詫異,想要說話,淚水卻從眼角滾。他閉上眼,貼緊她的手,輕嘆:「無雙……」


  在那五年前的春雨夜,他伸出手握住了落魄一身雨水的她,那一刻對視中,兩個相似的靈魂早就融合在一起,那是比生死盟約更加堅定的盟約,她找到了他,他亦找到她,那流浪在天地間屬於自己另一個靈魂的自己。


  淚水不停歇,可是她臉上卻是笑的:「殿下,你和我不會分離。」


  他睜開迷濛的淚眼,彈去眼淚,一笑:「是,不會再分離。」


  溫暖襲來,清苦的杜若香氣包圍了她。她埋首在他懷中,猶如倦鳥終於歸了巢,再也不用驚懼,惶惶。


  「無雙,你真的很傻。」他笑嘆:「平白給了他應國,給了他盛世的天下。」


  「殿下,你也是。」聶無雙輕輕嗤笑。


  紅燭落下血紅的蠟淚,在案几上,兩座玉杯中,盛滿了翠色的酒。


  鴆殺。


  這是他給他們兩人最後的結局。


  天一亮,守在外面的宮人就要收起屍體。這已是他能給予的最後仁慈。


  長風獵獵,在光明的宮殿前,一抹清淡的身影久久佇立,風吹過他的鬢髮,吹過他清淡的眉角,卻吹不動他眼底翻湧的深深悲涼。


  天地間一片肅殺,有什麼驚起寒鴉,黑色的鳥兒尖叫著飛過這一片不祥的宮殿,他抬頭望去,眼中漸漸迷濛,從此以後真的除了這個冷冰冰的宮殿,再沒有一絲可以慰藉的溫暖。


  千秋功業,他的盛世江山,除了這一切,他真的一無所有。


  宮殿里的明燭在燃燒,他恍惚想起那一日封后大婚,那明晃晃的龍鳳大燭,那幾乎被風吹滅的龍鳳燭火,那一道許皇后自盡的不祥預兆,原來命運在很早前就寫下讖言,只是他不願信,而她不敢信。


  兜兜轉轉,這座華麗的宮殿卻成了最後決斷的時刻。


  他忽地輕輕地笑,笑著笑著,兩行淚從眼角滾落。


  ……


  天邊,燃起一道微弱的亮光,宮殿里的燭火終於漸漸燃盡,血紅的蠟淚流淌了銅座,凝結成最後淚滴的時刻。蕭鳳青放開她,拿起玉杯,輕輕一聞,嗤笑:「竟是上好的綠蟻,沒想到他這麼周到。」


  聶無雙上前,對鏡整了整衣衫,為自己套上一件雪色白裙,沒有珠花,從懷中拿出他曾親手雕刻的楠木簪子,對鏡嫣然一笑:「好看嗎?」


  蕭鳳青點頭,慢慢道:「好看。」


  他的眉眼生動如許,晨曦透過窗欞照在他琥珀色的深眸中,似上好的琥珀流光溢彩。聶無雙上前,輕撫他的眉眼:「有一句話,我從未說對任何人說過。」


  「什麼話?」他笑問。


  「殿下的眼睛是無雙見過最好看的眼睛。」她慢慢道。


  他的笑意漸漸凝結,狹長的深眸中深深動容,她貼近他的面容:「殿下應該知道我說的話是真心的。」


  「是的。」他輕輕嘆道。舉起酒杯,他看著她眼中漸漸有淚水,低笑:「別哭。這是好事。你和我能死在一起。你知道,這一向是我自私的心愿。」


  他用手捂住她的眼,低聲道:「別看……」


  微涼的手,輕易就覆了她所有的視線,她聽到他喉間飲下毒酒,淚終於洶湧而出。


  她猛地拉開他的手,撲向另一杯毒酒,看也不看就要喝下。忽地,身後聲動,她眼前人影一晃,他已擋在了她的跟前,俊魅的容顏上帶著她不曾見過的溫柔:「無雙……」


  他手一伸,一仰頭,另一杯毒酒就入了他的喉嚨……


  「嘩啦」一聲,玉杯碎裂,聶無雙只覺得漫天一片黑影襲來,她睜大雙眼,他一仰頭的決絕在眼前慢慢放大,放慢……


  「不——」她尖叫起來,瘋了一樣撲向他。


  他只是笑,任由她瘋狂扑打他,面上帶著寵溺。


  「不——你吐出來!」她抓著他的領子,絕美的面容血色褪盡,幽深的眼中皆是驚恐,她的手抖得如秋日的落葉,她看著他慢慢軟倒在地上,眼前一陣陣漆黑覆來,他要死了,要死了……這個念頭從未這般強烈地撞擊她的心中。


  痛,心口已經痛得無法言說。


  她慌亂抱著他,跪坐在地上,冰涼的金水磚,漸漸冰涼的他,有什麼從她身體急速地流逝,她只睜大空洞的雙眼,看著他含笑的俊眼。


  「不,不,不,你不是說我們要一起死……鳳青,鳳青……」淚水急急落在他的手上,臉上,他的笑為什麼還不停止,他不應該是拉著自己一起喝下毒酒,然後一起赴死的嗎?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


  她緊緊抱著他,渾身顫抖。


  「無雙……我不想你死。」他在她懷裡笑,一絲血跡從唇邊蜿蜒而下。聶無雙拚命擦去,可是為什麼擦不幹凈,為什麼!為什麼!

  「無雙,你不該和我一起……一起沉淪地獄。」他開始顫抖,血不停地從蒼白的唇邊流下,他在她懷中笑:「無雙,你是我見過最美,心地最好的女人……你不該死,是我……是我攔著你,不讓你幸福……」


  他的深眸中帶著笑意與她從未見過的愧疚:「你好好地活下去,和他,還有長寧……」


  他的聲息漸漸微弱,笑意凝結在他蒼白俊美的臉上,他終於在她面前含笑閉上了雙眼……


  一切歸於寂靜。


  聶無雙獃獃看著懷中已失去溫度的蕭鳳青,天光終於衝破最後一道屏障,光芒萬丈,照亮這陡然陰冷的宮殿。心中有什麼空了,沒了,生生扯出身體,她抱著他,喚道:「鳳青,你醒醒……你醒醒……」


  偌大的宮殿,回蕩著她怯怯的聲音,鳳青,鳳青……醒醒……


  已經沒有人回答她。


  那曾經慵懶帶笑的眉眼再也不會對她笑,那清苦的杜若香氣再也不會纏繞在她的生命中,這個冰冷的世間再也不會有他固執地要她陪在身邊,不會在千軍萬馬中,飛奔而來,焦急喚道「無雙……」


  更不會有人抱著她,咬牙切齒地說「我生,你便生,我死,你便死……」


  他走了,留下她苟活在世間,再也不會羈絆在她生命中……


  她抱著他,眼中已無淚,心已成灰。


  門忽地打開,一道明黃的身影腳步微微踉蹌地走了進來。聶無雙木然地看著他,幽深的眼中陰鬱翻湧。


  「他……」蕭鳳溟一步步走近,卻不知該說什麼。


  「他死了。」聶無雙輕聲道,她慢慢拂過他鬢邊的亂髮,懷中的蕭鳳青那麼安靜,犀利俊美的五官那麼明晰,他彷彿睡著了,只要一睜眼,還是那魅惑眾生的蕭鳳青。


  蕭鳳溟沉默走到他身邊,想要抱起他,卻在她幽冷的雙眸中放下雙手。


  「他死了。」她固執地重複,彷彿這樣才能讓自己也能讓所有的人相信這個冰冷的事實。


  「是你殺了他。」她冰冷的眼中映出蕭鳳溟蒼白的面容,她一字一頓地道:「是你害死了他。」


  「我……」蕭鳳溟想要開口說什麼,卻已是無言以對。


  她忽地笑了,笑聲低沉而凄厲。他看著她癲狂的神情,柔聲道:「無雙……」


  聶無雙抬起臉,她的臉蒼白得嚇人,彷彿地獄而出的女鬼,她冷笑著看著他,明黃的龍袍,當初如神一般敬仰愛慕的男人親手賜死了他最疼愛的弟弟!早知天家無情,她卻不知,原來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加無情冷漠。


  「你過來。」她朝他招手:「你看看他。」


  她笑得陰冷:「你看看他……他何嘗要你的皇帝位,他要的你從來不懂。」


  她小心放下蕭鳳青,拭去他唇邊的血跡。慢慢向蕭鳳溟走去,雪白的容色,雪白的長衣,她冷得如崑崙天山的冰雪:「你怎麼不敢看了?他是你的弟弟,他敬你愛你,最後反了你也是被你所逼!」


  她靠近他,猛地一把抓住他的領子,哈哈一笑,美眸中迸出強烈的恨意:「你殺了他,你殺了他……」


  她仰天長笑,狂笑聲中,他只看見她的長發忽地飛揚,心頭一痛,她不知何時已拔下頭上的楠木簪子,狠狠地刺進他的心口……


  鮮血流下,他捂住心口,定定看著面前瘋魔一般的聶無雙。


  她眼中的恨意那麼濃,一點點加重手中的力道,簪子破開他心口的血肉,一點一點,挖心的痛。


  心口的暖意飛灰湮滅,他一動不動,看著她淚流滿面,血流在她的手上,沾染了她身上雪白的長衣。他輕吐一口氣,淡淡道:「無雙,你殺了我吧。」


  他的手輕撫過她流淚的美眸,輕笑:「原來這樣的你也這樣美。可是,無雙,你也錯了。我要的,你和他都不懂。」


  他握住她的手:「無雙,你有沒有愛過我?」


  她無聲地哽咽起來,手開始顫抖,溫熱的血一如他的人,脈脈流過她的手心。眼前血色蔓延,身後有人驚叫起來,侍衛們大驚失色,紛紛撲入殿中,驚疑不定地看著這一幕。


  蕭鳳溟摟住她,不讓他們近身,怒喝:「退下!」


  「皇上!」無人敢退,紛紛跪下。殿中一片死寂,所有的人的目光都緊緊盯著聶無雙那一隻握著長簪的手,再進一點,所有的恩怨都了結,可是這剛建立的萬里江山就只能,江山失色,萬民同悲。


  他,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皇帝,那一統三國,最聖明的帝王!

  她看著他,淚流成河,他不放開摟著她的手,淡淡的龍涎香,從未像這一刻令她如此悲苦。


  「無雙,你殺了我吧,若是這重重宮闕中沒有了你,我活著又有什麼意義?萬里江山,沒有了你,朕又有什麼值得驕傲……」他把她按在懷中,心口更疼,可是心底卻這樣安靜,能死在她的手裡,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愛到深處無怨尤,他這才發現,原來他從來不願她死去,就如那狷狂的五弟,他寧可自己喝下不屬於自己的那一份毒酒,也要她活著。


  一聲嗚咽終於從他懷中迸發。她放開手,放聲大哭,凄涼的哭聲在宮殿中久久不絕……所有的人都低下頭,而地上,蕭鳳青平靜帶笑的面上似綻出一絲笑容……


  ……


  長長的夜,一道狹長的通道蜿蜒而下。一襲黑色衣服的人由著宮人領著慢慢走下陰森的台階。


  他時不時停住腳步,按著心口,前面領路的宮人識趣停下,等他休息夠了,這才繼續往下。終於,他來到了一方偌大的地下密室中。


  密室中央的台上放著一具屍身,眉眼栩栩如生,看樣子像是睡著了。


  他喘息了一會,咳嗽起來,一旁的內侍上前擔憂地問道:「皇上,龍體為重。」


  他揮了揮手,把手中的帕子塞回袖中,啞聲問道:「怎麼樣了?」


  內侍恭謹回答:「宮正司的內監說,殿下多喝了一杯毒酒,所以有些棘手,勉力一試。成與不成,要看老天的意思。」


  蕭鳳溟沉默點了點頭,他走上前,修長的手拂過蕭鳳青的眉眼,輕嘆一聲:「醒來吧。五弟。」


  一旁圍著的幾位沉默的內侍上前,利落地把蕭鳳青抬到一個黑漆漆的巨大木桶中,葯汁滾滾澆下,很快地,就把他頭部以下浸入。


  蕭鳳溟看著,時不時咳嗽一聲,眼中皆是複雜神色。


  「皇上,上去吧,您的傷還沒好。」不知何時,林公公走來,勸道。


  蕭鳳溟捂著心口,又重重咳了一聲:「她怎麼樣了?」


  林公公眼中掠過不忍:「皇后還是不吃不喝。已經兩天了。」


  蕭鳳溟只覺得心口的劇痛又更加重,他不由捂住唇重重咳嗽起來

  「皇上!皇上!」林公公連忙遞上帕子,蕭鳳溟咳了許久,這才緩緩放開。雪白的絹帕上,赫然有血跡。


  「這這……」林公公大驚:「皇上……」


  蕭鳳溟揮了揮手:「太醫說,傷到了肺腑……」他說罷,又看著那木桶中無知無覺的蕭鳳青。


  「皇上……」林公公不由淚滴落:「皇上為何不告訴娘娘,這一切都是假的,睿王殿下並沒有死。」


  蕭鳳溟清淡的眉眼皆是疲倦,許久,他才慢慢道:「不,睿王已經死了。皇帝要他死。天下要他死。他不死,天下不能歸一,他不死,朕怎麼對天下黎民百姓交代?」


  林公公黯然低頭。


  蕭鳳溟上前,熱氣騰騰的木桶中,蕭鳳青似在沉睡,一滴淚滴落在葯汁中,頃刻就不見了蹤跡。他輕撫他與自己酷似的面容,聲音沙啞疲倦:「可是三哥不會讓你死。做哥哥的怎麼會親手殺死自己的弟弟。五弟,你還記得當年你跌入山谷,朕去尋你。你說,三哥,你真傻,讓我一個人死在那邊什麼,什麼都乾乾淨淨。」


  「可是,我說,三哥永遠不會丟下你。這一句話你為什麼還不明白?」


  他的淚滾落。霧氣瀰漫,輕易地就遮掩了他深深的悲切。而他卻不知,那無知無覺的人,手指動了動,有一行淚從他眼窩中滾落,滴入葯汁中,再也了無蹤跡。


  許久,他轉身,對林公公道:「去跟皇後傳旨,就說,朕放開她離開,與睿王的靈柩一起離開應京……天涯海角,她要和他去哪裡都可以,只要她好好活著……」


  「皇上!」林公公吃驚地跪下,泣不成聲:「那皇上怎麼辦?」


  蕭鳳溟最後看了一眼木桶中的蕭鳳青,轉身:「朕,有江山作伴。」


  ……


  清晨,一輛雪白的靈車緩緩從宮門拉出,聶無雙一身縞素,頭上朱釵皆無,只簪一朵白花,素凈得猶如瓷人,她隨著靈車慢慢地走。硃紅色的宮門緩緩打開,一切寂靜無聲。她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重重宮闕,轉身慢慢走出宮門。


  不遠處,一抹明黃孤零零地站在玉階之上,懷中,是猶自沉睡的長寧。


  他看著她的身影消失,低頭看著睡得天地無欺的長寧,低聲道:「長寧,你的母親走了……」


  ……


  又是一年陽春三月,陌上花開,燦爛美麗。一位素衣荊釵,身量窈窕的婦人一邊走,一邊采著野花。素凈的面上,容色傾城。


  她挽著竹籃,漫步在鮮花開滿的山坡上,終於來到一座無字碑前,放下手中的竹籃,她為無字碑掃去塵土,奉上鮮花,低聲笑道:「鳳青,我又來看你了。」


  她慢慢地說,和風細細,她的聲音柔如得猶如春風。過了許久,遠處走來楊直,他上前躬身笑道:「娘娘,天快晌午了,回去吧。」


  聶無雙抬頭一笑:「不要再叫我娘娘了,你又忘了。」


  楊直看了素衣的聶無雙一眼,笑道:「在奴婢的心中,娘娘永遠是娘娘。」


  聶無雙一笑,不再與他爭辯。


  主僕兩人慢慢往回走。不遠處,一抹青影慢慢走出來,那眉眼俊魅,猶如刀刻。


  「娘娘,奴婢聽到一個消息。」楊直一邊走,一邊說。


  「什麼消息?」聶無雙隨口問道。


  楊直看著她平靜的側面,小心翼翼地道:「聽說,皇上病重……」


  聶無雙不由頓住腳步,許久才「哦」地一聲。繼續往前走。


  「娘娘,三年了,皇上未立新后,後宮空置。奴婢常常聽說,皇上日理萬機,勤政愛民,日日批閱奏章到了深夜,所以才引發舊疾……」楊直小聲地說。


  聶無雙一聲不吭,只是沉默。


  「娘娘,為何不能原諒皇上?當初殿下也說過,要娘娘……幸福。」楊直大著膽子說道。


  聶無雙看了他一眼:「你不明白。」


  她說完,眼前一座竹屋已經到了,她笑了笑:「今天楊公公煮了什麼好吃的?」,那明媚的笑意,彷彿前塵往事皆已經忘記。


  楊直心中一嘆,不再說起。


  ……


  深夜,竹屋中寂靜。聶無雙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白日聽到的話又一遍遍在腦海中翻湧。


  忽地窗外傳來一聲「咔嚓」她猛地一驚,問道:「是誰?!」


  她點起燭火,照了照屋外,黑漆漆的,什麼都沒有。她鬆了一口氣,正轉頭,忽地,她定定看著那半開的窗檯。只見窗台上赫然放著一支楠木簪子,在簪子上還放著一個已經摩挲舊了的荷包。


  淚忽的就這樣滾落,她奔出竹屋,大聲喊:「鳳青!鳳青!你出來!你出來啊!」


  可回答她的只有黑漆漆的黑暗。


  「你出來啊……鳳青……你沒死對不對……」她軟倒在地上,慟哭失聲。


  「你出來,出來啊……」


  她看著黑夜,哭得不能自己:「我知道你在的,你一定在的……你回答我啊……」


  漆黑的山路上,一抹黑影快步走著,忽地眼前燈火一亮。


  楊直攔住了黑影的去路。


  「殿下……」他跪下:「奴婢就知道是殿下。」


  黑影側過身,低聲道:「你認錯人了。」


  「是殿下。」他伏在地上,痛哭:「殿下你不知道娘娘守了你三年……」


  「睿王已經死了,蕭鳳青也死了……」他慢慢道:「答應我,帶她去她應該去的地方……」


  他說罷,越過他,重新沒入黑暗中。


  「殿下要去哪裡?」楊直大聲問道。


  「天南地北,一直走到忘記她的地方……」他低嘆一聲,終於消失。


  ……


  高高的引鳳台上,風一陣陣吹著,明明是三四月的春季,他卻一身重裘。三年了,三年中他只覺得自己老了,累了,偌大的皇宮中一日比一日暮氣沉沉。


  可是明明,四海的奏報如雪片一般飛來,字字句句都在讚頌他的聖明仁德。


  仁君,明君……他聽得膩了。


  身後腳步聲傳來,踢踢踏踏。他含笑回過頭,一個粉雕玉砌般的小男孩站在他身後,聲音清脆:「父皇!你怎麼躲在了這邊?」


  蕭鳳溟重重咳了一聲,平了心氣,含笑道:「長寧又怎麼跑來了?」


  長寧上前拖著他的手:「父皇,父皇,我剛才看見一個女人。」


  「哦。」蕭鳳溟抱起他,心口的舊傷似又更痛了。他忍著痛,抱著他,和聲問道:「什麼女人。」


  「她說她是我的母后。」長寧眨巴著與記憶中酷似的美眸,看著他。


  蕭鳳溟臉一白,不由踉蹌後退幾步。


  他抱緊長寧,顫聲道:「她……她真的是這麼說的?」


  「是……」長寧點點頭:「她就在下面。」


  「父皇,母后是不是回來了?」他問道。


  蕭鳳溟放下他,飛快地奔下高台,心口那麼痛,那麼熱,她回來了嗎?回來了嗎?是她嗎?……


  高台下,一抹窈窕雪色的身影悄然立著。


  四月的天光那麼明媚,照得見她臉上纖毫畢現,她對他微微一笑:「鳳溟……」那剎那的容光徹底照亮了他的世界。


  有風吹過,他的眼前淚水模糊,他伸出手,握住她溫熱的手:「無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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