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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五十九

  裴英娘記得馬氏崇佛, 篤信因果報應,她自己不願意回來, 那麼誰也勉強不了。


  除非蔡老大能死而復生。


  廊檐下鬱鬱蔥蔥, 草木葳蕤。春風拂過, 樹影婆娑,花朵撲撲簌簌,落滿石階。


  蔡四郎站在花叢前, 清秀的臉孔掩映在爛漫春光中, 眉宇之間陰鬱難除。他右邊臉頰上有條淺淺的傷疤,從眉角一直延伸到下頜處, 不仔細看, 看不出來, 從側面看上去, 就有些猙獰了,原本斯文俊秀、稚氣未脫的面孔,添了幾分狠戾之氣。


  聽阿福說, 那是山匪砍的。


  商隊跋山涉水, 從南往北,經過重重大山,遇上山匪劫道是常事。有一次商隊在山中遇險,蔡四郎不願拋下貨物, 孤身一人和山匪周旋。


  山匪看他年紀不大,膽量卻壯,起了惜才之心, 把他擄回寨中當嘍啰。


  他假意投誠,趁山匪們不察時,闖入山匪頭子藏身的山洞,用一柄生鏽的鐵杵,殺死五個山匪頭目。然後和山下的阿福裡應外合,一把火將整座山寨一燒了個乾乾淨淨。


  幾十個山匪,包括他們的孩子,沒有一個人逃出來。


  蔡四郎臉上的刀疤就是那時候留下的。


  他手段狠辣,十二三歲時,便能以一人之力,挑撥數十個胡人和坊民發生衝突,是個可造之材。


  裴英娘覺得他膽大心細,又是馬氏的兒子,才把他收為己用。


  現在她有些頭疼。蔡四郎確實是個忠心不二的幫手,不僅聽話,還願意攬下所有臟活累活,阿福和阿祿不敢做的事,他做起來沒有一點遲疑。


  可他做事未免太不留餘地了。


  商路能夠迅速打通,和他的心狠手辣離不開關係。現在沿路山匪私底下管他叫玉面夜叉,只要看到商隊的旗幟,無不望風而逃,沒人敢惹他。


  馬氏如果知道蔡四郎這幾年為了立功犯下多少殺孽,更不可能答應回長安。


  裴英娘輕聲說,「也罷,興許再過幾年,阿嬸自己會想通的。」


  不知是在開解蔡四郎,還是在安慰自己。


  蔡四郎眼眸低垂,望著階前飄灑的杏紅花朵,嘴角微微扯起一個若有若無的弧度。


  他知道,阿娘不會回來的。


  裴英娘倚著憑几,輕咳一聲,岔開話,「聽說你刻意為難商隊中的胡人?」


  蔡四郎眉心一跳,瓮聲瓮氣反問:「誰說的?」


  話剛問出口,跪在廊前煮茶的半夏立刻變了臉色,低斥道:「沒規矩!」


  蔡四郎握緊雙拳,臉上浮起几絲激動的紅暈,梗著脖子辯白道:「我確實不喜歡那幾個胡人,但我從來沒有為難過他們!」


  裴英娘眉峰微蹙。她相信蔡四郎說的是真話,那麼阿福和阿祿的暗示,多半是讒言。商隊才剛剛起步,領頭的人已經開始勾心鬥角。看來,她平時太過放任阿福和阿祿了。


  不過這些都只是小節,商隊目前還在她的掌控之中,阿福、阿祿油滑是油滑,還不至於陷害蔡四郎,他性格偏激,確實容易招致別人的誤解。


  蔡四郎見裴英娘沉默,猶豫了一會兒,不甘心地追問:「公主為什麼要留下那幾個胡人?」


  他痛恨一切胡人,如果不是那些人引誘蔡老大賭博借貸,他們家的悲劇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我曉得你不喜歡胡人。」裴英娘想了想,柔聲道,「我收留胡人,是有緣由的,日後你自會明白。」


  蔡四郎點點頭,目光堅定:「我聽公主的。」


  裴英娘蛾眉微微一挑,她什麼都沒解釋,蔡四郎就這麼信了?


  「公主。」蔡四郎掃一眼左右,壓低聲音,「您真的把棉花園子全部捐給朝廷?」


  裴英娘笑了笑,「賬冊已經交接過了,豈會有假。」


  她能理解阿福、阿祿和蔡四郎的心情,棉花院子是他們一手創建起來的,現在她把他們嘔心瀝血的成果拱手讓人,他們不理解,是人之常情。


  蔡四郎袖子里的手蜷成一團,沉聲道:「不,還有一本賬冊。」


  裴英娘愣了一下,目光落在蔡四郎側臉的刀疤上,心裡微微一動,「什麼賬冊?」


  「是這兩年剿匪所得的財寶。」蔡四郎上前幾步,小聲道,「我不放心讓別人記賬,每一筆都是我親自記的,粗略算來,大約有幾百萬錢,那是公主的東西,我不會把它交給別人。」


  裴英娘啼笑皆非,蔡四郎搗毀一處山匪賊窩后,視所有山匪為囊中之物,走到哪兒就去哪兒剿匪。當地官府不敢碰的硬茬,他帶上一夥精兵,三兩下就一窩端了。


  她只當他是嫉惡如仇,原來竟然是為了黑吃黑!


  「那些財寶我得來無用,全部賣了,換成財帛糧食,施捨給沿路的百姓,鋪路造橋,施粥舍米,你自己看著辦吧。」裴英娘緩緩道,「也算是你的功德。寫信告訴阿嬸,她會很高興的。」


  蔡四郎看著她含笑的雙眸,怔了怔,隔了半晌,點點頭。


  院門「吱呀」一聲,兩名護衛快步走到廊檐下,打斷裴英娘和蔡四郎的對話,「公主,八王來了。」


  李旦?


  裴英娘不由錯愕,站起身,穿上半夏準備的一雙木屐,噠噠走下前廊,「阿兄怎麼來了?」


  她迎出廳堂,迎面看見李旦穿過夾道,緩緩向她走來。


  柔和的春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落在他肩頭。他穿著一襲紺青色蕃客袍錦圓領袍衫,裹襆頭,踏皂靴,緩步走在艷陽下,袍袖飛揚,身姿如松,黑眸微微低垂,嘴角輕抿,視線銳利而明亮。


  一時之間,裴英娘忽然覺得李旦有些陌生。


  原來的李旦韜光養晦,默默無聞,現在他依舊深藏不露,鋒芒內斂,但舉手投足間,已經隱隱有上位者的決斷氣勢。


  「阿兄!」她怔了一下,笑著迎上前,「你怎麼曉得我在醴泉坊?」


  李旦淡淡嗯一聲,沒有回答,漫不經心地掃一眼庭院,從袖子里掏出一包果子,「洛陽的嘉慶李,剛送到長安的。」


  裴英娘接過布包,打開來,撲面一股果實成熟的甜膩芳香。


  她笑了笑,心裡覺得踏實了一點。


  李旦回首,楊知恩連忙帶著人悄悄離開。


  忍冬和半夏對視一眼,退迴廊檐底下。半夏輕輕推一下站在原地沒動的蔡四郎,「四郎,你先下去吧,公主和八王要談正經事。」


  蔡四郎垂下眼眸,轉身走出庭院。


  推開院門時,他忽然挑眉冷笑,幾步躥到牆角的芭蕉叢后,伸手一抓,攥住一人的衣領,「你在偷聽?」


  阿福嚇得臉色蒼白,他連呼吸聲都屏住了,這煞神怎麼發現他的?


  蔡四郎狠狠踢他一腳,「說!」


  阿福慘叫一聲,欲哭無淚,抱住腦袋,哆哆嗦嗦著道:「我沒偷聽!我只是剛好路過而已!」


  蔡四郎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眼中閃過一道冰冷寒光,「路過?」


  阿福看到他的笑容,雙膝一軟,一股涼氣從腳底一直躥到頭頂,強撐著道:「我是來求見公主的!我有話稟報公主!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去找公主告狀!把你一路上的罪行一樣樣講給公主聽!」


  蔡四郎沒說話,嘴角仍然噙著一絲笑,但臉上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阿福渾身發抖,乾脆破罐子破摔,一把抱住他的腿,「我只是想找公主打聽以後怎麼安排那些胡人而已,你不信的話,我也沒辦法!」


  蔡四郎瞳孔微微縮起,輕輕踢開阿福,「是你向公主告密,說我為難胡人的?」


  阿福從地上爬起來,捂著腰,色厲內荏,「沒錯,是我說的!你派那些胡人去劍南,分明不懷好意!劍南一直在打仗,而且山路崎嶇,有去無回,你敢說你不是故意的?」


  蔡四郎冷笑一聲,「再有下次,以後你們兄弟遇到危險,不必來找我求助。」他頓了一下,「我一定會袖手旁觀。」


  「你竟然敢威脅我?」阿福橫眉冷豎,咬牙切齒。


  「我知道你們是世家子弟出身,不甘於一輩子為人奴役,再過幾年,公主會放你們自由。」蔡四郎收起笑容,走到阿福身邊,眼神冰冷,附耳道,「我不一樣,除了我阿娘,我只聽公主的話,如果公主因為你的讒言厭煩我了,我無路可去,只能流落街頭,你說我敢不敢威脅你?」


  熱氣吐在鬢邊,卻比寒冬臘月的雪水還要陰冷,阿福頭皮發麻,渾身顫抖,「公主是我的恩人,你如果敢欺瞞公主,我還是會如實稟報的!」


  「很好。」蔡四郎退後一步,輕嗤一聲,抬腳走開,「還算有種。」


  腳步聲漸行漸遠。


  阿福深吸一口氣,頹然坐倒在地,用袖子抹汗:這個蔡四郎,委實難纏!

  初熟的嘉慶李酸甜可口,裴英娘接連吃了三四個,長安附近州縣的果樹才剛開花,不知李旦是從哪兒尋摸到的果子。


  她一口接一口吃得有滋有味的,李旦忽然按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別多吃。」


  溫熱粗糙的指節按在手背上,有些發麻。春日將盡,陽光灑在身上,隱約可以感覺到夏日的燥熱。


  裴英娘飛快抽回手,眼睜睜看著半夏收走剩下的嘉慶李,可惜地低嘆一聲。


  上個月她貪嘴吃了許多柑橘,牙齒髮酸,什麼都咬不動,只能天天喝黍臛。嘉慶李比柑橘還酸,雖然好吃,也得適量。


  李旦耐心等她吃完一盞茶,說起正事:「你出宮的事,還有誰知道?」


  裴英娘見他神色嚴肅,斂容道:「我出宮的時候連阿父都不曉得。」


  李旦雙眉略皺,指節微微勾起,輕輕叩在食案的圓角上,「我剛才看到姑祖母的長史在府外逡巡。姑祖母最近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麼?」


  裴英娘眉心微蹙,「常樂大長公主的長史在跟蹤我?」


  李旦點點頭。


  裴英娘咬了咬嘴唇,把常樂大長公主前不久派人給她送口信的事如實說了,「她拿到了我的生辰八字,還想約我去英王府一敘。」


  那張被她燒毀的紙條上,寫了她的生辰八字,出生年月。常樂大長公主的邀請,於她來說就是龍潭虎穴,她當時想都沒想,立刻把紙卷燒了。之後常樂大長公主鍥而不捨地向東閣傳遞口信,她沒有理會。


  李旦沉默了一會兒。


  裴英娘反而笑了,「阿兄不必忌諱什麼,要麼是裴玄之,要麼是褚氏,不論是誰投向常樂大長公主……」


  輕風吹拂花枝,窸窸窣窣響,她抬頭看著庭前飛舞的落花,淡淡道:「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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