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八十八
裴英娘沒喝醉過,也沒照顧過醉酒的人。她只看到李令月醉過幾次, 但每次周圍都有婢女服侍, 婢女們比她有經驗多了,也耐心多了, 不用她親自照看。
她仔細回想以前昭善是怎麼照顧李令月的, 覺得順著哄應該不會錯, 沒敢推開李旦——怕這樣做會愈發激起他的脾氣, 眨眨眼, 柔聲說:「好,我不走。」
她輕輕晃兩下手腕, 李旦扣得死緊,雙手像鐵鉗一樣,不許她掙脫。
裴英娘嘆口氣, 「阿兄,我真的不走。」
李旦嘴角緊抿, 手越來越燙, 燙得裴英娘懷疑他是不是要燒起來了。
他的臉色倒是還正常, 一雙黑亮的眼睛, 像蒙了一層霧, 浸滿煙雨蒙蒙的春/意。
裴英娘放棄掙扎, 跳下腳凳,試探著問他:「我們回相王府?」
李旦垂眸,雙眉微皺,眸中有沉鬱的憂愁苦悶。
裴英娘不由一陣心悸, 阿兄本該是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富貴閑王,他不該露出這樣痛苦惶惑的表情。
到底是什麼在困擾他呢?
「我們回相王府。」這一次她換了肯定的語氣。
李旦輕輕笑了一下,像輕風吹走迷濛煙雨,現出碧藍晴朗的天空。
裴英娘暗暗感慨:阿兄果然是喝醉了啊,像個用鬧脾氣的方式來撒嬌討關注的小孩子一樣,不能厲聲指責他,只能溫言細語慢慢哄。
果然是鋒芒內斂、與世無爭的相王,連撒酒瘋都這麼溫和而迂迴。
讓她隱隱覺得心酸。
她嘆口氣,看李旦腳步蹣跚,不敢讓他騎馬,但是他們倆手拉手走回相王府好像不對勁啊……
一個錦衣綉袍的青年男子,拉著一個年輕女道士,這麼手拉著手一路走回去,明天整座長安城的老百姓都要擠到王府門前瞧熱鬧了。
裴英娘愁眉苦臉了一會兒,忽然靈機一動,朝忍冬做了個手勢。
忍冬會意,回到卷棚車旁,翻找半天,尋出一枝拂塵來。
裴英娘出家修道,有正式的譜牒,有朝廷下發的公文,有李治和武皇后御賜的封號,有專供她修行的永安觀,總之吐蕃使臣是什麼錯都挑不出來的。
其他瑣碎事務自然也都樣樣齊備,這枝拂塵是她提出要求,李治命宮裡的匠人做的,用的是白馬尾鬃,黃楊木柄,綴以鏤花金環,小巧別緻,漂亮大方。
——裴英娘平時拿這柄拂塵趕蚊子、驅飛蠅,偶爾還能撓撓癢什麼的。
反正阿兄不知道這柄拂塵是做什麼用的……她收起心虛,拽住拂塵一端,把黃楊木柄塞進李旦手心裡,然後放下袖子。
她穿的是道袍,自然是寬袍大袖,李旦的錦袍也是寬袖,層層疊疊的衣衫落下,如徐徐流動的飛瀑,把拂塵和交握的手攏進袖子里。
從外面看,完全看不出他倆正手拉著手。
楊知恩打了聲呼哨,周圍的扈從、使女圍過來,簇擁著裴英娘和李旦往相王府的方向走。
輕車簡行的後果就是沒有設圍幛,不能喝令道旁好奇的路人迴避。
裴英娘想起一件事,回頭張望。
蔡四郎立馬推開楊知恩,走到她身邊,「貴主?」
「你去看看,鄭六娘要搶誰家郎君?問清門第,記得再問問那郎君排行第幾,連父母、官職什麼的一併問清楚了。」給李旦這麼一打岔,裴英娘差點忘了鄭六娘鬧出來的大新聞。
蔡四郎輕輕嗯一聲,轉身匯入擁擠的人群中。
「真聽話。」楊知恩暗啐一口,咬咬牙,蔡四那小子下手太毒了,剛才和他扭打的時候明明沒覺得什麼,這會兒才覺得腰腹隱隱的疼,顯然是受了內傷,不知那小子什麼時候下的手。
當著他們的面陰毒狠辣,當著娘子的面就乖巧忠順,哼,我早晚要揭穿你的真面目!
一行人回到相王府。
甲士進去通報,一個頭戴方巾,身穿圓領窄袖袍衫的老者小跑著迎出來,看到李旦和一個女道士並肩拾級而上,怔了怔。
等認出女道士的身份,他很快變了臉色,擠出一臉燦爛笑容,點頭哈腰,殷勤無比,「郎主,娘子,熱湯備好了,可要先洗漱,再用膳?」
這語氣,這問話,就像老管家迎接一對年輕小夫妻。
楊知恩同情地瞥馮德一眼,輕咳一聲,「郎主醉了,快去命人熬醒酒湯來。」
他朝馮德打了個眼色,警告他小心點。
馮德啊了一聲,老臉一紅,他還以為郎主心想事成了呢……原來是喝醉了,連忙沉下臉,不敢再多嘴,唯恐讓裴英娘瞧出端倪來。
裴英娘沒看到楊知恩和馮德私下裡的動作,穿過青石條鋪就的甬道,過廳堂,進垂花門,順著幽深的迴廊,走到內院門前。
馮德領著她進了一座正院,牆角幾叢肥綠闊大的芭蕉,廊下一架繁茂攀爬的花藤,騰須探出新綠的嫩葉,蔓上花朵已經落盡,只剩墨綠藤蔓,不知養的是什麼花。院中一汪綠池,水波蕩漾,高高低低的山石錯落其間,蕭疏俊逸。
正廳是待客的地方,高几、坐褥、香案、蒲團,上首一座十二扇黑框落地琉璃鑲嵌雲母大屏風,隨處是金玉寶石器具,陳設雅緻,富麗堂皇。
裴英娘沒有多看,繞過正廳,進了側間。
李旦一路沉默,握著拂塵,任她牽著走,黑沉沉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緒。
裴英娘時不時仰頭看李旦,這樣的李旦讓她覺得陌生而古怪,但到底哪裡古怪,她又說不上來。
屏風外頭傳來一陣輕柔的腳步聲,穿墨黑半臂,銀紅襦裙的使女端著銅盆、巾帕、澡豆、香脂等物走進側間,預備服侍李旦洗臉。
其中一個十七八歲,樣貌清秀,圓臉長睫的美貌使女,放下銅盆時,不自覺盯著裴英娘看了好幾眼。
裴英娘眉頭輕蹙,使女打量她的眼神明顯不是單純的好奇,讓她覺得不舒服。
使女像是忽然驚醒一樣,款款下拜,「明茹冒犯真師,求真師恕罪。」
其他使女手上的動作慢了一下,不約而同看向裴英娘。
裴英娘面無表情,鬆開拂塵,剛起身,感覺到手腕一緊——李旦還握著她的手腕呢!
使女們臉上難掩驚訝,郎主平時淡漠溫和,今天怎麼一反常態,抓著永安真師不放?
這時,馮德捧著一隻黑漆描金盤走進側間,盤中盛著醒酒湯、醒酒石、甘蔗和冰碗。
他把鎏金八棱銀碗往裴英娘跟前一遞,「勞煩娘子了。」
裴英娘先接過一個胖使女遞來的濕帕子,給李旦洗臉、擦手。她沒服侍過人,動作有些生疏笨拙,不小心把水滴灑在李旦的前襟上,泅濕了一小塊。
一旁的使女們欲言又止,想幫忙,被馮德一道冰冷的眼風嚇退。
李旦靠坐在軟榻上,一言不發,乖乖讓裴英娘按著擦臉。
裴英娘暗暗腹誹,如果李令月在場,一定會趁機在李旦臉上畫一隻花貓。
想到這個主意,她不由有些意動,不過李旦平時積威頗深,她想象了一下李旦醒來之後發現被捉弄時生氣的樣子,忍不住打個顫,沒敢付諸行動。
「甘蔗是幹什麼用的?」她洗凈手,看著盤子里切好的甘蔗,好奇問。
馮德笑眯眯道:「也是醒酒用的。」
「真師不曾照料過酒醉之人,還是奴等來吧。」剛剛偷偷打量裴英娘的圓臉使女緩步上前,想去端醒酒湯。
馮德板起臉,皺眉道:「這裡不用人伺候了,你們都下去吧。」
使女抬起頭,咬了咬嘴唇,「郎主……」
馮德氣得跺腳,給兩旁使女遞眼色,其他使女挽住圓臉使女的手臂,拽著她退出側間。
屏風外面隱隱傳來圓臉使女的辯解聲:「奴只是擔心真師照顧不好郎主……」
馮德滿頭是汗,惴惴不安。
裴英娘噗嗤一笑,端起醒酒湯,舀起一勺湯汁,喂李旦喝下,「阿兄,你的寵姬剛才給我臉色看,等你酒醒了,等著給我賠罪吧!」
李旦的眼神有點茫然,喝下她喂到嘴邊的酸湯,眼睛一直盯著她的臉,眨都不帶眨一下的。
馮德看李旦好像是真的醉了,不是故意裝出來哄裴英娘玩的,連忙代為解釋:「娘子誤會了,郎主府中沒有寵姬,方才那使女不懂規矩,都是仆管教不嚴之過,讓娘子見笑了。」
裴英娘挑挑眉,馮德不會騙她,可如果那個使女不是寵姬,為什麼要擺出一副拈酸吃醋的刻薄樣兒?
她搖搖頭,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使女暗暗愛慕李旦,只是李旦還沒收用使女。使女心有不甘,才會失了分寸。
李旦喝完整碗醒酒湯,不知是酸湯里加了什麼安眠的葯,還是酒意上頭,亦或是太過疲累,手上的力道越來越輕。
裴英娘抬頭一看,發現李旦靠著軟枕睡著了。
他睡著的時候眉頭也是緊皺的,滿腔心事,紓解不開。
裴英娘趁機脫身,揉揉酸疼的手腕,「預備香湯,給阿兄換一身乾爽衣裳。」
喝酒之後滿身酒氣,換了衣裳睡,才能睡得舒服。
馮德躬身應喏。
她退到屏風後面,抬頭看一眼窗外,流螢點點,月色清冷,不知不覺間,已經是華燈初上時候。
翌日凌晨,太極宮報曉的鐘聲遙遙傳來,天光大亮。
李旦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極新極淺的碧色,恍如水波盈盈。
這是他的寢室,他躺在每天歇宿的床榻上,槅扇打開半邊,微風拂進室內,低懸的淺碧色床帳皺起一道道波紋。
耳畔傳來一聲嚶嚀,守在榻邊的裴英娘仰起臉,揉揉眼睛,眼神還空濛著,柔聲喚他:「阿兄?醒了?」
錦帳低垂,琉璃屏風後面有淡淡的光亮,穿枝海棠花紗簾密密匝匝,圍出一方小天地,外邊的日光照不進來。
她坐在黯淡的光線中,仰著臉看他,朱唇雪面,雙眉纖細,一雙明亮水潤的眼瞳,黑鴉鴉的鬢髮下是凝脂般的雪膚,枕在榻邊睡了一夜,臉頰邊有淡淡的紅痕,慵懶嬌媚。
那紅痕落在李旦眼裡,彷彿在他的胸腔里點起一團烈火,熊熊燃燒,燒得他血脈賁張,熱血在四肢百骸奔涌,身體亢奮到極致,開始隱隱發疼。
疼得他頭痛欲裂。
他猛地抱起裴英娘,把她壓在床褥上。
她瞪大眼睛,臉上漲得通紅,殷紅的嘴唇里發出低泣般的嗚咽聲,柔弱無骨的雙手拍打他的胸膛,掙紮起來。
那點力氣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和他高大的身軀比起來,她那麼嬌小,腰肢不堪一握,躺在他懷裡,像朵在風中輕顫的花朵,軟軟的,香香的。
他哆嗦著手,解開她的衣襟,手指觸到攏在薄衫下的肌膚,細而滑,上好的溫玉也沒有這樣的細膩觸感。
她躺在杏紅地聯珠團窠紋錦被上,鬢髮散亂,珠釵橫斜,滿臉是淚,眼瞳被淚水洗過,愈發清亮,也愈發誘人。
他控制不住心底涌動的熱潮,合攏雙臂,低頭吻著她的眉眼,溫柔的,霸道的,不容拒絕的,緊緊抱住她,和她肢體交纏,密不可分。
微風拂動,錦帳輕搖。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會不會被鎖,忐忑中,早點發,大家且看且珍惜。
另今天要出門一趟,晚上的二更估計很晚很晚,差不多23點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