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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一百三十六

  一直忙到華燈初上。


  半夏伺候裴英娘洗漱更衣, 婢女們幫著忍冬鋪床、熏被。


  馮德讓人剪了一捧新鮮杏花送進房。


  其他地方的桃、杏才剛剛打出指甲蓋大小的花苞, 王府里借著地勢和隆慶池建起一座園子, 花奴精心護養, 花開得格外早些。


  暖房裡養了牡丹、芍藥, 都是價值千金的貴重品種,那是為春宴牡丹花會斗花預備的。


  忍冬接了杏花, 窗前很快供起刻花長頸瓷瓶,雨過天青色,夜色中如一泓盈盈水波,襯得嫣紅花枝嬌艷欲滴。


  裴英娘換了身家常衣裳,赭襦青裙綠陂巾, 因為是春寒料峭的花朝時節,襦衫外面罩了件孔雀錦聯珠團窠對鴨紋半臂, 散著黑鴉鴉的長發,靠在西窗下的錦繡榻上小憩, 等李旦回來一起用飯。


  門房說他傍晚時出去了,酉時回府。


  她沒打算把李旦從頭管到腳, 他出門會友、在外交際的事, 她只知道個大概就夠了,不想多問。


  只要把王府的幾處要緊地方看住, 其他事情她可以放手讓馮德他們去料理。


  門房、馬廄有她的人, 這樣她可以隨時知道李旦是否出門,去了哪裡,跟著伺候的是哪幾個家奴, 幾時歸家。


  廚下和賬房則全部是她的心腹,這兩處地方容不得別人插手。


  西院的會客廳、書室是李旦平時看書、接待訪客的地方,她沒安插人手,只讓人隨時盯著那邊的動靜。


  這幾樣事情她早就徵求過李旦的同意。


  李旦當時沒有任何異議,笑眯眯聽完她掰著指頭定下來的規矩,摟著她笑,「娶妻娶賢,為夫自然全聽賢惠娘子的。」


  那時候還沒成親,她伸手推他,被他捏著下巴親了好久。氣喘吁吁著打他,巴掌落在他胸前,軟綿綿的,不像打人,更像是調/情。


  他手臂硬實,胸膛硬實,白天把她壓在這張榻上胡鬧的時候,不小心蹭到的地方也……


  裴英娘臉上微微發熱,趕緊起身離榻,挪到隔間鋪了層厚厚絨毯的湘妃榻上。


  聽得院外響起一串腳步聲,有人掀起帘子。


  李旦先徑直進了東間,沒看到人,立刻轉身往側間走來。


  他頭戴紫金冠,依然穿著白天那身蜀錦圓領襕袍,不知道出去見了誰。


  沒有換衣裳,應該不是很重要的人。


  裴英娘隨手用銀紅絲絛束起抹了香脂的長發,起身幫李旦更衣。


  房裡的婢女是她的陪嫁仆,躡手躡腳退至錦帳外。


  她想解開他腰間的玉帶,鑲嵌寶石的帶扣有點緊,費了半天勁才弄開一點。


  李旦低頭,只能看到她的發頂和黑髮掩映間偶爾露出的一半側臉,櫻唇粉嫩,鼻尖雪膩,長發豐艷濃密,燈火映照之下,髮絲泛著黝黑色澤,像一匹華美精緻的緞子。


  咔噠一聲,她抬起紅撲撲的臉,笑容滿面,眉眼微彎,「解開了!」


  邀功似的,彷彿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她經常為一些不起眼的芝麻小事開心,自得其樂,易於滿足。從不提起那些沉痛心酸的過往。


  久而久之,很多人以為她自小是被人捧在手掌心裡寵大的。


  可她偏偏不是。


  李旦忍不住攬著她吻了好幾下,半晌才鬆開,抬手揉揉她的頭頂,手掌感受著髮絲細膩柔滑的觸感。


  以後是了。


  婢女們躬身埋頭,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裴英娘抓著李旦的衣襟喘勻了氣。餘光看見燈火朦朧中的錦繡榻,想起白天他抱著她時隱忍的汗水,咬了咬唇,踮起腳,飛快地啄幾下他的下巴。


  然後把滾燙的臉埋進他懷裡,他肯定忘了凈面,胡茬真扎人,她下次不親了。


  李旦愣了一下,手臂微顫,把她攬得更緊。


  以前他們也很親近。


  不過那種兄妹間的玩鬧和現在的耳鬢廝磨、朝夕相處不一樣,她是他的妻子,只會對他這麼溫柔體貼,現在是,以後也是。


  誰也搶不走。


  半夏領著婢女傳飯,不一會兒食案上琳琅滿目,堆滿盤碗盞碟。


  晚飯的湯是一盅開水菘菜。


  裴英娘挽起袖子,親自盛了一碗,巴巴的送到李旦手邊,「阿兄,你嘗嘗。」


  李旦挑挑眉,雙手搭在腿上,一動不動。


  裴英娘任勞任怨,彎腰幫他挽好袖子,還把銀筷送到他手上,殷勤小意。


  他嘴角輕扯,笑了笑。


  菘菜抽去硬筋,開水汆燙後放入冷水浸泡,再用熬制的清湯腌制小半個時辰,洗凈后和清湯一起煮開,盛入蒸籠中汽蒸。


  湯汁看似寡淡如水,吃起來鮮美清甜,菘菜細嫩清爽。


  極淡的滋味,細細品嘗之下,又像是滿口馥郁濃香。


  很適合李旦的胃口。


  裴英娘看他默默吃完一碗,似乎很受用,又給他盛了一碗,他今晚的主食是羊肉羹,得配點鮮嫩菜蔬吃。


  開水菘菜的做法並不繁瑣,難的是清湯的熬法。


  老母雞、豬排骨燒開,撇去浮沫,溫水淘洗乾淨,加老薑,再以文火熬煮至雞骨、豬骨熟爛,濾掉浮油。


  這只是第一步。


  接下來捶打雞肉豬肉,捶成肉泥,分別調好味,分先後次序倒入清湯中熬煮,湯開時小心撈出茸泥。


  如此反反覆復,多次熬煮,撇乾淨肉泥,直到清湯變得鮮美清甜。


  煮湯的水是醴泉坊的泉水,雞和豬是城外莊子養的。


  為了讓豬肉的味道更好更可口,裴英娘特意花費幾十萬錢在城外圈了片地,給當地獵戶、農戶養豬。


  獵戶農戶們幹勁十足,一開始送到醴泉坊的豬肉吃起來發柴,腥味重,經過辛苦馴養培育,漸漸改善豬肉的品質。


  這一切李旦不需要知道,裴英娘心虛地想,養豬什麼的……還是瞞著他吧,尊貴儒雅、雍容清高的相王,新婚第一天,得知自己的王妃天天鼓搗著養豬養雞養鴨,很可能會一把掀了食案,拂袖而去。


  「再嘗嘗這個。」


  幾隻葵口盤推到李旦的食案前。


  李旦垂眸,裴英娘坐姿隨意懶散,絲絛束髮,發尾鋪開來,蓋滿整張簟席,兩手托腮,盯著他看,等他品嘗菜肴,再給出評價。


  婢女見他們二人兩情繾綣,沒有近身伺候,只有半夏跪坐在食案附近,幫著遞菜。


  沒有外人,隨她怎麼坐罷。


  他低頭看青瓷葵口盤裡的鮮綠色菜肴。


  烹葵,菠薐菜,芹菜,苔菜——都是時令家常小菜,但裴英娘既然特意讓他嘗,肯定不一般。


  他一樣吃了一口,細細咀嚼,菜蔬新鮮脆嫩,爽口之餘,有股豐腴的清香。


  不是一般的蒸菜,亦不是水煮,更不是油炸,菜葉間光亮油潤,又絕非涼拌。


  「好吃嗎?」裴英娘眼睛睜得大大的,熱切地望著他。


  他遲疑了一下,想逗逗她,但看到她期待背後的緊張忐忑,不由自主點點頭。


  她眉開眼笑,兩手一拍,「明天送進宮給阿父嘗嘗。」


  李治和李旦胃口挺接近的,炒菜他可能吃不慣,開水菘菜他肯定喜歡。


  她這是把他當成試菜的了?


  李旦眉頭輕皺,心裡有點不高興,但是她一直以來以為他是個溫和大方的好兄長,常常在別人面前為他說好話,他不能暴露本性,讓她害怕……


  「好。」他面無表情,輕聲說。


  民間新婦嫁人後必須向翁姑敬茶,他的王妃不敬茶,改敬菜。


  「阿兄,以後我接管廚房,好不好?」裴英娘欠身坐直,拈起筷子,和他商量,「我讓廚子換幾樣新鮮菜式,你吃不慣的話,就還按著以前的法子做。」


  李旦搖頭失笑,「好。」


  他答應下來,想了想,緩緩道:「本來就歸你管的。」


  她抿嘴笑了一下。


  吃完飯,他去凈房洗漱,伺候的人是馮德的乾兒子桐奴。


  回到東間內室,燭火昏暗,裴英娘已經睡在床榻上,從頭到腳,裹得密不透風。


  「我們得分床睡。」她縮在被褥里,小聲說,一縷墨黑長發漏出錦被,飛瀑一樣鋪泄而下,緩口氣,接著道,「不準去偏殿、廂房或者書室,你必須睡在我看得見的地方!」


  看得見才能保證別人不會趁虛而入。


  第一句話底氣不足,聲音怯怯的,說到不許他出去時,嗓子陡然拔高了些,兇悍霸道。


  李旦沒來由的覺得想笑,剛才試菜的那點氣悶煙消雲散,走到床榻前,俯身看她。


  一邊目不轉睛、緊緊盯著她看,一邊單手扯開衣襟,露出結實的胸膛,眼神炙熱。


  她哆嗦了一下往後躲,「被褥搬過去了,你睡湘妃榻吧!」


  他笑而不語,嘩啦一聲甩開外袍,脫得只剩細絹中衣,翻身上榻,往她的被褥里鑽。


  她十根指頭緊緊抓著被子不放,認真氣惱道:「我要生氣了。」


  分床睡也是為他著想好不好?不然吃苦頭的還是他自己。


  他雙臂一撈,連被子摟著她,沒聽見笑聲,但聲音里有藏不住的笑意,「好,乖,不鬧了。」


  抱了一會兒,他下床把湘妃榻上的被褥抱回東間。


  裴英娘把自己裹得太緊,沒法動,只能一蹭一蹭往裡滾,像吃桑葉的春蠶,「好吧,隨便你。」


  她得離他遠一點,萬一他又和白天一樣緊貼著她動作……


  剛滾遠了一點,被人整個抱著翻了個身,變成仰躺在床榻上,一隻大手蓋在她小腹的地方,來回撫摸,「精神這麼好……」


  他俯身,微涼的鼻尖擦過她的臉頰,嘴唇對著她的耳垂吹氣,沉聲問:「是不是快好了?」


  她神色大窘,閉上眼睛裝睡,不管他怎麼鬧她,堅決不吱聲。


  他這回笑出聲了,給她掖好掙扎的時候弄亂的被子,放下帳簾。


  銅鉤微微晃動,搖曳的燭影中,他俯身把她攬進懷裡。


  這麼好的娘子,得抱著睡才能安心。


  隔著一層礙事的被褥也要抱。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裴英娘就醒了。


  翻身一看,床榻旁邊空落落的,李旦已經起身出去了。他的錦被蓋在她腳上,壓著她的被褥,防止她睡著時迷迷糊糊踢被子。


  窗前的杏花落了一地,忍冬拿著小笤帚小心翼翼掃走花瓣,聽見層層錦帳裡頭有動靜,出去催熱水。


  不一會兒半夏端著銅盆、澡豆、牙粉進來,服侍裴英娘晨起。


  她漱口洗臉,坐在梳洗床里等著瓊娘為她梳髻。


  瓊娘捧著花釵、鳳首步搖簪子,讓她挑選。


  她打了個哈欠,「梳個牡丹髻好了。」


  牡丹髻是她讓瓊娘比照著時下的男式髮髻和女式髮髻發明的新式樣,頭髮全部攏起,盤至頭頂,以彩絛纏縛,髮髻形狀像暮春時盛開的牡丹花。


  牡丹髻簡練整潔,高貴典雅,不必簪環裝飾,只需要在髮髻上戴幾朵珠花,簪一朵新鮮花卉就行。


  瓊娘笑眯眯道:「今天娘子要進宮拜見二聖,還是穿翟衣,戴花釵罷。」


  裴英娘怔愣片刻,不是說好三天後進宮么?

  剛好李旦掀簾走進東間,高大的身影落進銅鏡里,她叫住他,看著鏡子,「郎君,今天要進宮?」


  當著一屋子婢女的面,隔了半間屋子,不好意思大聲叫他阿兄。


  一聲郎君喊出口,房裡霎時靜了一靜,屋外的鳥鳴聲也變得渺遠。


  李旦抬腳走到梳洗床前。


  裴英娘沒回頭,兩人的視線在銅鏡里相接。


  他掀唇微笑,藏在寬袍大袖裡的手因為無法抑制的快樂而微微蜷起,「不急,用過朝食再出發。」


  作者有話要說:  註明一下:開水菘菜的具體做法參考了某本專業菜譜書,沒有照搬,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


  明朝有種流行的高髻叫牡丹頭,文里說的牡丹髻有點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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