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一百四十四
碼字不易, 謝謝大家的支持! 開春之後天氣轉暖,長安的貴族少男、少女們相約外出遊玩宴飲,幾乎天天都有宴會。
李令月是眾人追捧的對象,自然少不了應酬, 有時候甚至一天能收到十七八封請帖。
她愛熱鬧,逢宴必至, 每天早出晚歸,往來於各大世家的宅邸別墅, 儼然是蓬萊宮中最忙的人。
邀請李令月赴宴的人,通常也會給裴英娘送帖子。
李令月攛掇裴英娘陪她一塊出去玩。
裴英娘去過兩次, 本來以為可以吃到新鮮的美食, 欣賞美妙的歌舞,結果只被迫旁觀了幾場爭風吃醋。
她懶得再去看貴族少女們的明爭暗鬥,漸漸對各種賞春宴會失去興趣。
這天李治身體大好,把兒女們全部召集至含涼殿偏殿, 笑著問太子李弘:「今年的圍獵籌備得如何了?」
李弘放下筷子,恭謹道:「日子選在二月下旬,內侍們已經提前圈出一片林子,諸位王公大臣們蓄勢待發,盼著那日能拔得頭籌。」
李治頷首,吩咐宦者:「把朕的那套金馬鞍預備好。」
宦者應喏。
李弘吃了一驚, 連忙跪在坐席上磕首:「阿父病癒不久,怎麼受得了圍獵辛苦?」
李治臉上掛著笑,「無妨, 整日待在殿中,實在煩悶。如今春光明媚,不能白白辜負大好風光。」
李弘還想再勸,武皇后插言道:「說起來也巧,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從侄剛好從嶺南歸來,碰上這次圍獵,正好讓陛下檢驗一下他們的身手。」
李治咦了一聲,面帶疑惑,「從侄?」
武皇后眉眼彎彎,笑意盈盈,「陛下忘了?我那兩個同父兄弟因罪流放,已經好些年頭了。可憐承嗣、三思小小年紀,也得跟著顛沛流離,吃了不少苦頭。我前不久夢見阿父哀嘆膝下沒有子嗣,心中感傷,已經命人前去嶺南,把承嗣和三思召回長安,承繼武家煙火。」
武士彟是大唐開國功臣,但他的兒子沒有一個人繼承到他的睿智精明。在他去世后,武皇后和楊氏孤兒寡母,受到異母兄弟以及堂族兄弟的欺辱。可以說,武皇后之所以進宮,其實也是無奈之下的孤注一擲。
武皇后掌握實權后,開始報復昔日曾羞辱過她的異母兄弟和堂兄弟。如今她的兩個異母兄弟早已經化為黃土,兩個堂兄弟倒是還活得好好的。
前不久裴拾遺彈劾的,就是武皇后的堂兄弟武惟良和武懷運。
武承嗣和武三思是武皇后的親侄子,從小隨父流放嶺南。
李治皺眉回想片刻,想不起武承嗣和武三思今年多大年紀,「既是你的從侄,理當好好撫育,他們成親了沒有?」
「還沒呢。」武皇后執起鎏金舞馬紋銀壺,親自為李治斟酒,「我已經挑中兩個小娘子了,想求陛下做個媒人。」
李治眉眼舒展,笑容溫和,「誰家小娘子?能叫你惦記上?」
武皇后淡淡掃一眼李令月和裴英娘,「陛下到時候就曉得了。」
帝后二人閑話家常,下首的太子李弘默默聽著,一言不發,臉色有點不好看。
六王李賢、七王李顯和八王李旦坐在另一邊的坐席上,因太子李弘在場,只要李弘不開口,他們也不說話。
共坐一席的李令月和裴英娘沒有王子們的忌諱,安心吃吃喝喝,時不時插幾句嘴。
聽到武承嗣和武三思的名字,李令月筷子一停:「我的兩位武氏表兄要回來了?」
武皇后笑著點頭。
李令月面露喜色,扯一扯裴英娘垂在肩頭的赭色絲絛,悄聲說:「表兄們回來,賀蘭表姐肯定很高興!」
裴英娘喉頭一哽,勉強笑了一下。
傻姑娘,武皇后已經對死賴在長安不走的武惟良和武懷運失去耐心,準備誅殺兩個堂兄弟,所以才急著把侄兒召回身邊,壯大娘家勢力。
武承嗣和武三思回來的日子,只怕就是賀蘭氏的死期啊!
從含涼殿出來,李令月迫不及待吩咐昭善:「預備出宮行障,我要去魏國夫人府。」
回頭看裴英娘,「小十七,和我一道出宮去吧,聽說義寧坊這幾天有賽襖會呢!那些胡人會表演各種稀奇古怪的法術,還能把一個大活人變沒了,可好玩啦!」
裴英娘搖搖頭。
賀蘭氏天天打著探望李令月的名頭進宮陪伴李治,言行大膽,行事放縱,當著武皇后的面也敢向李治眉眼傳情。
宮中諸人和常常往來宮廷的公主、命婦們,要麼畏懼武皇后,不敢提醒賀蘭氏;要麼憎惡武皇后,等著看武家人的笑話;要麼搖擺不定,決定先冷眼旁觀。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沉默,權當看不見賀蘭氏的種種勾引舉動。
武皇后似乎對姐姐的女兒格外寬容,不僅不生氣,還笑對旁人說,賀蘭氏嬌弱可憐,是她的「寶貝小心肝」。
賀蘭氏以為武皇後年老色衰,不是自己的對手,膽子越來越大。上個月她竟然借口喝多了酒,直接睡在李治的床榻上。
蓬萊宮的宦者、女官們嚇得面如土色,聽到魏國夫人的笑聲就頭疼。
裴英娘不想惹禍上身,一直下意識和賀蘭氏保持距離。多次婉拒李令月帶她出宮遊玩的邀請,也是為了避開賀蘭氏。
李令月笑著揪揪裴英娘的臉頰,「你真是越來越懶了。」
裴英娘笑了笑,也不反駁。
李治單獨留下太子李弘說話,李賢、李顯和李旦送武皇后回寢殿。
武皇后本身就不是溫柔和順的性子,臨朝聽政后,性情愈加剛硬威嚴,兒子們對她敬畏多於孺慕,母子幾人一路沉默,唯有衣裙拂過欄杆的簌簌聲響。
李顯仗著自己年紀小,大著膽子道:「阿娘是想把裴十七許配給武家表兄嗎?」
李旦愣了一下,雙手不自覺握拳。
武皇后淺笑一聲,「小十七還小呢。」
說完這句,轉身走進內殿。
像是否認,又像是沒有否認。
李顯急得抓耳撓腮,「阿娘什麼意思?」
李賢鳳眼斜挑,瞥一眼李顯,「現在是武家兄弟娶婦,又不是你娶親,你著急上火做什麼?」
李顯小聲嘀咕:「我覺得肯定是裴十七,不然阿娘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你說是吧,阿弟?」
他轉頭找李旦尋求支持,結果只看到一道匆匆離去的背影。
李顯一臉茫然:「走得那麼快乾什麼……」
裴英娘回到東閣,取下發間的簪環首飾,綿密的長發攏成一個圓髻,簪一根靈芝碧玉簪子,換上一身半新不舊的葡萄錦圓領胡服,腳蹬一雙鹿皮長靴,興沖沖踏出正堂。
半夏和忍冬跟在她身後,兩人也都換了一身輕便的裝束。
剛走了沒幾步,迎面只見李旦從廊檐那頭匆匆走來,眉頭輕皺,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
她輕扭脖子,看向武皇后,大眼睛眨巴眨巴,等著後者的吩咐。
武皇后說她是意外之喜,特地把她帶到李治跟前展示,肯定懷著某種目的,只要她老實聽話,武皇后應該不會把她怎麼樣吧?
李治的反應全在武皇后的意料之中。
這個溫柔多情的男人,永遠懷著一副慈悲柔軟的心腸,哪怕當了皇帝,也依然如此。
賀蘭氏以為趁她和李治有矛盾的時候加以挑撥,就能趁虛而入?
未免太小瞧她武媚了。
賀蘭氏的手段,甚至不如掖庭的低等戶婢。
而她從太宗身邊不起眼的才人,到李治最為寵愛的皇后,再到參與政事的天后,起起落落,歷經風雨,豈會怕一個乳臭未乾、囂張跋扈的小姑娘?
賀蘭氏忘了,她和家人享受的榮華富貴,全是靠著她這個姨母的庇蔭得來的。
想效仿她的母親,做第二個韓國夫人?
那就遂了她的心愿罷。
武皇后眼含笑意,對著裴英娘點點頭。
這個裴家小娘子,年紀雖小,卻鎮定大方、乖巧順從,倒是個可造之材,比武家和武家姻親那群不知所謂的紈絝強多了。
最重要的一點是,裴家小娘子足夠本分。
裴英娘如果能看懂武皇后在想什麼,一定會哭笑不得:她根本不鎮定,手心都是潮濕的汗水好嗎?
她按著武皇后之前的囑咐,鼓起勇氣,抽出絲帕,遞給李治:「請陛下莫要傷悲,我、我害怕。」
反正她才八歲,說話不用顧忌。眼圈一紅,別人就會軟語溫言哄她。
李治恍然回神,接過手巾,拂去淚水,怔怔道:「你今年幾歲?」
聲音又輕又柔,生怕嚇壞眼前的小娃娃。
裴英娘脆聲道:「八歲。」
「家住何坊?」
「金城坊。」
「父母是什麼人?」
裴英娘頓了一下,「我父親是門下省左拾遺裴玄之,母親出自江東褚氏。」
聽到褚氏的出身,李治眉峰輕皺,陷入沉思。
他想起宰相褚遂良。
褚遂良,以書法聞名天下,曾經位極人臣,極得李治信任。
後來他因極力反對李治立武媚為後,被流放至愛州,死在荒涼的山野密林中。死後還被削職為民,兩個兒子也相繼去世。
武皇后親自下令捕殺褚遂良,今天竟然把褚遂良的外孫女帶到他面前。
這份胸襟,讓李治大為詫異,詫異之餘,是佩服,一直以來,武媚都比他聰明,比他果敢。
在被武皇后帶進宮的時候,裴英娘比李治更震驚。
她的生母褚氏是褚遂良的小女兒,當年褚遂良之所以會被誣陷下獄,直接原因是裴家人告發褚遂良有謀反之心,根本原因是武皇后早對褚遂良起了殺心,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什麼謀反,不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罷了。
幾年前,褚氏在得知父兄全部葬身於流放地愛州之後,一怒之下,和裴拾遺斷絕夫妻關係。
其實裴拾遺挺無辜的,他本人是堅定的□□,根本沒想過要陷害岳父,而且他的從兄也牽連其中,被武后殘忍殺害。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就是那位慘遭戕害的裴郎君僅存於世的骨血。
偏偏那個告發褚遂良的裴家人是裴拾遺的族兄,平時和他走得很近,而褚氏父兄私底下的談話,基本上是裴拾遺無意間泄露出去的。
他的無心之言,被那個族兄當成證據,呈交御前。
褚氏怒不可遏,斷然和離。
裴拾遺一面痛恨族兄的背叛,一面惱怒妻子不信任自己,一面憤恨武皇后的隻手遮天,幾種情緒交雜在一塊,他成為太子李弘的死忠。
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報復妻子褚氏的絕情,裴拾遺收養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冷落裴英娘,將武皇后視作妖婦。
簡單地說:武皇后是裴英娘的仇人。
她害死裴英娘的外祖父和舅舅,間接導致裴拾遺和褚氏婚姻破裂。
正因為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裴英娘才謹小慎微,戰戰兢兢。
武皇后反而是最淡然的那一個。
還沒走出裴府時,她已經打聽清楚裴英娘的出身。她並不在乎裴英娘是誰的女兒,誰的外孫女兒,權勢之下,父母之仇也不過一哂而已。
「陛下,我打算把十七娘接到宮中,親自教養。」
武皇后一語驚醒夢中人。
李治回過神,目光重新落到裴英娘臉上,又露出那種悲傷、愧疚、懷念的表情,顫聲道:「既然皇后喜歡,就留在宮裡養大罷。」
裴英娘一臉愕然:等等,你們還沒問我的意見啊?
不過想一想,武皇后是註定要登基做女皇帝的,做她的兒子,沒有最慘,只有更慘。
可做她的女兒,倒是可以無憂無慮,盡情享受榮華富貴。
當然,前提是不能得罪李氏皇族,也不能開罪武氏宗族。
雖然前景堪憂,但是怎麼說也是天帝和天后的養女,總比待在裴家受氣強一點吧?
不管裴英娘怎麼想,李治和武皇後幾句話之間,決定了她的命運。
宮女進殿,把裴英娘帶到迴廊一間小耳房裡。
地上鋪設坐榻,榻前支食案,案上一溜鎏金對鹿紋金花盤,分別盛著寒具、千層酥、粉糍、雙拌方破餅、金乳酥,這些都是甜的。鹹的少些,只有蟹黃畢羅、天花畢羅和鵝肉脯。
旁邊一碗蔗漿,一碗牛酪漿。
宮女跪在食案邊,挽起袖子,手執小銀匙子,把琥珀色蔗漿淋在一盤盤點心上。
一個頭梳螺髻、穿襦裙的宮女跪在食案另一邊,把澆了糖汁的點心夾到銀盤子里,笑眯眯道:「女郎餓壞了吧?先用些點心。」
裴英娘悄悄咽口口水,跪坐在坐榻上,專心吃點心。
她確實餓壞了,在武皇後面前,還能勉強忍著,現在出了內堂,才覺得飢腸轆轆。
之前換衣裳的時候,那一包藏在袖子里的巨勝奴不知丟到哪裡去了。
從打傷裴十郎,到入宮覲見李治,她米粒未進,如果不是因為緊張害怕,腸胃可能早就鼓噪抗議了。
餓壞的結果是,裴英娘一口一枚點心,吃得很香甜。
兩個宮女一起上陣,飛快地替她夾點心,轉眼間,幾盤點心被她吃了個七七八八。
宮女們悄悄對視一眼——不是因為裴英娘吃得多,也不是因為裴英娘吃得快,而是不知道為什麼,看著裴英娘嘎嘣嘎嘣咬點心,她們也覺得好餓啊!明明她們交班前已經吃飽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