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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一百九十四

  韋玄貞走進涼亭, 步子邁得太急, 上台階的時候踉蹌了一下, 差點摔倒。


  「阿耶當心。」韋沉香放下琉璃茶盞,站起身, 攙扶父親, 責怪旁邊侍立的宮婢,「你們怎麼伺候的?」


  宮婢們垂下頭。


  韋玄貞皺眉道:「你怎麼被趕出來了?」


  聖人……不, 現在是先帝, 先帝還沒下葬,香娘身為後妃, 被相王妃逐出靈堂,頃刻間成了大臣們中間的笑柄,他剛才被同僚們冷言冷語譏刺得老臉通紅, 只差沒挖個地縫鑽進去。


  韋沉香臉色微微發白,「武氏……」


  韋玄貞橫她一眼,語氣嚴厲,「慎言!」


  涼亭周圍的宮婢無聲退下。


  韋沉香眼圈一紅, 「阿耶,先帝走了,郎君是一國之主,為什麼我還要忍氣吞聲?相王妃只是個王妃而已!沒了先帝, 她什麼都不是!相王護著她又怎樣?郎君才是皇帝,我早晚會讓她嘗嘗被欺辱的滋味!」


  韋玄貞搖頭嘆息,「香娘……沒了先帝, 相王妃還是相王妃,沒了聖上的袒護,你才是一無所有啊!相王甚至根本不需要插手……你動不了相王妃的。」


  韋沉香怔了怔。


  她知道武英娘深受先帝疼愛,自幼和相王相識,婚後感情很好,武家人對她敬而遠之,不親近她,也不得罪她,世家貴族們爭相巴結她,她可以在長安橫著走。她去了洛陽以後,那邊的公卿侯門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但是那又如何?還不是因為先帝寵溺縱容,武英娘才敢如此囂張。


  現在先帝死了,樹倒猢猻散,沒了靠山,武英娘還能得意到幾時?


  該輪到她揚眉吐氣了。


  看出女兒鑽了牛角尖,韋玄貞長嘆一口氣,語重心長道,「相王妃可以支使得動宮中近侍、殿前親衛,連朝中的幾位相公也要賣她一個面子,你呢?你看看那些大臣,誰給過你一個笑臉?」


  韋沉香咬了咬唇,「那是因為他們懼怕太后!」


  太后是武英娘名義上的姑母,朝臣們奉承武英娘,還不是為了奉承太后。


  「你也知道宮中還有位太后。」韋玄貞環顧一周,想了想,壓低聲音說,「既知道太后不好惹,你為什麼和相王妃爭執?她怎麼說也是太后的侄女。」


  他過來不是為了勸解韋沉香,他了解女兒,勸了她也不會聽,多說無益,武太后才是他一直提防著的人。


  韋沉香又羞又窘,她只是嘴角彎了一下,相王妃就叫人把她拖出去,害她丟盡顏面,她如果不爭辯幾句,以後豈不是一輩子都得被相王妃壓一頭?

  她不甘心,明明皇帝是她的丈夫,為什麼相王妃還能對她頤指氣使!


  「香娘,主上根基不穩,太后隻手遮天,你身為後妃,應當為主上分憂,不要整天想著勾心鬥角……」韋玄貞揉揉眉心,這個女兒既爭氣,又讓他失望,她成了后妃,為韋家帶來重振家業的契機,讓他可以青雲直上,官位一升再升,可女兒志大才疏,根本沒法和太後年輕時相比。


  香娘深知怎麼應對困境,但是一旦擺脫束縛,獲得高位,又會洋洋得意,妄想一步登天。


  韋沉香咬咬牙,暫且拋開靈堂前的事,「太后終究只是太后,這天下終歸是郎君的。」


  看到女兒終於想起正事,韋玄貞欣慰地一笑,肅容道:「雖說太後年老,可看著精神旺健,如今先帝駕崩,太后沒了掣肘,肯定還會繼續把持朝政,主上的當務之急是培植自己的勢力,以便和太后抗衡。」


  新君即位,首先要穩定人心,收服老臣,提拔自己的心腹。


  縱觀朝堂,李顯孤木難支,這時候,誰能比韋家更值得他信任?

  韋家的榮寵興衰都系在韋沉香身上,他們會無條件地擁護李顯。


  韋沉香陷入沉思。


  她比武太后強,武太后出身不高,而她們韋家這一支雖然沒落,但往上追溯,也能算得上是一地名望大族。


  當年武太后能以比丘尼的身份再度回到長安,打敗王皇后和蕭淑妃,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她也可以!


  她不僅能當上皇后,還有娘家支持,地位只會比武太后更穩固。


  李顯耳根子軟,趙觀音死了以後,他對她幾乎言聽計從。


  今日靈堂前遭受到的侮辱,她永生難忘,一定要找相王妃討回來!

  ※


  李治生前留有遺詔,一切喪葬儀式、陵園制度務必從簡,不可靡費。


  新君李顯當然不敢真的照辦,真把喪事辦簡單了,他會被天下人指著鼻子罵不孝。


  於是喪事依舊操辦得極為隆重。


  大臣們跟隨武太后和李顯舉哀,哭聲震天。


  年老的大臣受不住繁瑣的禮儀,時不時有人暈厥,被近侍們抬下去休息。


  夜裡為了照明,一車車的名貴木材徹夜燃燒,做法事的僧道吟唱著古怪的調子,繞著靈柩走了一圈又一圈。


  裴英娘幾日幾夜不睡,時時刻刻守在靈前,很多人過來勸她,有各家命婦,相熟的宗室公主,還有朝中大臣。


  她無知無覺,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


  李旦沒有勸她,囑咐宮人們好生照看她。他有很多事情要忙,一有空閑,他便過來陪她,讓她可以靠著自己睡一會兒。


  渾渾噩噩熬過最開始的幾天,裴英娘瘦了一大圈。


  期間,李顯期期艾艾圍著她打轉,東拉西扯,一會兒回憶李治生前的事,一會兒說李賢為太子時他們的日子有多難,一會兒忽然扯到趙觀音身上……


  說到最後,他哭著道:「十七娘,你不要生氣。香娘她不是成心笑的,她很尊敬阿父,那天她只是太累了……」


  韋沉香說的話只有裴英娘聽見,她當然不會傻到把自己說過的話如實告訴李顯,當晚她哭哭啼啼一個勁自責,說自己不該失禮惹怒裴英娘,她身子不好,生李裹兒的時候沒有細心調養,落下一身病,跪了太久腦袋發暈,才會失儀。


  李顯覺得,以裴英娘的性格,不會冤枉韋沉香,但是李治剛剛離世,她那麼尊敬李治,傷心難過之下,難免會看錯。


  韋沉香那麼柔順怯懦,怎麼會對阿父不敬?


  「我已經罵過她了,她很後悔,十七娘,你消消氣。」李顯不敢提再讓韋沉香為李治哭喪的事,他怕裴英娘一氣之下和他鬧翻。


  「陛下。」裴英娘面色冷淡,神情麻木,「我現在心情不好,很不好,不要煩我。你要庇護韋氏,是你的事,告訴她,以後出入宮闈,最好多帶幾個人,我見她一次,打她一次,打到她真心悔過為止。」


  聽裴英娘態度生疏,稱呼他為陛下,李顯手足無措,「十七娘……」


  裴英娘抬起眼帘,冷笑一聲,一字字厲聲道:「別拿韋氏來煩我!阿父的英靈還沒走遠呢!」


  她很少發脾氣,一直都是和和氣氣的,使壞告狀的時候,也是古靈精怪,促狹居多。忽然喝出這一句斥責,冷冽疏遠,看著他的眼神,不帶一絲溫情。


  李顯愣了一下,又是羞愧又是茫然,哭著走開。


  裴英娘吩咐忍冬,「韋氏住哪裡?備一壺茶湯,你親自領著人去她房裡,她不是身體不好,不能久跪嗎?給她補補身子。」


  忍冬會意,讓尚食局的宮婢熬煮了一鍋苦澀辛辣、臭不可聞的葯湯,送到韋氏跟前。


  韋氏不肯喝,宮婢們的態度恭敬而殷勤,連勸帶哄,強迫她喝下三碗葯湯,才放開她。


  韋氏大哭一場,誰知道那碗葯湯里擱了什麼髒東西!


  她找李顯哭訴,「妾身為皇妃,竟然受此侮辱,無顏再陪伴郎君身側,請郎君准許妾落髮為尼,也好減輕相王妃的怒火。」


  李顯支支吾吾,安慰韋氏,「十七娘平時不這樣的……哎,怎麼說你也有不對的地方,正好你需要好好養病,這段時日就別出去了,免得十七娘看到你不高興。」


  韋氏不想把李顯逼得太緊,含淚跑開,迎風灑淚。


  新仇舊恨讓她恨得牙根發癢,總有一天,她會手握權力,把看不起她的人全部踩在腳下!


  宮中的喪儀結束后,李旦把裴英娘抱回之前住過的東閣,強迫她吃飯。


  他親自喂她,抬起她的下巴,輕撫她瘦削的臉頰,「英娘,乖,阿父看到你餓肚子,一定會不高興,吃點東西。想吃什麼?」


  以前住在東閣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論陰晴雨雪,裴英娘幾乎天天去含涼殿請安。


  日復一日,風雨不輟。


  她歡歡喜喜踏進內殿,李治坐在軟榻上,招手叫她,「小十七,過來。」


  他的語氣偶爾會低沉一些,偶爾會明朗一些,唯有笑容始終溫和。


  她走過去以後,挨著他坐,食案上琳琅滿目,全是好吃的茶點吃食。


  武太后和李顯決定將蓬萊宮改為原來的名字大明宮。


  李顯很快會攜家帶口搬進大明宮,含涼殿要換主人了。


  不會再有人準備精美的山珍海味,斜靠憑几,含笑等著她邁進內室。


  「我吃。」裴英娘回過神,接過李旦手裡的銀匙。


  她要好好的。


  李旦暗嘆一口氣,看她一口接一口吃完醴酪粥,命人撤去碗碟,抱起她走進內室,把她放到床榻上,攏緊錦被蓋住,俯身輕吻她的眉心,「英娘,不許再傷心了。」


  第一次在裴家門外見到她時,她瘦小可憐。


  之後她入宮居住,生活起居都是比照著公主的待遇,慢慢嬌養成一個面頰紅潤的小娘子,長胖了,也長高了,明眸皓齒,嬌俏可人。


  當著外人的面,她是個端莊沉靜的高貴公主,彬彬有禮,不驕不躁。


  私底下則軟糯乖巧。每次仰著臉和他說話時,一雙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認真思索,小大人一樣,甚是可愛。


  熟悉以後,她試探著朝他撒嬌,確定他會一直縱容她,她似乎覺得難以置信,想靠近他,又覺得膽怯。


  李旦不動聲色,他其實很享受小十七圍在他身邊笑鬧。


  她主動靠近他,他的心情會變得很好,那種喜悅能持續好幾天。


  發現她疏遠害怕自己,他恢復陰沉冷漠,看什麼都不順眼。


  他有些猶豫,覺得應該掩藏自己的冷淡,小娘子們不喜歡古板無趣的兄長。


  可小十七沒有討厭他,她在他面前越來越放鬆,越來越活潑,偶爾還會壯起膽子打趣笑話他。


  眼下她卻如此頹廢瘦弱,臉色蒼白,雙眼無神,彷彿所有活潑鮮活氣都離她而去……


  平時她只要皺一皺眉頭,稍微有個不高興的地方,李旦心裡就會惦記很久,現在他卻只能眼看捧在手心裡的人一天天憔悴下去。


  微涼的吻落在眉間,裴英娘閉一閉眼睛,旋即睜開,抬手摸李旦的臉,嗓音沙啞,「阿兄,你又忘了刮鬍子。」


  時下的貴族男兒們以留髯須為美,裴英娘偏偏不喜歡鬍子,每次被胡茬扎到會念叨好幾天。李旦沒有說什麼,時常提醒自己刮鬍子,以免被她嫌棄。


  這些天沒有心思顧及其他事,胡茬又冒出來了。


  李旦按住裴英娘的手,送到唇邊,逐根吻她的指尖,「你快好起來。英娘好了,阿兄就去刮鬍子。」


  裴英娘勾住他的脖子,小聲嘟囔,「阿兄,你別走,留下來陪我,等我好好睡上一覺,我就好了。」


  她不能難過太久,阿兄會擔心的,阿父地下有知,也會發愁。她要高高興興的,認真過好每一天。


  李旦低低嗯一聲,脫下木屐,抬腿上榻,把裴英娘按進懷裡,右手在她背上輕輕拍著,「阿兄陪著你……十七,好好睡吧。」


  裴英娘很快睡著了,夢中偶爾會顫抖兩下,發出幾聲模糊不清的呢喃,眼角滑下一串淚珠。


  李旦沒有合眼,垂眸凝視著她的睡顏,發覺她在發抖,低頭吻去她的淚水,柔聲哄她,「英娘不怕,阿兄在這兒。」


  她反覆折騰了幾次,慢慢平靜下來。


  一覺睡到夜色黑沉,水晶簾外人影晃動,半夏掀開竹簾往裡張望。


  近侍在外面等李旦。


  裴英娘睡得很沉,李旦小心翼翼鬆開她,為她蓋好錦被,手指輕撫她的面頰。就這麼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他起身走出內室。


  近侍稟明來意。


  本朝帝王墓葬因山為陵,李治遵從李世民立下的規矩,即位不久,就選定以梁山築陵。


  梁山位於長安西北,定名為乾陵。


  李治將會長眠於此。


  武太後任命李旦主持修築乾陵之事,即刻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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