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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一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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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顯臉上的胖肉皺成一朵千瓣牡丹花, 委委屈屈走下牛車:「我是兄長,不和你一般計較。」


  李旦盯著李顯爬上馬, 留下戶奴楊知恩監督:「看著七王,他敢下馬,立刻喚我。」


  楊知恩應喏, 老老實實綴在李顯身後,一眨不眨地盯著李顯臃腫的背影。


  李顯環顧一圈,發現身邊沒人敢替自己說話,不由悲從中來:都怪那個神神道道的婆羅門醫者!

  他乃堂堂英王, 身上的每一塊肉全是佳肴珍饈、瓊漿玉液嬌養出來的,不是什麼肥胖症!


  他是天潢貴胄,他的肥肉也是高貴的肉, 用不著減!


  李旦聽不見李顯的腹誹, 夾緊馬腹, 驅馬走到隊伍後面。


  路過李令月和賀蘭氏的車駕前時, 他輕勒韁繩,停在二輪車旁。


  李令月仰頭看著他笑,細長的雙眼微微彎起:「王兄,我上回和你說的波斯水晶杯, 你幫我尋到了么?」


  李旦搖搖頭:「沒有。」


  也不多做解釋。


  李令月知道他素來寡言,喔一聲, 揮揮手, 漫不經心道:「王兄, 我讓七兄幫我去尋好了,正好讓他多去西市走動走動。」


  賀蘭氏把圍在肩頭的印花帔巾揚起,故意往李令月臉上甩,嘴角帶著淺笑,親昵道:「又使喚你兄弟幫你跑腿?」


  李令月拂開帔巾,哈哈大笑:「七兄要選妃了,我不趕緊使喚他,以後阿嫂嫁進來,就沒機會了!」


  兩人笑著打趣一陣,壓低聲音,討論李顯的王妃最有可能出自哪個世家大族。


  李旦輕夾馬腹,勒馬轉向,慢慢馳到裴英娘的二輪車旁邊。


  護衛、宦者、宮女們沉默著前行,旗幟在凜冽的寒風中飛揚。四周靜悄悄的,只有旌旗在風中舒捲的聲音。


  裴英娘十指翻飛,胖乎乎的手指頭把絲線擰成一條條麻花形狀,來回穿插,很快勾勒出一隻蝴蝶形狀的結子。


  耳畔忽然響起一陣細碎清脆的珠玉輕擊聲。


  裴英娘抬起頭,眼前閃過一道炫目的金光,晃得她眼花繚亂。


  李旦貴為親王,座下的駿馬裝飾華麗,馬鞍上鑲嵌了數百顆綠豆大小的寶石,系帶上懸著一片片麒麟金杏葉,金葉隨風飄動,發出窣窣細響。


  寶光閃爍,璀璨奪目。


  裴英娘忍不住偷偷咽口水:一看就知道很值錢!


  李旦居高臨下,俯視著眼睛閃閃發亮的裴英娘,疑惑又詫異。


  他以為這個差點死在親生父親劍下的小娃娃,此刻應該躲在車廂里抹眼淚才對。


  特意繞過來看她,就是怕她有什麼好歹。


  沒想到她竟然沒事人一般,靠在車窗上做針線活兒。


  那個淚如雨下,抱著他不放,無助而絕望的小娘子,彷彿只是他的錯覺。


  除了他,大概沒人相信,一個時辰前,裴家小娘子還蜷縮在床榻上瑟瑟發抖。


  不愧是母親挑中的人。


  李旦自嘲一笑,策馬離去。


  裴英娘盯著馬鞍上的寶石看了好半晌,忽然發現李旦腰上空落落的,沒有佩戴她早上看到的那塊雙鹿紋山玄玉佩。


  應該是絲繩絞斷了,沒來得及換新的。


  她低頭看看手上剛編好的蝴蝶絡子,粉白兩色,和李旦完全不搭調。在簍子里翻了翻,找到一條棕黑色的,扭了金線,編成燕子形狀,好看又大方。


  連忙捧在手心裡,想問李旦喜不喜歡,抬起頭時,發現人已經不見了。


  只留下一個端正筆直的背影。


  裴英娘目光痴迷,嘖嘖道:「連馬尾上都掛了金葉子呀……」


  她好想要那匹駿馬!


  抵達蓬萊宮后,忍冬讓宮女去抬熱湯,預備服侍裴英娘洗漱。


  今天舟車勞頓,李治和武皇后肯定不耐煩見人,用不著去蓬萊殿請安。


  果然,夜幕低垂時,羊仙姿往各宮傳話,言聖人已經就寢,讓他們各自安歇。


  葯童把熬好的湯藥送到裴英娘殿前,「八王吩咐,貴主莫要忘了服藥。」


  裴英娘白天純粹是嚇病的,現在一覺睡醒,又從太極宮搬遷到蓬萊宮,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蠻可以不用吃藥。


  葯童面色不改,把鎏金寶相花紋銀碗往前一遞:「請貴主服藥。」


  小娃娃當久了,裴英娘也想使個性子、耍耍賴。


  嘴巴還沒撅起來,忍冬已經接過銀碗,舀起一匙子黑乎乎的葯汁子,送到她唇邊:「貴主不怕,吃了葯,病才能好。」


  裴英娘臉頰微微一熱,雖然知道自己只是個八歲的女娃娃,忍冬這麼哄她是正常的,可是好像還是有點難為情。


  只能老老實實吃藥。


  吃了葯,她一覺睡到大天亮。


  既沒有夢到提著寶劍追殺她的裴拾遺,也沒有夢到討厭的裴十郎和裴十二娘。


  她心情大好,早上吃了兩大碗胡麻粥,一盤玉尖面,兩隻素餡畢羅。


  忍冬和半夏把所有箱籠打開,想為裴英娘挑幾件新衣裳。


  雖然宮人們為了遷宮一事亂成一團,但女官、女史們有條不紊、忙中有序,百忙之中,仍然記得給裴英娘送來整套首飾衣物和被褥用具,十分貼心。


  武皇后要在麟德殿擺宴慶賀遷宮,眾人屆時都要出席,連太子李弘和太子妃也會從東宮趕來湊趣。


  這是裴英娘頭一次參加皇室宴會,忍冬想把她打扮得漂亮一點,左看看,右翻翻,挑挑揀揀半天,還找不到滿意的裙裝。


  半夏不懂宮中流行什麼樣的服色,只能跟在忍冬後面打下手。


  裴英娘坐在槅窗下打絡子,日光從茜色窗紗漏進屋裡,籠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半夏想起一事,悄聲道:「貴主,太子妃也姓裴呢!和貴主好像是一家人。」


  太子妃裴氏是左金吾將軍裴居道的女兒,確實和裴英娘同出一族,不過裴氏的祖父曾經做過宰相,而裴英娘的祖父只是個六品官,比不上裴氏那一房顯耀。


  裴英娘把絲線繞成一簇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從前沒來往過,以後也不必特意去結交。你記住,我是天后帶進宮的。」


  半夏心神一凜,「婢子明白。」


  忍冬終於挑中一條單絲碧羅籠裙,「太平公主愛紅,平時多穿紅色,貴主穿青色最好。」


  裴英娘換好衣裳,盤腿坐在銅鏡前,等著忍冬幫她梳髻。


  鏡中的小娘子臉色還有點蒼白,穿郁泥地聯珠團窠對鳥紋錦對襟半臂,淺色縐綢窄袖交領襦衫,單絲碧羅籠裙,竹根青系帶分系在兩邊,一直垂到翹頭履鞋面上,肩上披一條沙綠色葡萄紋錦厚披帛,完全是一副少女打扮——裴英娘氣度沉靜,宮女們總忍不住把她當大人看待。


  忍冬躊躇半天,最後給裴英娘梳了個家常的雙螺髻,略施簪環珠花,發間裹絲絛,留出長長一段,垂在肩頭。


  最後照例在她眉心點上硃砂痣。


  這麼一打扮,裴英娘依然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娃娃。


  忍冬掃視一圈,小聲說:「太平公主喜歡描花鈿、貼面靨,貴主年紀還小,點硃砂就夠了。」


  裴英娘淺笑一聲,「多謝你替我想著。」


  反正李令月喜歡什麼,她就得忌諱什麼。


  忍冬連忙躬身:「這都是婢子的本分,不敢讓貴主謝婢子。」


  直起身,看一旁的半夏似乎有些擔憂,笑著道:「太平公主天真爛漫,為人寬和,平時待宮人們很好,時常賞我們糕餅吃。」


  既是開解半夏,也是寬慰裴英娘。


  裴英娘想起路上的匆匆一瞥,太平公主年紀不大,只比她大兩歲,但模樣身形已經出落得豐滿標緻。


  不知道她的性子是不是和宮人們描繪的那樣好相處,已經有一個名不副實的李顯了,千萬別再多一個表裡不一的李令月。


  離開宴還早,裴英娘怕弄髒衣裳,乾脆哪也不去,歪在坐褥上,教忍冬打絡子。


  時下不論男女,佩戴的玉佩、香囊都用絲穗裝飾,很少有結絡子的。


  半夏跟著裴英娘學過,已經會不少樣式。


  忍冬是頭一次學,很快琢磨出門道,嘖嘖稱嘆:「貴主的心思真巧。」


  裴英娘臉上漲紅一片,連忙解釋:「這是一個廚娘教我做的,我手不巧,只會做這個。」


  忍冬抿著嘴笑。


  不得不說,有些本領是天生的。忍冬只學了不到半個時辰,手上的動作越來越靈活,甚至比師父裴英娘做得還熟練,而且無師自通,自創了幾個新鮮樣式。


  十根指頭像花蝴蝶一樣,翩躚飛舞,眨眼間,就編出一對精緻的垂絲菊花。


  裴英娘低頭看看自己剛才做的幾隻大蝙蝠,歪歪扭扭,形狀是有了,但軟塌榻的,沒什麼精神。


  再抬頭看看忍冬做的菊花、芍藥、梅花和大燕,個個栩栩如生,活靈活現,菊花的垂絲微微捲起,完全能以假亂真。


  她嘆口氣,沮喪道:「算了,送八王的絡子,還是你來替我做吧!」


  李旦走到槅窗下時,剛好聽到這句話。


  一時忍不住好奇道:「什麼絡子?」


  混亂中,她被踩了好幾腳,剛想掙扎著爬起來,一雙臂膀穿過她的腋下,直接把她提起來,帶出內堂。


  武皇后的哭聲傳出很遠,「枉我將你們視作骨肉,你們竟然如此狠毒,想謀害我!要不是外甥女先喝下肉湯,此刻我早遭了你們的毒手!」


  武惟良和武懷運被金吾衛五花大綁,扔在前院的場院里。兄弟倆嘴裡都塞滿了破布,喊不出求饒和辯解,只能發出模糊不清的嗚咽聲。


  武皇后雙眼發紅,面色狠厲,「武氏兄弟狼子野心,立即斬首!」


  沒有審訊,沒有認罪。


  早就等候多時的護衛拔出彎刀,一刀下去,兄弟倆齊齊斃命。


  濃烈的血腥味反而讓驚慌失措的武氏族人冷靜下來,他們紛紛跪倒在武皇後身邊,咒罵武惟良和武懷運,撇清和兄弟倆的關係。


  護衛拎著武惟良和武懷運的人頭踏進前院,朗聲道:「爾等切莫慌張,武惟良和武懷運心懷不軌,意欲謀殺天后,我等奉天后之名,已經將兇徒立地正/法。」


  前院的官吏望著血淋淋的人頭,雙膝一軟,匍匐在地。


  裴拾遺渾渾噩噩,也在下跪的人群當中,心中掀起驚濤駭浪:武皇后竟然把兩個族兄殺了!

  內堂的哭叫聲漸漸隱去,裴英娘找回神智,扭扭胳膊,「放我下去。」


  武承嗣低笑一聲,鬆開手,「你膽子不小啊,竟然不害怕?」他回頭看一眼內堂,神情麻木,彷彿剛剛喝下毒湯的人不是他的表親,「小十七,我勸你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姑母沒空理會你。」


  裴英娘撫平衣袖上的皺褶,「多謝。」


  不管怎麼說,剛才武承嗣對她伸出援手,當得起她的一聲謝。


  武承嗣看著裴英娘蹣跚的背影,嘴角微挑,難怪這幾天常聽宮裡的人誇讚這位永安公主。小小年紀,能臨危不亂,光是這份鎮靜,就夠她在宮中遊刃有餘了。


  裴英娘找到忍冬:「太平公主呢?」


  忍冬有些害怕,臉色蒼白,聲音微微發顫:「公主剛剛吃醉了酒,天后讓人把她抱進內室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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