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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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碗碗熱氣騰騰的面片湯送到等候的行人手中, 加咸豆豉還是添辣茱萸, 隨行人自己決定。


  高鼻深目、衣著服飾顯然與眾不同的胡人操著一口彆扭的漢話, 來往於巷曲間。


  長安城的胡人多不勝數,人們早已經見怪不怪,並未好奇觀望。


  大唐國力強盛, 長治久安, 外夷、胡族爭相歸附效忠。


  京師腳下的老百姓生活富裕,底氣十足, 即使是酒肆里打雜的小夥計,也樂觀自信, 不輕易對人卑躬屈膝。


  這份只有強國國民才擁有、深深融進骨子裡的自信和洒脫, 每每讓裴英娘感慨不已。


  展目望去, 人煙阜盛, 比肩接踵, 處處人聲笑語。


  和里坊外的肅穆安靜截然不同。


  車駕行過中曲十字街時,被兩條隊伍擋住前路。


  街巷旁, 光著膀子、肌肉筋節的胡人揮舞著蒲扇似的大手, 正往一簍剛出爐的胡餅上撒芝麻。


  餅里裹了羊肉, 抹上酥油, 放進爐里烤熟,金黃酥脆, 香氣直往行人們鼻孔里鑽。


  排隊等候的百姓不約而同咽口水, 忘了避讓來來往往的車馬。


  楊知恩上前斥退幾個擋路的平民, 牛車重新慢悠悠搖晃起來。


  裴英娘想讓隨行的宮人幫忙買幾個芝麻胡餅,目光掃過沉默不言的李旦,沒敢吭聲。


  宮人帶著天帝和天后的口諭叩門,應門的裴家僮僕嚇得屁滾尿流,一溜煙跑進后宅叫人。


  李旦讓裴英娘進屋和父母拜別,他留在前堂等候。


  她這麼小,就必須離開親生父母,肯定要哭哭啼啼,他不想摻和進去。


  裴英娘苦笑,她才不會因為辭別裴拾遺哭天抹淚。


  轉過迴廊,踏進後院,台階下立著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


  馬駒沒有配籠頭,不能騎乘。


  裴十郎圍著小馬駒轉來轉去,手裡拿著一條鞭子,時不時對著小馬駒抽兩下。


  看到裴英娘,裴十郎抬起下巴,得意洋洋道:「叔父給我買了匹好馬!叔父還說,你下次再敢碰我一根指頭,就把你關進柴房裡,不給你飯吃!」


  昨天武皇后離去后,裴十郎仍舊哭鬧不停,裴拾遺為了哄他高興,帶他去騾馬行挑了匹乖順的小母馬。


  裴英娘冷眼看著小馬駒。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裴拾遺得罪武皇后,然後她被武皇后帶走,一夜未歸,說句生死未卜也不為過。


  裴家卻無人關心她的死活,裴拾遺作為她的親生父親,竟然還有心情帶裴十郎去逛騾馬行。


  原本心底還有幾分不舍,現在連那最後一點親情也徹底湮沒,裴家唯一讓她留戀的,大概只剩下蔡氏親手做的寒具和粉糍。


  裴英娘撇下趾高氣揚的裴十郎,回到自己的小院子,收拾行李。


  宮裡少不了她的吃穿,她的衣裳首飾和宮裡的東西比起來,實在寒酸,基本上不可能再有穿戴的機會。但起碼要把貼身的用物帶走,免得便宜裴十二娘。


  使女半夏從僮僕口中得知裴英娘安然歸來,驚喜交加,進屋幫忙收拾箱籠。


  她兩隻眼睛腫得核桃一般兒。


  裴英娘問過才知道,原來半夏以為她被武皇后抓進宮折磨,忍不住大哭了一場。


  偌大的裴家,還是有人惦念她的。


  裴英娘幽幽地嘆口氣,「你願意跟著我進宮嗎?」


  李治看她年紀小,怕她不習慣宮裡的生活,特意交待她,如果捨不得從小照顧她的裴家女婢,可以挑兩個婢女一起入宮。


  半夏抬起頭,呆了半晌,才想起來給裴英娘磕頭:「十七娘,婢子願意!」


  裴英娘眉頭一皺,發現半夏臉上有幾道清晰的指痕:「誰打你了?」


  半夏吞吞吐吐,不肯說。


  裴英娘合上紅地繪穿枝芍藥花漆盒妝匣,「你是我的婢女,代表的是我的顏面,如果你真犯了錯,也該由我來懲戒。」


  半夏瞪大眼睛。


  裴英娘接著道:「你只有這點膽量,還怎麼隨我入宮?」


  她進宮,可不是為了受氣去的。


  她不會忍氣吞聲,她的使女也不能隨便被人欺負。


  武皇后想要的,是一個聰慧有膽氣的幫手。她腦子笨,才智有限,年紀又小,不可能成為武皇后倚重的心腹愛將,但至少要討得武皇后的喜歡。


  所以,她不能一味老實。


  半夏說出實情:「昨天婢子替女郎攔著十二娘,她沒處撒氣,抓著婢子打了兩巴掌。」


  裴英娘記在心上。


  收拾好行李,她去正堂向繼母張氏拜別。


  張氏是個沒主意的人,跪坐在簟席上,神情茫然,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裴英娘行稽首禮的時候,她眼圈一紅,顫聲道:「小十七,宮裡可比不得家裡,天后說什麼,你就應什麼!以後沒人照應你,凡事只能靠自己,你千萬要好好的啊!」


  裴英娘鼻尖微酸,張氏是裴拾遺的續弦,平時對她不壞。


  張氏還想和她說幾句掏心窩的心裡話,一個梳單髻的婢女突然一頭扎進正堂,臉色倉惶,滿臉是淚:「十七娘,快跑!郎君要殺你!」


  是半夏。


  廊檐深處腳步紛亂,裴拾遺雙眼發紅,鬢髮披散,提著一把寒光凜凜的寶劍,向正堂走來。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跟在他身後,目光畏懼,又隱隱帶著一絲看熱鬧的興奮雀躍。


  張氏嚇得手足無措。


  裴拾遺一腳踏進內堂,咬牙切齒,聲如洪鐘:「我們裴家滿門忠烈,誓不與妖婦為伍!十七娘,你外祖父和舅舅都死在妖婦手中,怎能自甘下賤,認妖婦為母?阿父不忍看你被妖婦利用,只能親手了結你,才對得起裴家列祖列宗!」


  劍尖對準裴英娘,隨時能一劍斬斷她的咽喉。


  張氏大哭起來,直起身爬到裴拾遺腳邊:「郎君,小十七才八歲呀!她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娃娃,怎麼敢違抗天后的旨意?」


  裴拾遺不為所動,一把推開張氏,舉起寶劍。


  劍尖閃爍著冰冷的寒芒。


  裴英娘顧不上穿鞋履,轉身就跑。


  前院已經被僕從擋住了,正堂有兩道小門,通往張氏的宅院。


  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一邊奔跑,一邊朝半夏示意:「去前堂找殷王求救!」


  她才八歲,怎麼可能跑得過人高馬大的裴拾遺,只能拖延時間,等李旦領人進來救她。


  半夏一抹眼淚,抬腳飛奔。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雙手叉腰,擋在她面前,「叔父說了,誰也不準踏出內宅一步!」


  半夏目眥欲裂。


  裴十郎冷哼一聲:「裴家由叔父說了算,你敢不聽話,我讓叔父把你賣到波斯去當女奴!」


  半夏冷笑不語,拔下發間的銀簪子,直接刺向裴十郎的右眼。


  女郎危在旦夕,她必須儘快找到殷王!


  誰敢攔她,她就和誰拚命!

  「啊!」簪子一頭又尖又利,直直往眼瞳刺來,裴十郎嚇得肝膽俱裂,一蹦三尺高,「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半夏趁機脫身,路上的僕從看她狀若瘋癲,不敢上前攔阻。


  有人悄悄給她指路:「殷王在前堂。」


  前堂地上設火爐,銅罐里正煮著一罐黃褐色茶湯。


  婢女把研成細粉的薑末撒進茶湯里,用銀匙子挖一小勺豬油,趁水開的時候,浸在滾沸的茶湯中燙煮。


  李旦百無聊賴,盤腿坐在簟席上,望著裊裊的水汽沉思。


  半夏披頭散髮,衝進前堂,撲到李旦腳下,額頭撞在地磚上,砰砰響:「大王,求您救救十七娘!」


  李旦皺起眉頭,「怎麼回事?」


  半夏大哭道:「郎君要斬殺女郎!」


  李旦勃然變色。


  裴英娘才跑出幾步,就被裴拾遺堵在後院牆角。


  劍尖從她頸邊擦過,削下一縷青絲。


  縛發的鴨蛋青絲絛被斬成兩截,無聲墜落。


  裴英娘小胳膊小腿,眼看劈下來的寶劍越來越近,無處可躲,乾脆往地上一趴,貼著地面骨碌碌打個滾。


  裴拾遺來不及收回寶劍,雪亮的劍刃劈在窗下供花瓶的梅花小几上。


  小几被劈成兩斷,木屑四處飛濺。


  白瓷細頸花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赤紅花朵洋洋洒洒,飄落一地。


  裴英娘心中發寒:裴拾遺真想殺了她!


  裴拾遺眼瞳閃閃發亮,果斷揮出第二劍。


  裴英娘感覺到背後凜冽的殺氣,手腳並用,想爬到屏風後面躲起來。


  身形忽然一滯,她的裙角被裴拾遺踩住了。


  寶劍劃破空氣,斬向裴英娘的肩頭:「十七娘,不要怪阿父,你是裴氏女,不能墮了裴家的名

  聲!」


  李旦走得快,她也走得快,李旦走得慢,她也走得慢。


  他忽然停下來不走,裴英娘來不及反應,一頭撞在他腰間。


  額頭磕在冷硬的玉帶扣上,被鑲嵌紅寶石的帶扣硌出幾道紅印子,火辣辣的,有點疼。


  裴英娘呆了一下,雙腿習慣性地往前一邁,差點踩在李旦的腳尖上。


  她昨晚睡得不安穩,還有點迷糊。


  宮女們笑成一團,上前把裴英娘拉開扶穩,揉揉她的額頭,輕聲哄她。


  裴英娘縛發的絲絛和李旦腰上懸的玉佩流蘇纏在一起,一時竟扯不開。


  宮女怕弄疼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解開絲絛。


  裴英娘有點難為情,雙頰燒得通紅,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蔫的,不敢看李旦。


  李旦低下頭,看不到裴英娘羞赧的表情,只能看到小娃娃漆黑柔亮的發頂,一排八支花骨朵形狀的碧玉金絲珠花擠在一塊兒,熱鬧喜氣。


  他眉峰輕蹙,沒說什麼。


  李治並未起身,長發披散,衣襟半敞,歪在火爐床上,背後墊一隻素緞隱囊,正由武皇后服侍吃藥。


  還未走近,裴英娘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腥氣。


  葯很苦,李治眉心緊皺,強撐著服下半碗,搖搖頭,示意不想吃了。


  武皇后舉著銀碗,柔聲道:「陛下,良藥苦口。」


  李治眉頭皺得越緊。


  武皇后不容他退縮,繼續喂他。


  裴英娘擔憂地看著李治,雖然對方只是她名義上的皇父,而且收養她極有可能是為了懷念某個已經逝去的人,並不純粹是真的喜愛她,但李治對她的溫和慈愛不是假的。


  看著他被病痛折磨,她心裡有些不好受。


  「小十七來了。」李治勉強吃完葯,看到滿臉憂色的裴英娘,心裡不由一暖,笑著朝她招手,「可用過朝食了?」


  宮女把坐席移到李治身邊,裴英娘屈腿跪坐,「吃了一碗胡麻粥。」


  李治笑了笑,故意逗她:「宮裡的粥飯點心好吃嗎?」


  裴英娘認真地點點頭。


  想了想,添上一句:「有盤叫玉尖面的點心,尤其好吃。」


  玉尖面是御膳之物,裴英娘以前沒吃過。


  李治剛服完葯,口齒酸苦,胃口全無,但不知道為什麼,聽裴英娘這麼一說,忽然覺得有點饞,喃喃道:「玉尖面?倒是好久沒吃它了。」


  武皇后在銅盆里洗手,聞言,立刻把宦者叫到殿里:「朝食就要玉尖面和面片餺飥。」


  宦者已經很久沒聽到李治說想吃什麼東西了,不必武皇后強調,一路疾跑至御膳房,尖聲道:「玉尖面!快蒸一籠玉尖面來!」


  御廚擦擦汗,陪笑道:「蒸籠里有呢,要裝幾盤?」


  宦者氣得直跺腳:「大家要吃的東西,哪能隨便?重新蒸一籠好的來。大家要是吃得高興,天后自會賞你們!」


  御廚們聽說是李治想吃玉尖面,不敢怠慢,洗菜的洗菜,揉面的揉面,剁肉的剁肉。幸好禁苑早上剛送來新鮮的鹿肉和熊肉,不然只能用臘肉代替,陳肉哪有新鮮野味好吃。


  趁著御廚們拌餡的工夫,專管燒水的小宮女扛起一隻小水缸,把清水注入大鍋中,重新架上蒸籠。


  灶膛里燒得噼里啪啦響,管灶火的壯奴把一捆捆松枝塞進灶膛,大冷的天,他卻熱得直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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