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
柏九的棋突然滾掉在地。玉白的子骨碌碌滾到一人靴下,此人丟了自己的子,俯身將柏九的子撿起來,捏在指尖吹了吹。
「平定王怎麼了。」面如桃花的正是顏絕書,他懨懨地轉著這枚小小的白子,「好端端的像是要睡著了。」
柏九索性靠在椅背上,仰起頭合上眼,「局甚無聊。」
顏絕書嘆了聲:「我們這種小魚蝦布的局,自是入不了平定王的眼。」說著陰柔的眼微斜,「不過自古翻在陰溝里的大人船可不少。」
「魚蝦隨潮。」柏九抬手按在自己的眼上,淡聲道:「滔天大浪要來,後邊局勢變動,你先求自保罷。」
「我不懼死。」顏絕書一顆一顆收著棋盤上的子,笑道:「我不懼死啊,我孤家寡人一世豪奢,現在死也值當。相比之下,就是小燕王要委屈些。好容易脫了苦海,還沒成個形,就該在這巨浪扑打里掙扎。」他繼續笑笑:「這好生苦命。」
「言不由衷。」柏九手下的狹眸半張,落在顏絕書的脖子上,那一剎那他後頸寒毛直豎,竟如同被條蛇纏了頸一般的驚寒。
柏九漠聲道:「你費盡心機,攪動暗潮,不惜私助大苑,到頭成與不成都是一場空。」說著他濃麗的眉眼間睥睨薄諷,一字一珠道:「辛振宵已經爛在土裡,身魂皆沒。」
棋盤猛然翻砸在地,顏絕書面無表情,唯獨胸口起伏不定。
「你豈敢直稱殿下名諱,」他切齒含恨,「柏、九、你、敢!」
柏九索性合了眼沒理他,只是他手掌下的眼皮輕輕一跳,有些不大舒服的滋味。
上津。
辛弈上了城牆。
火油的味道令他胃裡狼藉,襄蘭的噩夢一直伴隨著這個味道,讓人忘不掉。小崽子老實的扒在他脖頸,乖的一言不發,跟著好幾個時辰沒進食,也不對辛弈鬧。
吳煜嗓子已經啞了,沒精打採的趴在牆垛,看著下邊黑壓壓的大苑兵。辛弈也趴上去,一眼沒掃見阿爾斯楞。
「有吃的嗎。」辛弈揉了揉小崽子的頭,「什麼都行,給我一些。」
吳煜慢吞吞的在懷裡扒拉一陣,摸出一包東西扔給他懷裡的小崽子,啞聲道:「你還真帶著他。」
小崽子自覺扒開紙,裡邊竟然是牛肉乾。
辛弈頭側抵靠在牆垛,望著下邊,嗯了一聲。
「我們怎麼辦。」吳煜捏了捏自己的嗓子,「守下去嗎?阿爾斯楞離開了迦南山,這代表他已經不忌憚北陽軍,你看他的騎兵,裝備整齊,我們就像是叫花子。」
「啊。」辛弈語調低緩的應了一聲,緊接著像是陷入沉默,並沒有立刻回答他。兩個人都無言下去,只有小崽子咬牛肉乾的聲音。
「我們守不住。」過了好久,辛弈才道:「我們不能守在上津。」
「那我們該去哪兒?」吳煜笑了笑,「離津?下津?等柔回一破,整個北陽界都會淪陷。我們北陽軍,還去哪守?」
「柔回不會破。」辛弈蹭了蹭額角,上邊有縷發垂的他不舒服。他道:「大苑的主力集中在這裡,柔回只有小部分,吉白樾和許虎不會讓他們跨過來。」
「那不是更糟。」吳煜抹了把臉,悶聲道:「阿爾斯楞直越上津,驅下對柔回來一個前後包抄,他們連跑的機會都沒有。」
「為什麼要讓他們越出上津。」辛弈唇邊一動,小崽子塞了塊牛肉乾給他。可他胃裡火辣,肋下正疼,只能含在口中。「我們不守上津,我們要把大苑兵往回趕。」
「我們?」吳煜笑的嗓子疼,他道:「就我們?」
他們連騎兵都湊不起三萬人,拿什麼追這十幾萬的騎兵?況且真的是追而不是被追嗎?
「是。」辛弈咽下牛肉乾,胃裡翻滾的讓他皺眉,「就是我們。北陽軍和大苑打了幾輩子的交道,最熟悉的就是大苑騎兵和大苑草場。退後就什麼都不佔了,甚至還會被南邊牽動。一旦唐王動起來,我們還能從北反攻。如果我們只守上津,恐怕會前後不暇,更入絕境。」
「那後備軍糧怎麼辦。」吳煜道:「顏絕書不會給我們糧食,朝廷的糧食也久撥不下,我們就算追出去了,又吃什麼?」
辛弈沒吭聲,他趴在牆垛上,又陷入沉默。
是啊,就算一鼓作氣一馬當先趕回去幾百里,他們吃什麼呢?以戰養戰是絕對行不通的,因為大嵐有富裕的城鎮,而大苑只有草場。阿爾斯楞來前,大苑的牛羊都會轉移到迦南山後,難道要北陽軍跟著他吃野草嗎?
怎麼辦?
怎麼辦。
京都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開始急調豪門錢銀,但這錢並不是給前線北陽軍,而是沒入宮中消失不見。面上打著是冬寒生冷,皇帝的乾清殿簡陋到漏風,得翻新。可到底去了哪兒,各家心照不宣。
這個關頭本該齊心對外,但可惜,京都還沒有意識到北陽已經陷入困境。皇帝的軍糧撥下去,經太子手轉了幾番,就剩那麼薄薄一層,還得被下邊的小鬼們劃分,最後送到北陽去的,還不夠上下軍將三天的粥。
就說這一日天好容易放了晴,那太僕寺卿和中書參軍相約去鹿懿山下的鹿懿湖釣魚。兩人在岸邊持了桿,先是走一番客套,問候對方雙親兒女,然後才絮絮叨叨的切入正題。
太僕寺卿捋了把山羊鬍,愁道:「聽聞近日北陽不好過。」
中書參軍哆哆嗦嗦的給魚鉤上餌,「可不是,飯都吃不飽了。」
「這怎麼行。」太僕寺卿抖著桿,「平定王出了京都,也沒個人勸勸皇上。」
中書參軍道:「可不是,看這錢銀調動。」
「唉。」太僕寺卿道:「那也沒個能說話的人。」
「可不是。」中書參軍呼了寒氣,「這大冷天的,軍中碳火也斷不得。」
「徐杭和江塘沒出聲啊?」太僕寺卿又捋了胡,「糧倉怎麼也可勁的裝死。」
「可不是。」中書參軍抄了袖,「唐王也沒提出兵的事兒。」又砸吧砸吧了嘴道:「不過他這人吧,向來膽子小,大苑人都如狼似虎,他怕也是明擺的事。就這小燕王,年紀輕輕,可別留在戰場上,到頭一看,他爹媽兄長,可還沒涼透呢!」
「還別說。」太僕寺卿皺眉,「我覺著有這可能。他才多大年紀?又是個不能說話的。眼下軍威不足,軍糧不備,唉,只說這上津若是破了,後邊誰還能攔的住?」
「那苦的是沿途百姓。」中書參軍終於沒說那句「可不是」,而是道:「就照大嵐對北陽那深仇大恨,沒個壓城殺人是說不過去的。京都離得遠,我瞅皇上這樣子也有用錢堵的意思。雖說到時候受不得什麼委屈,可心裡總會不舒服。」
「這能舒服嗎。」太僕寺卿低聲又念了一遍,「能舒服嗎。」
那湖面垂了片枯乾的葉,打起了小小的旋。湖面還有些寒氣,一葉小舟,從湖後邊慢悠悠晃出來。兩個人當即住了嘴,面面相覷,心裡七上八下。
只見那舟無人撐,就是順著這小寒風胡亂飄著。正過這兩人面前,垂下的粗葉葛布一晃,隱隱約約露了裡邊持書人的一角,舟又晃遠了。
「那、那不是……」太僕寺卿縮了脖子,悄聲對中書參軍報了個名。參軍也跟著縮了脖子,兩個老頭像兩隻鵪鶉似的,一直屏息等著那舟不見。
也不知方才的話被那人聽去了多少。
「清流如許,清流如許……」太僕寺卿嘆聲道:「可惜了。」
中書參軍抬了空蕩蕩的鉤,跟著附和了一句,「可不是……」
正是賀安常。
待舟不知飄哪去了,他才放了書,將一側紅泥小火爐上的煮沸的水泡了茶,在這舟上窄小間怡然自足。
自他漸出朝堂已有大半年,小鳳雛侯珂雖接手上朝,但終與他在時行事不同,讓人時常要回念幾句。倒是他自己,歸家后要麼閉門研究晦澀古籍,要麼出門垂釣閒遊,算一算,京都人不見他,已有很久了。
只說今日一游,不想竟聽到了北陽之事。賀安常兩耳不聞窗外事,雖斷斷續續知曉大苑再犯,卻不知道柏九已出。但他猜測一二,也能想到如今是個什麼局面。
天色暗時他才回賀府,從後門入內,自有小侍在此等候。他直接回了自己的院,沐浴換了衣衫,就在燈下提筆手書一封,時至三更才熄燈。
第二天一早,小侍推開房門,只見榻上空空,根本沒有睡痕。他家的清流公子已然沒有蹤影,那柜上常用的筆也不見了。
只薄衫幾卷,碎銀幾兩,賀安常勉力翻出他家牆頭,揚塵出京了。途上搭了輛驢車,他就坐在白菜蘿蔔堆里,一直謀籌著事兒,一路凍到了青平去。
如今平定王在青平,據他路上打聽,顏絕書也在青平。此時不去青平更待何時?
謝凈生在青平正忙的不可開交,聽聞有人前堂找他,只當狐朋狗友,一律沒見。
賀安常在門口凍的薄衫飄飄,一聽不見,面無表情的轉身就走。沒想到這一轉身,竟正遇著了顏絕書。
「賀安常!」顏絕書扒在車窗上眼瞪的大,道:「你幹什麼幺蛾子?」
賀安常凍的蒼青,睨看人時更是冰涼,果然凍得顏絕書一哆嗦。
這兩人還有那麼點前塵孽緣。
當初顏絕書在翰林院中待學,章太炎時常課講有耽擱,就叫賀安常去。說來賀安常還算顏絕書半個先生,只他從前就愛財,私底下還倒手轉賣賀安常的筆跡畫作,沒少被這位賀先生整頓,所以現在見著了,既想出口惡氣,心底下又怕得很。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賀安常冷漠道:「叫你父親幹什麼。」
「.……」這人還這麼讓人遭心。顏絕書憋了半響,只掀了自己的車簾,不耐道:「凍成冰棍了還逞什麼威風,趕緊上來。」
賀安常揉了凍僵的鼻尖,轉身就上去了。
裡邊熱的很,顏絕書恨不得全鋪上厚皮子,被他整的金晃晃的閃眼。賀安常一緩回來,就抬眼將他這車廂裡邊轉了個遍。
顏絕書抱著貂絨犯懶,「有辱斯文是不是,你們這清貴的也沒怎麼見風骨。」又用那桃花眼瞟了他,「凍骨差點就有了。你跑這兒來幹什麼?」
「吃包子。」賀安常正襟危坐,「你跑這兒來幹什麼?」
「打狗。」
賀安常頷首,又揉了揉眼。
「你幹什麼?」
賀安常道:「晃眼。」又道:「你圍成個孔雀幹什麼?」
「.……」顏絕書丟開貂絨,惡狠狠道:「我冷。」
「這地的確挺冷的。」賀安常點頭,下一刻就話鋒一轉,「你要是再不放糧北陽,還會更冷。」
顏絕書眼中笑意一淡,哼道:「你也是來做說客的。」
賀安常一頓,認真道:「非也,我是來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