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心低徊
天涯有幽曲,深宮撥斷弦。
景仁宮再次有琴聲傳出,彈奏的人卻換了。
鶯啼綠柳小滿日,艷陽午後風過長空。
在後院的白蘭樹蔭下,毓媞斜靠在竹榻上,微閉雙眸,聆聽著古曲『碣石調幽蘭』。
「琴中古曲是幽蘭,為我殷勤更弄看。欲得身心俱靜好,自彈不及聽人彈。」幽幽一嘆,毓媞緩緩睜眼望著那個彈琴之人,心裡有種莫名的感情,側頭對一旁的涴秀說道:「你要是有玹玗丫頭的一半,姨母就省心多了。」
沒錯,此刻在景仁宮後院彈琴的正是玹玗,在內務府挨打后,毓媞讓人送她去太醫院,又親點楊宇軒為她診治,還賜了上好的活血化瘀,也同意涴秀常常探望她。
在她治傷的那幾日,齊妃和熹妃倒是聯手上演了一台好戲,由頭就是對蕊珠懲罰的輕重。
毓媞當初說要顧忌裕妃的面子,所以才沒有嚴懲蕊珠,只是罰扣一個月的例銀。又說當時在場的奴才都是景仁宮和儲秀宮的,沒有人會到處傳話,裕妃頭腦簡單就信以為真,一時間竟然疏忽了還有內務府當差的奴才在。
內務府的鬧劇,當日就傳到了雍正帝的耳中,但他只是讓人把消息通知鍾粹宮,自己靜觀其變,想藉機看看曼君和毓媞之間的關係。
一切自然是在謀划當中。
曼君得知蕊珠在宮中打人耳光,又在主子面前搬弄是非,立馬就讓慎刑司的人去儲秀宮拿人,罰掌嘴三十,扣一年例銀,貶入辛者庫,打發到先帝妃陵守墓。
宮裡的人都知道,一旦被罰去妃陵守墓,就註定要孤寂一生。且長留妃陵的奴才多數都是有罪受罰的,在那種陰氣森森的地方,有不少人因為無法承受身心的煎熬而自尋短見,能熬下來的也都是內心詭變,專門以大欺小,以折磨別人為樂的瘋狠之人。
見曼君如此重罰,裕妃只能找毓媞去鍾粹宮理論。
毓媞當然是裝好人,只說蕊珠和玹玗都是小姑娘,因些小事生出爭執也是難免。蕊珠在宮中打人是有錯,只是因為缺乏教導,罰抄《教女遺規》百遍也就可以了。再者,蕊珠原本就是裕妃的遠房親戚,自覺委屈才到表舅母面前抱怨了幾句,所以也算不上什麼造謠生事。既然扣了一年例銀,又當眾掌嘴,這已經算是重罰,就不要打發到先帝妃陵去了。且蕊珠已經知錯,也心有愧疚,不如留在宮中繼續伺候裕妃,全當是給她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但面對這洋洋洒洒的一大通理由,曼君全然不認同,不但搬出了雍正帝之前的諭旨,還把毓媞教訓了一頓,責其舊日過於寬縱,才讓奴才們愈發猖狂,沒有規矩。
為此事毓媞和曼君劍拔弩張,差點沒在鍾粹宮吵起來,不僅把裕妃忽悠得暈頭轉向,就連雍正帝都覺得制衡之法很有效。
蕊珠被押出皇宮的那天,涴秀還一臉激動的拉著玹玗去看熱鬧,當時玹玗就按照霂颻所教,以不可落井下石之理,好好的規勸了涴秀一番。
同時,又有銀杏的巧思安排,讓毓媞在不經意間撞上這一幕,看到玹玗的知書達理。
毓媞見玹玗盡能勸住涴秀,心中甚是喜歡,也願意兩個孩子常常一處玩笑。
但因為玹玗尷尬的身份,只有毓媞不在景仁宮的時候,涴秀才能將玹玗請到閨中相伴,全當是涴秀自作主張,毓媞並不知曉。
不過,玹玗之前來景仁宮之時,毓媞暗中觀察過,兩個小丫頭聚在一處,不僅是說笑玩樂訓隼,玹玗還會教涴秀寫漢字、繡花,這讓她更是滿意。今日她也是躲開的,只是聽到玹玗彈琴,一時觸動心殤,這才留在宮中。
那一曲『碣石調幽蘭』,通過空谷幽蘭靜謐孤幽的清雅意境,傳達著內心的抑鬱傷懷和深沉感慨。
毓媞深深凝望著玹玗,回想著那句:奴才的額娘讓奴才貼身戴著,是希望奴才長大后,能像那位主子一樣溫柔敦厚、恭儉謙讓。
恍惚中,她似乎覺得玹玗就是曾經的自己,那個還未改變,還有靈魂的自己。
竟然因此而生出一份憐惜。
她喜歡眼前的這個孩子,或許不是因為對谷兒的感恩,而是因為懷戀遺失的美好。
曲罷,毓媞招手讓玹玗來跟前,又問道:「彈得真不錯,難得能還原古風,誰教你?」
剛剛玹玗所用的當然不會是毓媞房中的那把琴,而是一把弘曆送來的五弦古琴。
《尚書》中記載:舜彈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而天下治。
可見在周代之前,琴都是五弦,而『碣石調幽蘭』相傳是孔子擬商朝的舊曲,按照五弦琴所作,可現在流傳的只剩唐人的手抄版本,是以七弦琴演奏。
「回熹妃娘娘的話,是奴才的額娘教奴才,奴才的額娘一直對琴技有所研究,所以苦心嘗試如何將七弦琴譜,變回最初的五弦。」玹玗福了福身,才規規矩矩的回話。「可惜奴才彈得不好,彈不出這曲子的韻味。」
「唉,這滿口的奴才,真是繞得人心慌。」毓媞淺淺一笑,又嘆道:「我聽著,你和涴秀玩笑的時候,都是直呼其名,倒也順耳些。」
「奴才該死,奴才和涴秀格格玩樂一時忘形,才會失口忘了規矩,請熹妃娘娘恕罪。」聞言,玹玗噗通一聲跪下,連聲求饒。
「是我讓她那樣叫的,不管她的事,別罰她。」害怕毓媞會責罰玹玗,涴秀忙把事情都攬在身上。
「哎呀,本宮一句嘆言,看把你嚇得,快起來。」毓媞親自伸手將玹玗拉起來,和顏悅色地笑道:「好孩子,不用怕,本宮沒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覺得你們那樣稱呼親切。」
「謝熹妃娘娘寬恕。」玹玗連忙行禮。
毓媞望著玹玗,心裡不由得嘆道:的確規矩懂事,和她額娘一樣。
但直到現在,毓媞也不曾提到認識玹玗的母親,更沒有打算表明她就是那個銀鎖的舊主。
銀杏端著茶過來,笑著看了看玹玗,才對毓媞說道:「娘娘,我看這孩子是因為莫名其妙的挨了板子,被裕妃娘娘嚇壞了,如今才會這般杯弓蛇影。」
「本宮也覺得像是這樣。」毓媞點了點頭,讓銀杏抬個小凳子給玹玗坐,「你與涴秀私下玩笑只管和以前一樣,怎麼親切就怎麼稱呼,她是匹草原上的野馬,難得和你一處時還能安靜些,以後景仁宮只管來,也多規勸著點涴秀學學規矩。」
「是,奴才知道了。」玹玗剛要起身行禮,就被毓媞攔住,只讓她坐著回話。
「看看,人家雖然比你小兩歲,可比你懂事多了。」毓媞指著涴秀,言辭雖是數落,語氣卻帶著寵溺。「你呀,成天只知道和弘晝胡鬧著玩,沒有半點閨秀的樣子,讓我怎麼幫你物色夫婿,難不成是想嫁給弘晝嗎?我見玹玗丫頭的字寫的不錯,花也繡的好,以後多和她學學針線女紅,還有琴棋書畫,收收心。」
「哪有啊!」涴秀連忙否認道:「我是想找四哥玩的啊,可是四哥太多媳婦要陪,沒時間搭理我。」
「好,那以後你就多和玹玗伴在一處。」見玹玗文文靜靜地坐著,臉上總能掛著淺淺的笑意,在看涴秀的張狂樣,毓媞忍不住又嘆道:「你已經到了該指婚的年紀,男女大防你總要避忌點,若總是胡天胡地的和弘晝玩在一起,讓皇上誤會了,真把你配給他,單是他的那份荒唐也就夠你哭的了。」
「哪有這麼恐怖啊!」聽到毓媞如此數落弘晝,涴秀又忍不住反駁道:「他不過就是多了幾個紅顏知己。」
「成天在八大胡同,煙花柳巷找樂子,這也是叫多幾個?」毓媞搖頭嘆道:「聽說他還養了外宅,嫁給他和守活寡有什麼兩樣。」
「他要是能和四哥一樣,家裡媳婦一大堆,各式各樣的應有盡有,也就不用出去找樂子了。」涴秀嘟著嘴,喃喃說道:「拴不住他的身心,只怪他府中的兩個福晉沒本事。」
玹玗一直在努力憋笑,毓媞還真是看錯了,要是真把涴秀配給弘晝,那才是兩相如願呢。只是一聽到涴秀說,拴不住男人的心是女人沒本事,心中又不禁暗暗一怔,還好涴秀和毓媞感情不錯,且涴秀也是個有口無心的人,不然那話還真像是指桑罵槐,說毓媞沒本事得到雍正帝的心。
「熹妃娘娘,奴才還有擷芳殿的差事要完成,不便久留了。」敏銳的玹玗還是看到了毓媞眼中閃過的一絲落寞,忙找出個借口說要先行,也岔開了毓媞和涴秀的對話。「涴秀格格之前說要暖才畫個能照著繡的花樣子,奴才想不如這會兒就去畫,然後就早點回擷芳殿去。」
「是呢,宜太妃身邊伺候的人不多,我還想著讓你常常和涴秀伴在一處。」毓媞淡淡一笑,知道玹玗是個心思細膩的丫頭,應該是想把話題轉開,才突然這麼說。「你若真的天天都來景仁宮,那擷芳殿的差事誰去做呢?」
「既然這樣,不如把她調來景仁宮,做我的貼身婢女。」見毓媞也喜歡玹玗,涴秀忙趁熱打鐵,把心中的盤算講了出來。
「胡鬧,宜太妃身邊的貼身婢女怎能說換就換,新去的人也不一定能讓宜太妃合心意,讓奴才從新學起不是問題,但為了你的一點貪玩心思,就讓宜太妃去適應一個新人,這是大不敬也是大不孝,皇上若是知道了,不僅你要挨罵,我也要遭到斥責。」毓媞立刻說出了一堆大道理反對,又嘆道:「如今後宮主事的人,可不僅僅是我,還有鍾粹宮齊妃呢。」
毓媞當然不把罪臣之女調來景仁宮,竟然把曼君都搬出來當借口。
「那好吧。」涴秀瞬間泄了氣,垮著臉說道:「宮裡規矩就是多,真麻煩。」
看著涴秀,毓媞無奈的搖了搖頭,才又對玹玗說道:「本宮想著,再過一段時間就有新的使女入宮,到時候挑幾個不錯的送去擷芳殿,你也就有時間能多過來陪陪涴秀。」
「是,奴才替宜太妃娘娘謝謝熹妃娘娘的心意,奴才回去一定先告訴太妃娘娘此事。」玹玗起身行了禮,又說道:「熹妃娘娘,奴才現在就去給涴秀格格繪製花樣子。」
「嗯,你們去吧。」毓媞笑著一點頭,讓涴秀和玹玗一同去了。
望著玹玗離開的背影,她都不知道是應該為玹玗感到慶幸,還是嘆息。
玹玗的儀態言行都極有教養,模樣又生的標緻,若不是家中變故,這麼好的孩子不是選在君前,也該是指給皇子。
可那到底是福氣,還是悲劇呢?
心中再次泛起一陣莫名的傷懷,對玹玗的憐惜讓毓媞驚覺,那孩子真和舊時的她有幾分相似。
她竟想將玹玗放出宮去,指給一戶好人家。
搖頭一嘆笑,原來她憐惜的不是玹玗,而是玹玗身上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