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空院雨
春雨纏綿一夜,碎落滿地殘香,斑駁一季芳華。
翠鳥在花疏枝頭嚶鳴,玩轉縈繞聲聲入心,纖指勾動弦上韻律,彈起一段惆悵,幽懷幾番情愫。
昨夜,玹玗從天穹寶殿離開,經東小長街至仁澤門前,突然遇到永和宮首領太監連桂,幸而白天初涵的婢女茉莉機靈,設計讓他崴了腳,方躲過跟著芷蝶前往慈寧宮大鬧的禍事。這會兒匆匆往太醫院跑,是想尋個內教習救二喜一命,五十宮棍的懲罰,五福和其他四人當場斃命,只剩二喜還吊著半口氣,因念及舊日有些交情,才想著要行善積德。
玹玗親自領著連桂往太醫院找鴻瑞幫忙,卻並非為就其性命,而是暗中授意鴻瑞,設法讓二喜去得舒服些,也少受點痛苦。
五十宮棍打完,就算能保住性命,也註定半身殘廢。
若是在富貴人家,有大把銀子供養著,得丫環僕婦在旁伺候,苟且偷生尚算勉強。
可弘曆的旨意,永和宮罪奴僥倖留得一命者,亦隨芷蝶遷入景福宮,那是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荒棄宮院,進去的後宮女眷,就算保留位分者都是苟延殘喘,區區一個殘廢的奴才,不過是在煎熬中等死,恐怕還得到了出味才有人發現。
與其這樣,不如早去早了,還可保留最後一份尊嚴,得全屍送去吉安所,憑家人認領去安葬。
鴻瑞跟著連桂去后,心中憋悶不快的玹玗也不想回慈寧宮,而是獨自前往慎心齋。
在灰網滿布的屋中轉了一圈,然後在院中梨樹下的石桌前坐到天亮。
曼君說她害死過人,可她卻想不出對方是誰,康嬤嬤雖然也是索綽羅氏,但她之前查過,芷蝶和康嬤嬤沒有任何關係,且真正設計她的人一直躲在幕後。
直到東邊天泛起魚肚白,才幽然一嘆,將這些理不出頭緒的事情暫時拋諸腦後,反正在這片紅牆內的日子還長著,將來她這雙手會沾染多少血腥,連她自己都不敢去想。
拒霜軒內,花草早已換了模樣,寒蘭被一種草花取代,因為不見花開,所以難辨其品種;白梅樹也都移去,換成李花樹和玉蘭花樹。
原本只想進來瞧一眼,哪知淅淅瀝瀝的春雨越下越大,難得這院子青磚黛瓦,沉浸於這煙水朦朧里,倒是比別處都雅緻。
獨坐於幽香之下,靜賞漫天傾灑的晶瑩,絲絲心念由那四根絲弦輕訴。
「好厲害,反彈琵琶。」弘晝推門入院,直接走到花軒中,拍手贊道:「大清早聽到這婉轉曲調從擷芳殿傳出,就猜到是你在這。」
「五爺昨晚不是該留宿在東宮殿嗎?」見他臉上都是雨水,玹玗放下琵琶,抽出絲絹遞給他,蹙眉道:「怎麼清早就往這邊來,身邊沒個人跟著,下雨天也不撐傘。」
「大老爺們兒,哪有這麼嬌氣。」弘晝挑眉一笑,沒接她的絲絹,直接用衣袖擦掉臉上雨水,坐到竹榻上,直勾勾地盯著她,說道:「早知道你昨晚不回去,我就不用避到太醫院這邊來過夜,倒是把雁兒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這個院子清靜。」玹玗柔柔一笑,「昨天煩亂的事情太多,所以來這尋份安寧。」
弘晝緩緩湊近她,凝眸靜視片刻,身體微微後仰,淡淡問道:「是因為昨晚上……所以心裡不舒服了」
側目望著他,玹玗眼中閃過一絲慧光,反問道:「恐怕皇上不止讓五爺兼內務府事,應該還讓五爺管著粘桿處吧?」
「小丫頭,換顆不那麼七竅玲瓏的心,好不好啊?」弘晝聳聳肩,雖沒有直接回答,但也沒有否認。
「好啊。」玹玗眉眼間含著清然的笑意,幽幽嘆道:「可沒了這顆心,昨夜養性齋前的戲誰去唱,不知皇上可還滿意。」
她是從家中尋出玉扇,可原本沒想用言語威脅甯馨,只打算作為示好之禮送入儲秀宮,以甯馨的聰明睿智,定然能夠明白她的意思。
可養心殿的那一番審問,弘曆故意把所有事情都丟給甯馨,再加上那把玉扇的出處,她就猜到這背後的用意。弘曆說過不想親手撕掉甯馨的偽裝,其實更多的是不能,所以只有讓她來做這個惡人,反正已經擔下妖女的名號,也不怕多做些事情。
「天地良心,到現在為止,皇兄沒傳過粘桿處的人問話。」弘晝豎起三根手指,頗有些像起誓,沉聲道:「皇兄也不願意這麼做,但宮中年歲漫長,你得有壓制皇后的能力。」
「她是大清的嫡皇后,連太后都動不了她分毫。」玹玗目光緩緩流動,抬眼望著那滿樹的玉蘭花,苦澀笑道:「如今我招惹了皇后,日後還指不定會有什麼境遇呢。」
「你覺得皇兄會讓你有什麼境遇?」弘晝眸光黯沉,負手而立,靜靜望著從屋檐落下的雨滴,思憶幽遠地說道:「從你入宮到現在,你一句喜歡,皇兄就在此設下拒霜軒;你一個眼神,皇兄便不惜千金買下畫作;你的那首《忍淚吟》,字字句句都是大逆之言,皇兄卻親自帶到海殷大人的墳前;你在太白居時的幾句隨意閑話,他便籌謀著如何儘可能的把郭絡羅府原樣還給你。當初皇阿瑪賜你金鎖的用意,皇兄和我都心知肚明,海殷大人確實冤枉,但也是御筆親批的逆臣,若皇兄張羅郭絡羅府的事情被揭露到御前,恐怕就會落得和三哥一樣的下場。」
「五爺,我剛才只是一句玩笑。」玹玗站到他身邊,不用這樣一件件點明,她也知道弘曆為她擔了多少風險,又豈止他說的這些。昨夜之事,弘曆又沒拿劍架在她脖子上相逼,甚至連眼神暗示都不曾有,她可以選擇看明白一切,當然也可以裝糊塗,不與甯馨正面對峙。「我只是擔心,日後自己招架不過來,反倒給皇上添麻煩,又要他花心思顧及著我。」
「皇兄好福氣。」側過頭,垂眸凝望著她,弘晝長嘆道:「若她也能這麼相信我,那該有多好。」
「涴秀姐姐會回來的。」其實,就連她都開始不相信這話,可面對弘晝,除了給句希望,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相信你,金口玉言。」弘晝溫和一笑,對他而言,涴秀杳無音信,總比得到無法承受的消息要好。不自覺地揚了揚眉,低嘆一聲,換了輕鬆地語調玩笑道:「雨也停了,不過天色還早,今日又無早朝,可有時間煮壺茶,撫慰五爺這顆碎了一半的心。」
「五爺如此說,便是沒時間,我也得煮這壺茶啊。」玹玗莞爾淺笑,轉身去廚房,燃上小茶爐,準備好杯盞,又到書齋中取來茶葉,順手拈下幾朵李花備用。
明后雨前曉天青,春梢芽嫩似翠凝。
碧湯透齒勝瓊漿,幽香怡人醉蝶蜓。
……
弘曆有晨起練功的習慣,四更就離開了儲秀宮,李懷玉見他回到養心殿,因想著今日並非早朝之期,就多嘴問了一句,他是否已陪甯馨用過早膳,這邊還要不要準備。
「才幾個月時間,規矩都忘了,這還要問朕?」弘曆徑自回到寢室換衣服。
「因為玹玗姑娘昨晚沒回慈寧宮……」 李懷玉趕緊跟上去伺候,弘曆的眸光倏然一冷,連忙說道:「皇上放心,奴才各宮門問過,沒有姑娘出去的記錄,姑娘肯定還在宮裡。」
弘曆緊抿著唇,雙眼微微眯起,問道:「雁兒那邊怎麼說?」
「齊太妃遞了張紙條,上面只寫著『鍾粹宮、紅梅』五個字,姑娘似乎還沒想明白。」
「紅梅……」弘曆目光一凜,眸色漸漸變得幽深,思索了片刻,沉吟道:「讓會計司查宮婢檔案,從雍正十年至今,可有叫紅梅的宮婢。」
「奴才明白。」李懷玉機靈地應道:「若有,就細查其底細,看和鍾粹宮的三位小主有沒有關係,對吧?」
「嗯。」弘曆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又吩咐道:「去內御膳房,備幾樣精緻的點心,然後送到擷芳殿,不用刻意避人,就讓那些眼睛瞧著,由他們傳話去。」
望著弘曆快步而去的身影,李懷玉眼珠子慢慢轉著,琢磨了半晌,嘴角才揚起深深的笑意,自己往內御膳房去的同時,又讓歡子去把雁兒請來。
擷芳殿確實清靜,弘曆登基以後,擷芳殿依舊鎖閉,只有少數人能夠進出。
紅塵千般滋味,茶中幾縷清香,繚繞霧水禪心,在晨曦下聆風觀檐滴,品茗養性也是極風雅的事情。
可茶未分盞,就聽弘曆的聲音遠遠傳來。
「你倆倒是好雅興,清早在這品茶。」說話間已至花軒,唇角勾著一絲淺笑,淡淡說道:「隨太后在暢春園住了一段時間,真是越發會偷懶了。」
「這茶臣弟可還沒喝呢。」弘晝站起身,笑眯眯地瞟了弘曆一眼,從懷裡掏出一串鑰匙放在桌上,對玹玗說道:「南庫的鑰匙,目前就你、我,和小玉子有,好好保管啊。」
見弘晝長身而去,弘曆笑著問:「茶還沒喝,這就走?」
「臣弟識趣,還是換個地方自己品茶比較好。」弘晝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拖長著聲懶懶回答,又隨性揮了揮手。
待其走遠,玹玗緩緩坐下,將二泡茶分入素白瓷杯中,遞了一杯給弘曆,自己也端起一杯送至唇邊卻不飲,只是悠悠沉醉於茶香,半晌才柔聲說道:「昨晚爺安置在儲秀宮,今晨又無需上朝,我以為你不會那麼早起。」
弘曆深深凝視著她,裊繞香霧后的眉眼潛藏著几絲愁緒,那模樣不禁讓他心中一揪,嘆道:「昨夜我已經跟皇后講過,那巫蠱之事把姿態擺出去就行,無需太過費心去查。」
「皇後娘娘也不可能查得出來,確實不必為此神傷。」淡然一笑,她並不覺得詫異,視線凝著婉立水中的青葉,靜靜地不在出聲,直到杯中茶湯涼透,才緩緩抬頭,取過他手中的杯子,將茶湯一併倒掉。「都說明前茶貴如金,我卻覺得還是雨前茶好,雖然不那麼細嫩,但滋味更加鮮濃。許次紓的《茶疏》有曰:清明太早,立夏太遲,穀雨前後,其時適中……」
她柔聲細語只談茶,看似並未將昨夜之事放在心裡,可恍惚下卻把小銅壺中滾燙的熱水,淋到了大拇指上。
「啊——」
就在她感到吃痛叫出聲的時候,弘曆已經快速抓著她的手,按進一旁盛著冷水的陶盂中,可還是有李花瓣大的晶亮水泡浮了出來。
弘曆皺著眉心,語氣嚴厲地責備道:「你在想什麼!」
「不小心而已,沒事。」玹玗垂眸,低聲道:「過兩天水泡就會消下去。」
弘曆重重嘆了口氣,眼神變得冷峻,「皇后只用擺出姿態,但對你下手的人,爺絕對不會放過,你也不用去煩『鍾粹宮紅梅』,交給我就好。」
「又是雁兒嘴不緊。」玹玗微微一咬牙,低聲抱怨了一句,又微笑著對弘曆說道:「我不是在想這些,只是昨晚我對皇後娘娘說……」
修長的手指輕按上她的唇,弘曆笑意柔柔,「你在養心殿外的棋局要如何落子不用告訴我。」
「如果這一子,是要落到養心殿內呢?」迎著他的視線,玹玗鄭重地問道:「有些事情得皇上來辦。」
淡然一勾嘴角,弘曆反問道:「你要朕如何做?」
玹玗抽回手,霍然站起身,跪在他跟前,恭聲說道:「請皇上早日立儲。」
這一幕正巧被剛踏進小院的李懷玉撞見,傻傻地站在門邊,搞不清楚狀況,從昨天到現在,他總是剛悟明白一件事,又冒出另一個問題,望著前方的花軒,彷彿空氣已經冷結成冰。
弘曆雙眸沉凝如空潭,抿著薄唇,眉頭緩緩蹙緊,良久,喟嘆著閉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