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雲譎繞
乾隆元年四月末科考放榜,三甲共取中三百三十四名賜進士及第,廷置第六名的金德瑛,被乾隆帝親擢為三鼎甲之首的狀元,並受其修撰之職,還賜御筆親書的「狀元及第」金字大匾。
此次科舉選才鄂爾泰算是用心良苦,三鼎甲雖然都是由其點中,但三人之中僅原本的狀元仲永檀與其有些交情,至於榜眼和探花倒是底子乾淨。
而二甲的前三名中,第一名和第二名不但是鄂爾泰的門生,還給西林覺羅府送了不少銀子,但收錢的只是府中的管家,暫時還抓不到任何實證,且那兩人確實乃才學之輩,弘曆也就將兩人留用。
芒種過後,天氣越發炎熱,養心殿內已設冰桶,所以還算涼爽,玹玗從取出清涼的葡萄遞給弘晝,又讓歡子去準備金銀花茶,關上東暖閣的門后,才低聲問道:「既然鄂爾泰那般有心算計皇上,又為何會留下毫無背景的金德瑛呢?」
最近弘晝幾乎不去早朝,凡入宮則直接到養心殿,來去自如仿如和親王府,滿朝文武雖常常在私下議論其不遵君臣之禮,卻也沒人敢在君前諫言,畢竟有訥親朝堂被打的例子,誰都知道弘曆和他只講兄弟之情。
「鄂爾泰就算再霸道跋扈,也總得給朱軾面子。」弘晝口中的朱軾乃三朝元老,官職太子太傅文華殿大學士,又任吏部尚書,併兼管兵部事務,還是乾隆帝師,其為官廉潔且剛正不阿,放眼整個朝堂,鄂爾泰對此人倒是十分忌憚。「其實仲永檀的才學不差,三鼎甲的文章亦受朱軾讚賞,只是他老人家不知道仲永檀和鄂爾泰的關係。」
「這樣一來,二甲前三名都是鄂爾泰的人……」因歡子推門進來奉茶,玹玗立刻止聲,待其退出后,才繼續說道:「倒是便宜了鄂爾泰,難為皇上還肯留著這些人。」
「三百多名士子,其中有多少鄂爾泰和張廷玉的人,難道能全抓出來不成?」弘晝看似玩世不恭,其實心裡清明不輸弘曆,淺淺小啜了口茶,笑道:「只要是有真才實學就留下,具體會不會授予官職,還得等博學鴻詞之後。」
「可皇上沒說給仲永檀二甲第一,卻讓他和金德瑛對調,像是故意貶低,但又留有一線。」玹玗前幾日聽說,因為親擢狀元之事,朱軾和鄂爾泰乾清宮論辯,言辭相當激烈,雖說最後鄂爾泰輸了,可朱軾當日回府後就病倒,都好幾天還不能上朝。
「乘隙插足,扼其主機,漸之進也。」弘晝高深莫測地笑了笑,身子往後一靠,懶懶地說道:「皇兄想在鄂爾泰身邊放一雙眼睛,還不能讓其察覺,仲永檀若是聰明,自然能參透皇兄此舉,屆時就能為皇兄所用,且他文采不錯,三鼎甲的文章你不是也看過嗎?」
「若是在唐朝時以詩賦取士,好壞我或能分辨一二。」玹玗輕忽一笑,頗為不屑地說道:「可是八股文章題出四書五經,內容還必須以程朱學派的註釋為準,我雖然自幼讀書,卻從不鑽研只用於應付科舉,但毫無實用價值的制義文。」
弘晝贊同地點點頭,伸手摩挲著下巴,笑問道:「四書五經你也讀過,難道還會看不懂科考試卷?」
「懂與不懂並非重點。」玹玗眉眸微斂,嘴角淺淺勾起,輕描淡寫地說道:「何況那日,若非有不懂事的奴才在門外探頭探腦,皇上未必會讓我幫忙看卷子。」
弘晝緩緩坐直身子,眸底有幽光閃過,幾不可聞的輕聲一嘆,「你就是太多心竅了,可知女孩子的聰明,其實是一種負擔,傻人有傻福。」
「可我腦子裡的那根弦,若是放鬆分毫,早不知死了多少次。」玹玗的眸光有些黯淡,但旋即又浮出一抹淺笑,「天下本無事,庸人擾之為煩耳。玹玗自信並非見識淺陋之徒,既自幼由額娘教導,入宮后幸得聖祖宜妃和齊太妃提點,近年又受太后熏陶,所以我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片紅牆裡的一切。」
她這句話說得很隱晦,是真心關懷也好,或有心利用也罷,她終是從擷芳殿那個活死人墓走了出來。
且她的心裡有太多事情要籌謀,早已容不下半分胡思亂想,再說於帝王身邊的女人而言,感情終究會被時光消磨,所以毫不在乎弘曆用她做餌。
弘晝深深凝視著她,沉吟問道:「不覺得辛苦嗎?」
「活在這世上,誰不辛苦,五爺又何嘗不是呢?」看似平淡的反問,卻有著超出她年紀的成熟和穩重。「五爺當年韜光養晦,不惜偽裝成酒色之徒,難道就不辛苦嗎?皇上要面對一個苦心撫養他的人,卻視他為棋子的無奈事實,更要在朝堂上忍辱負重,難道又不辛苦嗎?就連太后也是一樣,年紀輕輕嫁給先帝,花容月貌才華橫溢,但因那無來由的猜忌,就讓她守了一輩子活寡,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辛苦!」
因為人生苦,才會活得辛苦。
道人題壁云: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媧皇造萬物生靈,從出生的那一天起,無論貧富貴賤都難逃一死。
人,生來兩手空空,死去兩袖清風,俗世浮華半點帶不走,不過經歷一場波折磨難,紅塵受累后,終歸於黃土。
所以回頭是岸,可又何來彼岸?
真正的彼岸,並非修行涅槃,存天理滅人慾,而是知得心放,悟道超脫。
悟的不是佛學、道學,也非孔孟之言、程朱理學,只是己心。
既然紅塵無苦不在,讓人辛苦,何不索性再多辛苦些,把所有的苦都變成甜,至於那些改變不了的苦,那就看清楚究竟是拜誰所賜,然後千倍萬倍還回去。
「你的性子很像皇兄,懂得隱忍,又知克制。」弘晝語氣平淡,但長久以來心中一直有個黯影,她畢竟有所求,只怕她的聰明,終會成為弘曆最大的威脅。
玹玗幽然抿著一抹淺笑,她和弘曆之間有一份信任,是弘晝無法了解的,因為那幾乎相同的秘密,他們誰都不曾對弘晝說過。
「你倒是會享受,清早就跑來養心殿納涼,也不說去上朝。」弘曆笑著推門入內,回來時見東暖閣窗帘垂落,就猜到弘晝在此撿懶。「你們聊什麼呢?」
眸底的情緒全數斂去,玹玗莞爾一笑,打趣地說道:「五爺在講故事,一隻黃鼠狼,傻傻地去算計狐狸。」
弘曆不禁失笑,眼中滿滿的寵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成日和五爺玩在一起,越發牙尖嘴利了。」
「這可不怪我,都是你自己寵出來的,再過幾年還指不定多刁鑽。」弘晝悠閑地吃著葡萄,含糊的一句話,似玩笑又似暗藏警惕。
玹玗假裝聽不懂,只嬌嗔瞪了弘晝一眼,拉著李懷玉下去張羅早膳,晚些她還得去會計司,毓媞肯讓她留在紫禁城這麼長時間,就是為了挑選壽康宮婢女。
而玹玗前腳才踏出東暖閣,弘曆的眸光立刻沉了下去,向弘晝問道:「有事?」
「大熱天的,如果沒事我何必跑來,難不成真為了和小丫頭嚼舌頭。」弘晝坐直身子,神情頗為嚴肅地說:「當年皇阿瑪恩准聖祖宜妃遷居擷芳殿主殿時,會計司撥了一批新入宮的婢女,其中有一個叫做紅梅。」
當年擷芳殿血案,他們兩兄弟都遠在伊犁,具體的情況不甚清楚,弘曆也只是聽聞,為掩蓋聖祖宜妃的真正死因,擷芳殿的奴才全被遣散,內監打發到庄屯服役,宮婢發送到各處行宮,但這些人最終都死的不明不白。
弘曆驟然蹙眉,思忖了片刻,問道:「可查過這個人的底細,和目前鍾粹宮的誰有關?」
「旗籍是偽造的。」望著弘曆凝重的面色,弘晝冷然一勾嘴角,嘆道:「想來皇兄心裡應該有影了,那就恕臣弟大不敬的說一句,只怕鍾粹宮有鬼,還和莫籬萱是一家人。」
「敢在朕身邊放人。」弘曆冷冷地哼了一聲,緩緩闔上雙眸,把鍾粹宮中三人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再睜眼時,黑瞳里儘是森寒陰鷙,不帶一絲情義地命令道:「查儀嬪的底細,看看她和那個紅梅有什麼關係,若真是弘皙安插的眼線,留不得。」
細想起來,思瑩的個性和籬萱非常相似,看上去平靜如水,總能讓自己置身事外。其父雖是禮部員外郎,但這些年來從未見黃家有人來探望,而思瑩的借口稱,她乃庶出,生母早亡,和嫡母並不親近,嫁入皇室也就漸漸和母家疏遠。
弘晝想了想,低聲說道:「既然齊妃母妃有所察覺,不如臣弟去問她。」
「她不會說的。」弘曆深吸了口氣,眉心緊蹙,眸中透出一絲恨意,沉聲道:「你忘了皇阿瑪留下的遺訓,她根本不希望玹玗留在紫禁城,當年的聖祖宜妃也是這念頭,所以要儘可能的讓玹玗覺得日子難過,想早些逃脫。」
「那臣弟只有靠自己去查了。」弘晝頗感頭疼地嘆道:「每年都有這麼多宮婢入選,想在身份上作假並非難事,今年又不知會有什麼牛鬼蛇神。」
大清挑選宮婢,為避免有反清復明的疑心者,所以選擇範圍只限於內務府各佐領所屬上三旗包衣的女兒。
順治十八年之前是每年選宮婢兩次,其後便改為每年一次,凡年滿十三歲者,就需記名造冊送內務府會計司備選。而宮女的身份也不盡相同,滿姓包衣或直系親屬有官職在身者,分配到各妃嬪身邊為女官的幾率最大;至於普通的漢姓包衣,在宮中又無門路者,就算進入妃嬪宮院,也只能做打掃的苦工,而太后、皇后、皇貴妃、貴妃的宮院差事,永遠沒有她們的份。
每年二月初二內務府開始初選,一層層的挑揀下去,第三輪是五月節前。
和選秀女相似,在選期前一晚入宮,第二日清晨換上統一的衣裳,身掛寫有旗籍和姓名的木牌,列隊在會計司大院內,以六人為一排,選中者留在宮內,否則立即遣出。如果此次已入選,但在所選名額之外,就會由會計司記名,第二年再送入宮中複選。
唯一和選秀女不同之處,是無需皇帝親自選閱,只需皇後派遣身邊的鳳儀女官前去監督即可。
「玹玗姑娘可真早,是從養心殿過來的吧?」
翠微剛踏入會計司大門,就見玹玗坐在院內,手裡還拿著新宮婢的名冊,而會計司總管跟是在側討好賣乖,卻把她冷冷地涼在一邊。
玹玗只是禮貌地回以一笑,「太后吩咐玹玗兼顧養心殿的差事,玹玗不敢怠慢。」
「姑娘真是貴人事忙。」翠微冷眼轉到一旁,皮笑肉不笑地對會計司總管說道:「挑出來的這幾個人還不錯,讓老嬤嬤們好生教導,出色的送來儲秀宮。」
會計司總管尷尬地笑了笑,低聲道:「翠微姑姑,這些都是玹玗姑娘剛剛挑出來,要送入壽康宮的宮婢。」
「喲,這都還沒經過老嬤嬤教導,就提前分派到壽康宮了。」翠微這些陰陽怪氣的話不敢對著玹玗說,只能拿會計司總管指桑罵槐。「且皇後娘娘命我過來選閱宮婢,名單還要送給娘娘過目才可作數,你們會計司這麼當差,讓我如何向娘娘交代。」
玹玗眸中掠過一抹嘲諷的冷笑,語調輕柔得說道:「我也不欲讓你為難,但挑選壽康宮的婢女乃太后的吩咐,若你怕皇后怪罪,我隨你去一趟儲秀宮解釋。」
翠微一怔,面色難看地抿了抿嘴,「原來是太后的懿旨,奴才自然要遵命行事。」
會計司總管低頭竊笑,別說玹玗現在的身份,就是兩個小宮婢吵嘴,都是太後身邊的為尊,這個翠微真是自討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