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葉心弄
弘曆望著比自己兒子還年幼的弟弟,看他天真活潑的模樣,真是打心底的喜愛,遂微笑著招手讓弘曕上前。
「六阿哥,快過去啊,那就是當今皇上,你的皇兄。」
「小阿哥快過去,別惹皇上生氣啊!」
「小主子,皇上喚你就快去吧,若惹皇上動怒,可不是鬧著玩的。」
眾奴才都輕言細語,又略帶警告的哄著弘曕,催促著他快點去弘曆跟前,只有采荷低頭跪著一言不發,眼神閃爍不定,雙手還微微輕顫。
玹玗側頭望了望弘曆,此刻他身邊既無別的隨從,這些奴才言辭不當,也就只有她代為斥責,「弘曕阿哥年幼無知,什麼叫做『惹怒皇上不是鬧著玩的』,你們這群奴才是在嚇唬一個小孩子嗎?」
「奴才知錯了,求皇上恕罪。」采荷猛然回過神,連忙伏身討饒。
在宮裡當差,最忌諱看到不該看的場面,可她今日偏偏就撞上兩幕。
剛才見娮婼悄悄進入世宗寧妃的靈堂,心中正覺好奇,正欲跟過去,又看到永琛鬼鬼祟祟的溜了進去,便是她不過去窺探,也能猜到小樓之上的情形是怎樣的不堪。
而第二幕就在眼前,她本不必照顧弘曕,皆是為了躲麻煩方尋出來,豈料追到桃花塢,又見到弘曆和玹玗濃情蜜意的畫面,偏跟來的人還不少,若她管不住那些人的嘴,指不定是更大的災難。
「都起來吧。」弘曆一抬手,主動上前兩步,緩緩蹲下身子,堆著一臉可親的笑容,對弘曕說道:「六弟過來皇兄這邊……」
哪知弘曆話還未說完,弘曕竟眨巴眨巴圓眼,莫名其妙的放聲大哭起來,連連往後退了幾步,猛地轉身一溜煙跑掉了。
此刻,別說玹玗憋著笑,就連前一刻還嚇掉半條魂的那些奴才,現在都拚命地埋低頭,生怕被弘曆看到他們表情。
弘曆驀然抬眸,頗為尷尬地望著玹玗,怏怏地站起身,視線移向弘曕跑去的方向,眼底儘是無奈,便是最小的兒子永璋見到他也從不曾這樣過。
「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追,弘曕阿哥要有閃失,你們擔當得起嗎!」視線相交的瞬間,玹玗已明白弘曆的意思,這會他負手冷眼站在一旁,又得是她狐假虎威。「采荷你站一站,我還有話要說。」
「是,請姑娘吩咐。」采荷不敢有絲毫怠慢,嘴上喚玹玗姑娘,卻是依著面對公主的禮儀,比上次時恭順多了。
「若我記得不錯,兩個月前就已經說過,那彈弓傷人,便是給阿哥玩,也不可隨意將內監宮婢視作靶子,怎麼今天又是如此。」表面是威風,可玹玗的心卻在往下沉,今日教訓了采荷,明日御園中的奴才就又有不少閑話可傳。「阿哥雖年幼,但有些禮儀也該教導了,照顧阿哥的乳母難道是吃白飯的,還有那幾個奴才,終日只知陪著阿哥胡鬧,你們主子就不管嗎?」
「回姑娘的話,太妃離開紫禁城時,並未有乳母跟隨,圓明園這邊也沒安排。」采荷連忙解釋道:「且太妃就這麼個兒子,難免會偏寵溺愛些,不求阿哥才高八斗,只願其平安成長。」
玹玗不禁在心中暗笑,采荷這話答得可真算精明乖巧,想必是娮婼所教。「既沒有安排,怎不向內務府……」
「罷了。」弘曆態度冷肅地說道:「回去告訴皇考謙妃,老祖宗的規矩不可破,明日起讓六阿哥遷居洞天深處。」
采荷心中一驚,可憐弘曕小小年紀就要離開生母,但這是宮中規矩,歷來都是如此。而她最擔憂的是,一旦弘曕離開寒山苑,娮婼更覺孤寂凄冷的同時,便會肆無忌憚的與永琛幽會,最終受累的還是他們這些奴才。
「是,奴才知道了。」福身一禮,采荷不敢多留片刻,快步離去。
「果真是好氣派。」弘曆饒有興趣地望著玹玗,笑問道:「難怪當年擷芳殿的那些奴才會服氣。」
「當年姑婆遷到主殿,是添了許多奴才,但也沒幾天就……」話到,玹玗沒在繼續說下去,舊事傷感自是不願再提,且心中驀然梗著一件事,但一時半會也想不明白。
「是爺說錯話,不該提起這些。」手指劃過她微蹙的眉頭,那澄眸底透出的每一絲苦澀,都像針般扎在他心裡。
「人生五味,哪能只留著甜,避開酸苦辣咸呢。」玹玗揚起一絲淺笑,幽柔地說道:「剛才只是想到弘曕還不滿四歲,這麼早就讓他讀書,是不是太狠心了點。」
「你幾歲開始讀書習武,何況他是男孩子。」弘曆之所以有這樣的安排,是因為知道娮婼和永琛過往,此舉有些杞人憂天,卻也是防範於未然的良策。「且古人有云:黑髮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
「爺這哪裡是疼愛幼弟的兄長,倒像個嚴厲父親。」手指托著下巴點在唇畔,玹玗偏頭望著他,視線在他身上流轉了一圈,腦海中浮現著弘曕倉皇而逃的畫面,終是輕聲笑了出來。「下次見弘曕,可別再穿著這身明黃色的朝服了,胸前團龍紋繡的太過威武,張牙舞爪怎會不嚇到小孩子。」
弘曆垂眼看了看胸前綉紋,輕忽一笑,該怎麼告訴她呢?
皆是為了親自來逮她,所以一下朝就匆匆來此,都來不急換件常服。
凝眸望著她嬌俏的模樣,縱然江山錦繡,卻不抵這純然的一笑。
突然冒出來的念頭,讓弘曆心中惶然一顫,不禁暗自感慨:千百年來多少帝王將相沉淪在紅塵情劫中,唐玄宗生性英明果斷,仍是因紅顏誤江山,或許乾隆朝的後宮,也會有一曲長恨歌。
迎上他的視線,雖讀不懂他深邃瞳眸里那一抹似笑非笑的微光,心底卻湧上一股甜蜜的溫暖,依稀記得第一次相遇時,就是被這樣親切的眼神魅惑了心。
執起她的手往桃源深處而去,這個時節花期已過,滿樹都是紅彤彤的碩大桃果,在碧葉的簇擁下,顯得格外誘人。弘曆先往品詩堂換了身常服,李懷玉將早膳備在臨水而建的敞軒,幾樣爽口的小菜,和一盤鮮美的桃子,一旁的大冰磚上還放著兩壺荷花釀。
玹玗雖是用過膳才出門,但也不介意陪著他略動幾筷子,打開壺蓋微微一聞,「這酒好香啊,如此清涼喝下去,定是透心的舒爽。」
「若喜歡這兩壺都給你,今日讓你喝個夠。」弘曆淡淡一笑。
玹玗只小啜了一口,便將杯子放下,「還是算了,待會要過去找永璜他們,指不定又拉著我騎馬、比射靶呢。」
「哪也不許去。」弘曆平淡的語調中透著霸道氣勢,指了指旁邊的羅漢榻,溫言道:「用過早膳就去那邊躺會,昨夜喝了酒也沒睡夠兩個更次,既然精神不濟,何必去那邊湊熱鬧,今日皇後接了永璉過來,必然已在引見樓,你若過去,又要費心應對。」
玹玗想了想,此言也有理,卻又露出一抹絢麗的笑容,嬌俏地說道:「可我方才行至順木天時,遇到了五爺,說晚些時候要去引見樓烤蛇肉呢。」
「你既遇到他,就沒留神他是走哪條路過去的?」見她不怎麼吃菜,弘曆便吩咐李懷玉把桃子去皮切塊,盛在琉璃盒中,至於冰磚上,鎮涼的果子配這清洌的荷花釀最合適。
「原來五爺只是為了拐彎抹角的罵人。」玹玗低眸淺笑,抬眼時見弘曆滿臉疑問,只得說出遇到永琛之事,未免他多心,又趕緊把話題轉開,「我好像見到雲織姑娘了?」
「嗯,有件事要她去查。」弘曆淡然點點頭,又打趣地說道:「可惜那個雲綉來不了,五爺倒是惦著呢。」
弘曆不明說要查什麼事,玹玗也就不追問,不過順著他的後半句嗔笑道:「五爺還真是多情,要惦念那麼多人,也不怕心撐得慌。」
「涴秀的火爆脾氣,加上你的手段,日後五爺想不『一心』都難。」在弘曆看來,沒有涴秀的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倒是不避諱提起。
「誰讓五爺身邊那麼多女人。」不知不覺,玹玗已將一壺荷花釀飲盡,睡眠不足時很容易酒醉,此刻眼中已有幾分媚態,「男人都是這樣,見一個愛一個,好一點的能喜新不厭舊,壞一點的就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了。」
弘曆的手指撫過她纖長秀眉,順著那微紅的臉頰滑下,又在她紅潤的唇畔貪戀游移,然後極輕柔的捏著她的下顎,拉向自己,低聲道:「這話倒像是在說給我聽。」
玹玗眸中透著水盈霧繞的迷離飄渺,只手撐著下顎,顰眉微蹙,輕忽笑嘆道:「是呢,爺身邊的女人,不止多,還會源源不絕。」
「好,爺答應你,明年選秀一個都不納。」那嬌媚輕柔的低語,著實能酥透整顆心,若非清楚記得她的年紀,弘曆真恨不得將她抱回寢室。
酒杯翻覆,冰涼的純釀灑在手背,玹玗猛然清醒了幾分,兩頰卻比之前更紅,起身欲往外走,急聲說道:「我還是去引見樓吧,太后可不是讓我過來逛園子的。」
弘曆一把拉過她,順勢將她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到羅漢榻上,輕撫著她的臉,以命令地口吻說道:「乖乖在這休息,不準抗旨。」
「那我可怎麼向太后交代……」玹玗愣愣地望著他。
「有爺在,你怕什麼。」弘曆坐在旁邊,挑眉道:「等中秋過後,你也不必常伴在太後身邊,爺把這桃花塢給你住,剛才小玉子領著的那些奴才底子都算乾淨,目前只安排他們做打掃的雜活,你若瞧著有順眼的,便挑出來近身伺候。」
「哦。」玹玗淺淺地應了一聲,或許真是因為酒醉的緣故,她能極其自然的挪動身子,把頭枕在他大腿上,就像只撒嬌的小貓般,在他的輕撫下靜然睡去。
李懷玉早已撤去圓桌上的食物,見此情況,立刻讓歡子抬來一張高几,把準備好的奏摺都放了過去。
弘曆滿眼寵溺地望著她許久,才把心思移到奏摺上。
風薰荷香,絲絲縷縷而來,冰磚融化,氤氳著淡淡水霧,天地間染著一抹清幽意境。
淺寐中的玹玗又一次進入那個夢。
煙水朦朧里,伊人跪坐沛澤畔,三千青絲在風中飛舞,纖指挑動琴弦。
想問那人是誰,為什麼總出現在她的夢裡,可無論她怎麼喊,都發不出任何聲音,天地間只悠蕩著那哀怨的古曲。
水漸漸變成鮮紅色,血腥味讓人作嘔。
「啪」的一聲,琴音戛然而止,因為弦斷。
靜謐中,那斷弦之聲是那般驚心,玹玗倏然睜開雙眼,正好見到一本奏摺被摔落在地。
「怎麼了?」緩緩坐起身,發現李懷玉噤若寒蟬地立在一旁,又見弘曆眼底的怒氣尚未消散,玹玗伸手撫上他的眉心,莞爾道:「爺怎麼每次動怒都扔摺子,不過這也好,摔不壞,也就不會浪費銀錢。」
被這麼一打趣,弘曆心中的怒氣消去大半,柔聲問道:「驚到你了?」
「沒有。」瞥了一眼遞上的奏摺,那是他的朝堂政務,她絕不會多嘴半句。「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回姑娘,剛到申時。」李懷玉將奏摺拾起來,也不敢再往弘曆面前放,就捧在手中。
「今日你留在這桃花塢過夜,不用擔心早晚時辰。」見她滿臉的愕然,弘曆輕笑道:「看來這段日子,你真是愁得連時日都忘了,今日初幾?」
「初七……今日是乞巧節……」玹玗這才恍然,難怪晨起時見雁兒把指甲染成紅色,又在準備桂圓、紅棗、榛子、花生、瓜子用來拜織女的五子祭品。
「奴才清早去暢春園,已經傳了皇上的話,太后應了,讓姑娘今日留在這邊過節。」李懷玉使了個眼色,歡子忙捧來一個小炕桌,上面放著一罐鳳仙花汁。「姑娘,這是皇上吩咐新制的。」
將小炕桌放在羅漢榻上,李懷玉和歡子收拾了奏摺,又重新奉上茶果。
弘曆嘴角帶著笑,執起她細嫩的柔荑,「若不困了,爺幫你染指,可好?」
「好。」玹玗微微一點頭,眼中儘是化不開的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