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殿閣闇
養心殿。
看著手中奏摺,弘曆眉頭越蹙越緊,黑瞳中蘊著怒意,彷彿隨時都有風暴發生。
此刻已經快二更,殿外抱廈前,掌膳內監焦頭爛額的拉著李懷玉,央求道:「李大總管,你就行行好,請皇上傳膳吧。這些菜已經熱了兩次,若再熱一次,那味兒可就真不對了,屆時皇上若怪罪,內御膳房的人都要遭殃啊。」
「我也不想你們受無妄之災。」李懷玉回頭向殿內探了探,又拖著掌膳太監走遠了幾步,說道:「可你瞧皇上那神情,鐵定是滿腔怒氣,誰敢這個時候去碰釘啊。」
掌膳太監也不敢勉強李懷玉,想了想,問道:「要不我讓廚子趕快另做一席,可這些又該怎麼處理呢?」
「要不就再……」李懷玉話未說完,遠遠瞧見一個身影,瞬間眼前一亮,「等等,救星來了。」
玹玗陪毓媞用過晚膳,又吃過茶,還閑話了幾句,才和靜怡返回各自宮院。因毓媞說明日要帶她出宮去一個地方,所以才想著過來告訴弘曆一聲,卻見傳菜內監都拎著食盒在殿外候著。
看了掌膳太監一眼,玹玗向迎上前的李懷玉問道:「皇上還沒用晚膳?」
李懷玉苦笑道:「姑娘不是都瞧見了嘛。」
「那你怎麼不進去請。」玹玗忍不住低聲輕斥了一句。「這都什麼時辰,若天長日久都這樣,小心太后發配你去守皇陵。」
「姑奶奶,奴才剛剛讓歡子去請過,接過才一開口,就被皇上轟出來了。」李懷玉滿臉無奈,著實體會到什麼叫做近墨者黑,現在連玹玗都學會用發配皇陵來嚇唬他。
「你倒是滑頭。」玹玗輕笑了一聲,又問:「知道是什麼事嗎?」
李懷玉謹慎地望了望四周,用極微的聲音說道:「好像是謝濟世上奏關於捐納的問題,之前五爺來過,奴才隱約聽到幾句。」
雖然按照大清律例,只能捐納道府以下官位,且說明京官中尚書、侍郎一級,不能捐,地方官中總督、巡撫、和布政使不能捐。
但這幾年鄂爾泰和張廷玉為了穩固自己的勢力,對應之策也不在少數,自己的門生若沒被皇上點中,他們就自己出銀子讓那些人捐官,然後再慢慢往上提拔,甚至往吏部和禮部送人。
「吏部掌文職官吏之政令,禮部又涉及科舉考試,六部當中是絕不能放捐納官員入內的。」玹玗不禁冷聲一哼,鄂爾泰和張廷玉還捨得自掏腰包,不過這兩大部門確實重要,且官員只要牽涉黨爭,又豈能荷包乾淨,不過是粉飾得好罷了,所謂羊毛出在羊身上,花出去的銀子早晚能撈回來。
李懷玉又道:「除了謝濟世大人的奏摺,還有孫嘉淦和楊名時兩位大人,好像也上折提到同樣的事。」
「如此荒唐,難怪皇上動怒。」玹玗冷然一勾嘴角,默了片刻,才又笑道:「你等等,我原是有話要告訴皇上,但眼下這情況也不能直接開口了,要勸皇上總得有個話頭。」
「奴才候著,姑娘快些。」李懷玉點頭一笑。
玹玗轉身而去,再回來時手中多了個雕花松木盒。
連李懷玉都一副恭敬模樣跟在她身後,養心殿前縱有再多奴才,也只能斂眸垂首不敢多瞧,且玹玗手中捧著物件,但說一句是太后讓送給皇上的,誰還敢多問半個字。
待玹玗踏進養心殿,李懷玉立刻招手讓殿內的太監都撤了出來,又命歡子將殿門關上。
玉步款款,花盆底鞋扣著石地板,清脆的聲響沒能引起弘曆注意,玹玗輕輕將木盒放在御案上,緩緩把盒蓋打開。
「朕不餓,東西拿走。」弘曆語氣淡然,連眼睛都沒抬一下,視線還留在奏摺上。
玹玗輕聲一笑,打趣道:「爺,就算此刻真餓了,這東西也不能吃啊。」
「這麼晚,你怎麼過來了。」驀然抬頭,盈盈笑眸讓弘曆緊蹙的眉心舒展了幾分,淡淡瞥了一眼木盒,指著裡面的幾包東西,問道:「都是些什麼?」
「香花草啊。」玹玗取出其中一包打開,遞到他面前,輕柔笑道:「按《楚辭》中提到的古方所配,取:辛夷、蘭慈、芳芷、杜衡、胡繩、糜蕪、木蓮、揭車、艾草、秋菊、鴛鴦藤、還有金銀桂花。至於各料的份量古書上沒有,我就按著香味調配,不過已經找人試過,也得到楊太醫的認可,所以給太后配了一料,這份就給爺送來了。」
「嗯,《熙朝樂事》中有記載:立冬日以各色香草及菊花、金銀花煎湯沐浴,謂之掃疥。」弘曆淡淡搖頭道:「可是你覺得,爺身上和太後身上有同樣的香味,妥當嗎?」
玹玗眼波一轉,也搖了搖頭,說道:「是不妥當,但這東西不是拿來給爺沐浴所用,焚之能驅除屋中穢氣,放入香囊佩戴於身可解鬱悶,眼下再適合不過。」
「是小玉子把你叫來的?」弘曆眼眸微眯。
「有事。」簡單吐出兩個字,玹玗回頭看了看緊閉的殿門,才道:「可那抱廈前少說也守著十幾號人,能保證都是嘴緊的,我要進養心殿也總得有個由頭吧。」
弘曆眉心再次收緊,問道:「太后又試探你了?」
「昨天早晨在暢春園的時候。」玹玗拿著一包香花草走進東暖閣,出來時手中捧著輕煙裊繞的白玉香爐,「太后話裡有話,應該是想打探儀嬪的事情,若照實說,恐怕太后又要夜夜驚夢,我和齊太妃都會成為她的心病,畢竟還有個離霄道人沒找到呢。」
「那你怎麼應付太后的?」弘曆撐著額角,視線一直隨她移動。
「爺不是讓我老老實實待在桃花塢嗎?」一邊將昨天應付毓媞的話說給弘曆聽,一邊圍著正殿轉了整圈后,玹玗才把香爐放在御案上,又把手伸向他,卻沒說想討要什麼。「我可不想再有任何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情況發生,讓太後知道真相沒什麼好處。一個屈媽媽,只聽到那麼幾句話,就逼得我要把靜怡放在棋盤上,若是換成太后,哪還能有安寧。」
「處理得已經很好了。」弘曆只是微微一勾嘴角,從懷裡掏出香囊放到她手裡,動作從容自然,明顯是知道靜怡所謂受涼的真正原因。「你剛才說有事?」
因為弘曆的香囊中還收著一顆明月珠,所以之前玹玗做了個葛紗小內袋,換香料時更加方便,不過他極少在香囊中真正放入香料。
「爺不如先傳膳吧。」對他眨了眨眼睛,玹玗嬌笑道:「我只是來送熏香的,這麼長時間也該出去了,三更半夜容易招人話柄。」
弘曆一挑眉,還真沒辦法反駁她,於是高聲喚道:「小玉子,傳膳。」
門外,李懷玉立刻回應,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興奮,先領著幾個小太監到東暖閣安設桌椅,讓歡子捧來碗盞,傳膳太監高聲報菜名,又有兩個養心殿小太監分別端著凈手水盆和棉巾到弘曆跟前。
眾奴才進進出出,卻沒有一個敢窺望玹玗,更別說私下議論了。
「今日五爺送來一幅好畫,給你看看,讓你長些見識。」弘曆緩緩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領著玹玗往勤政親賢去,所謂賞畫只是說給那些探腦袋的人聽。「現在可以說,你深夜過來是為何事吧?」
「太后說明天要帶我去個地方。」玹玗默了片刻,又遲疑道:「可……太后說這話時雖是輕描一句,但眼底卻透出些許哀色,所以我想那地方定然不在宮裡,且看太后的意思,是要微服出訪。」
「明天立冬,滿八旗和漢八旗都有祭祖儀式,太後為什麼挑在這個時候出去?」弘曆眸色凝重地垂下眼瞼,又喚來李懷玉吩咐道:「五更就去五爺府上,讓他先把人手安排好,看準太后從哪道宮門出去,然後立刻跟上,在暗中保護。」
李懷玉小聲道:「可明兒皇上要主持祭祖,奴才得跟在皇上身邊啊。」
「事情沒那麼嚴重,太後身邊還有個於子安呢。」玹玗沉吟道:「我總覺得太后出去,是和泰陵的事情有關,若沒猜錯,應該是去雍和宮。」
「太后帶你去雍和宮!」弘曆能明白,毓媞是要回顧被湮沒的人生,可為什麼要把玹玗帶去那種地方,雍正帝一直是埋藏在玹玗心底最恐怖的噩夢。
玹玗幽然一笑,「我沒關係,做得出,就該受得住,何況看太后的樣子,還打算帶我去泰陵呢。」
李懷玉低著頭,用眼角餘光偷瞄著弘曆,見其臉色緊繃,不好催問究竟該如何安排,只能安靜地立在一旁。
「行了,不用扯著嗓子報菜名。」傳膳太監的聲音擾得弘曆頭疼,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側目對玹玗說道:「你去挑幾樣喜歡的菜品,其它的撤下去分給內御膳房的奴才。」
李懷玉趕緊跑去提點傳膳太監,玹玗卻沒有挪動腳步。
「爺,不用擔心,隨太后一行,說不定就能解決泰陵事情。」玹玗莞爾一笑,把話題移開,「今兒在壽康宮陪太後用過晚膳了,現在不餓……」
弘曆淡淡說道:「朕獨自用膳覺得寡淡,既然有陪太后,那就公平些。」
「公平?」玹玗倏然瞪大雙眼,嘟著嘴,揚聲說道:「萬歲爺,這都什麼時辰了,再吃一頓怕夜裡會積食。」
「此言有理。」弘曆靜了片刻,溫和笑道:「朕也是這個時辰用膳,也害怕會積食,那你留下來陪朕下幾盤棋,三更再回去。」
知道無法反駁,玹玗默默一點頭,嘴角淺淺勾起,露出一絲精怪的笑意后,才轉身走向傳膳太監,吩咐他們留下涼透的大魚大肉,把其它依舊可口的菜品都撤了。
「姑娘,這樣行嗎?」李懷玉頓時懵了。
「天氣越來越冷,莫非你們和內御膳房還想繼續受罪?」玹玗高深莫測地笑道:「我自有道理,這是為了讓皇上記得以後按時用膳。」
傳膳太監皺著眉頭,「可那口感……」
「內御膳房可有備著新鮮的河蝦?」不過是提醒而已,她又怎麼會真讓弘曆餓著。「吩咐御廚趕緊用砂鍋煲碗香菜蝦粥,若沒有新鮮河蝦,就改用牛肚。」
涼透的油膩菜品,就算是配上白飯混著,也讓人覺得難以下咽。
「你故意的。」沒吃兩口,弘曆就放下了筷子。
「已經熱過兩次的東西,本來口感就不怎麼好,且這樣的大冷天,他們拎著食盒候在外面,菜涼得特別快。」玹玗低柔笑道:「今天就當是給萬歲爺一個教訓,以後別在這樣折騰內御膳房,既浪費了食物,又傷自己的身子。」
「現在輪到你教訓朕了。」弘曆聳了聳肩,問道:「那你現在這樣做,讓朕餓肚子,不是在傷害朕的身子嗎?」
「已經吩咐內御膳房,熬一鍋溫中暖下的細粥送來。」玹玗溫婉淺笑。
他們兩的對話,把布菜的傳膳太監嚇得彷彿變成了根傻柱子,他之前也聽過不少傳言,都說皇上疼愛這個莫名其妙的義妹,如今眼見為實,才深深體會到傳言非虛。
內監們按吩咐把菜都撤去,今晚折騰了大半夜,倒是養心殿的奴才美餐了一頓,但願這位皇上義妹的法子管用,以後他們內御膳房能少受些罪。
此刻東暖閣已無外人,弘曆坐在暖炕上,撐著額頭閉眸眼神,突然沉聲問道:「太後去承乾宮看嫻妃了?」
「去了,新入宮的使女都跟著去了,雖然沒有敲鑼打鼓,場面可壯觀著呢。」玹玗緩緩放下手中詩冊,早就知道躲不過。
「陸鈴蘭是太后選的,另外八個是你挑的,不錯,比太后還有眼光,但你可知道太后的用心。」弘曆的聲音十分飄忽,聽不出任何情緒。
玹玗茫然地望著他許久,怔怔地反駁道:「如果嫻妃受寵,就不會有陸鈴蘭,更別說那八個使女了。太后讓我挑,用意在明顯不過,且太後身邊能留歪瓜裂棗嗎?」
弘曆臉上浮起一絲非常故意的驚訝,反問道:「那還是爺的錯啰?」
被他那種直勾勾的眼神看得頭皮發麻,玹玗心虛地摸著耳飾,愣愣地說道:「聽宮裡人傳,爺上次獨自返回紫禁城,近一個月的時間裡,居然沒有召嫻妃侍寢。」
「你是在懷疑什麼,還是在擔心什麼?」弘曆挑了挑眉,嘴角噙著一絲壞笑。
對視著他的目光,玹玗心中莫名的咯噔一跳,慢半拍的悟出他話里藏意,玹玗驀然紅著臉站起身,「明兒還要隨太后出去呢,我還是先回去了。」
李懷玉端著一鍋細粥進來,見玹玗從東暖閣衝出來,還沒來得及問,就聽到弘曆的大笑聲從裡面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