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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9章 潮濤盪

  瑞腦凝香夜靜幽,月窺窗紙斜影瘦。


  獨伴孤燈聞驚鳥,淺笑輕顰藏新愁。


  ……


  傍晚,暑氣退後,佩蘭用過晚膳便在書案前練字,直到月上柳梢頭,忽聞檐下籠養的雀兒一陣嘰喳亂叫,接著便聽到金鈴的薄怒聲。


  「怎麼又是這隻貓,快些趕出去,前兩天才叼走了咱們宮裡一隻雲雀。」


  聞聽此言,佩蘭便知是玹玗的狸花,高聲音吩咐道:「不用管它,那是皇上的貓,養心殿的錦鯉都由著它叼,何況我這裡。」


  金鈴詫異地一抬眸,想了想,又覺得佩蘭的暗諷倒也恰當,貓天生就任性妄為,卻懂得何時撒嬌賣乖,且能把一雙利爪隱藏得很好,可一旦招惹到它們,那下手可是又狠又准,又快又毒,這隻貓背後的主子不正是如此嗎?


  「你把話傳給其他人知道,若下次這隻貓再進儲秀宮,趕出去就好,別傷著。」金鈴壓低嗓子叮囑過打掃宮院的小太監,才轉身進入殿內,察覺宣德爐中竟焚著提神醒腦香,不由得在心中暗嘆,這幾日,恐怕東西六宮的妃嬪都不得好睡吧。


  佩蘭望著剛寫完的那幅字,沒有抬眼,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今日這麼早回來。」


  名義上,她要協助皇后操辦殿選,但實際決策權都由甯馨掌控,卻又把安排秀女住處,和交代宮中規矩,這等麻煩且又容易得罪人的差事丟給她。


  「是,蒙軍旗通過驗身的秀女不多,很容易就安排妥當了。」金鈴將手中名冊放到書案上,昨日安排滿軍旗的秀女,從午後一直折騰到二更,回儲秀宮時,見正殿燭火幽暗,料想佩蘭已就寢,她才沒有入內回話,今日清早天一亮,就又往神武門去了。「娘娘,這是昨天和今天,通過驗身,已入住乾西五所的秀女名冊。」


  「嗯。」佩蘭並無興緻地冷眼一掃,沉吟道:「明日是漢軍旗秀女入宮,人數本就比滿軍旗還多,且這些漢軍旗的秀女都懂保養,想必都能通過驗身那關,明日的事情最多,之後你還得盯著老嬤嬤們教導禮儀,提點規矩,有的好忙了,早些去歇著吧。」


  「謝娘娘體恤。」金鈴福身一禮,遲疑片刻,還是忍不住說道:「娘娘不用擔心,奴才雖然沒有經驗,但會虛心聽從老嬤嬤的提議,畢竟這屆秀女有幾個厲害角色,奴才會仔細應對,絕不給娘娘多增煩憂。」


  金鈴努力把話說得很婉轉,佩蘭表面上看著平靜,但心裡必然也是七上八下,後宮女眷中,佩蘭最為年長,若非擔心色衰愛弛,又豈會服用各種養容烏髮丸,想盡法子留住漸漸溜走的青春。


  「本宮才不擔心這些,那些秀女若真鬧出大事,最後的結果就是被撂牌子,轟出宮去,反倒是清靜。」佩蘭冷冷一勾嘴角,旋即又沉聲嘆道:「本宮只是覺得,這幾天太平靜了,恐怕會有大亂子。」


  金鈴這才注意到,書案上那幅字是唐人杜荀鶴的一首詩:涇溪石險人兢慎,終歲不聞傾覆人。卻是平流無險處,時時聞說有沉淪。


  前段時間,楊名時之死,玹玗忽然患上心悸病,外人或許看不出問題,佩蘭卻心知肚明。且小康子雖然死了,但指向已非常明確,可皇上竟停止了調查,太后也不曾過問,就連玹玗本人都沒有反應,實在很不尋常。


  「皇上定是顧及娘娘顏面,才刻意要平息風波。」金鈴抿了抿唇,猶豫再三,還是低聲道:「娘娘擔心的事情,或許經過這次選秀,以後便不用頭疼了。」


  「說來聽聽。」佩蘭一挑眉,側目看向金鈴。


  「娘娘可還記得她?」金鈴翻開秀女名冊,指向滿軍鑲藍旗,西林覺羅·鄂韶虞。


  「記得,鄂爾泰的侄孫女。」佩蘭不削的冷聲問道:「她通過驗身了?」


  鄂爾泰是出名的老奸巨猾,捨不得親女兒、親孫女捲入宮廷鬥爭,且雍正朝時,皇室宗親也並非穩妥去處,所以用盡人脈和手段,想方設法讓她們在驗身這關落選。而如今,聖祖和貴妃是不濟事了,她又不給親妹妹面子,兒媳婦也指望不上,所以就把手伸向族中親戚。


  鄂韶虞右側額頭上方長著一顆黑痣,雖然不大,但在那個位置卻是不吉利的表現,相學中稱之為「克母」,凡有克母痣的女子,會給母親帶來厄運。


  這種事情宮裡向來忌諱,且當朝又有皇太后,若非鄂爾泰收買了嬤嬤和內監,鄂韶虞絕對不可能通過驗身。


  「是。」金鈴點了點頭,又道:「因為不太顯,只要撲上粉,就不怎麼看得出來。」


  「找死。」佩蘭哼聲笑道:「上次的事件是否能就此平息還不定呢,如果被玹玗察覺鄂韶虞的那顆痣,指不定會有什麼風波。」


  「其實……」金鈴本不想多管閑事,但她深知,若佩蘭惹上麻煩,她也很難足歲離宮,斟酌后,又道出今早乾西五所的鬧劇。「也不知怎麼的,那鄂韶虞似乎和皇后的堂妹,富察?淳嘉很是要好,今兒早上還因為分配房間的事情,與鈕祜祿家的秀女,舒蓉和舒芮好一番爭執。奴才看著那場面,心裡覺得奇怪,論理,鄂爾泰大人應該會叮囑自家的秀女,入宮以後究竟該站哪一邊。」


  「你啊,一句話繞這麼大個圈子。」佩蘭無奈地笑了笑,金鈴也未免太小心了些。「最好鄂韶虞和皇后的堂妹都能通過殿選,由著她們折騰去,屆時鄂爾泰惹出再大禍事,都與本宮無關,那是皇後跟他們西林覺羅氏的勾當。」


  金鈴斂眸道:「如此,奴才明日就吩咐下去,若鄂韶虞前來求見娘娘,一律攔下。」


  「不能總是避而不見。」佩蘭思忖了片刻,冷笑道:「找個時間安排一下,和她在御花園來場偶遇,屆時本宮賞她幾句好聽的,讓她自覺無趣,以後便不會來儲秀宮碰釘子,本宮也能與西林覺羅家撇清關係。」


  「娘娘英明。」金鈴會意淺笑,「待明日漢軍旗秀女入宮,教引姑姑就要統一教她們宮中禮儀,少不得要借用御花園的寬敞地,到那時有的是機會。」


  「嗯,不過在此之前,你費心盯著點,若有什麼事端,儘力壓著些。」佩蘭已無心練字,卻也沒有睡意,索性便把這兩日的事情問個齊全。「對了,秀女們居住的房屋,你是如何安排的?」


  金鈴莞爾一笑,娓娓說道:「奴才沒有經驗,以為皇後娘娘會安排,接過什麼都做,想說和長春宮的翠微姑姑商量,她竟十問十搖頭,全無主意。再說那些秀女,滿軍旗下五旗的都不好應付,上三旗貴族千金更是麻煩,可乾西五所只有四所能用,好朝向的屋子總共才八間,哪裡分配得過來,若是有人覺得不公平,不說奴才們辦差不利,反倒是會議論娘娘有心厚此薄彼。奴才昨日正焦頭爛額呢,可巧有位幫秀女驗身的嬤嬤出了個主意,說把所有房間寫在竹籤上,然後讓秀女們擲骰子,按點數大小排序,自己抽籤,好壞全靠運氣,聽天由命,怨不得人。」


  佩蘭不禁失笑,問道「是哪位嬤嬤,想出這麼絕的法子?」


  「毓慶宮借調過來的劉嬤嬤,當年聖祖定妃身邊的司門女官。」見室內的冰皆以化水,金鈴將窗戶撐起,讓夜晚的涼風流入殿中,又不望在窗邊燃上驅蚊檀香。「那翠微姑姑本來還想反對,但好幾位老嬤嬤都說,當年聖祖爺選秀時便曾用過這法子,既有舊例可尋,就沒什麼不妥。」


  佩蘭凝眸想了想,問道:「本宮記得,那個劉嬤嬤被太后指派到毓慶宮,好像是負責前星門的看守?」


  「是啊。」金鈴坐在涼榻旁的矮凳上,為佩蘭搖扇撲風。「就是因為她的差事清閑,且又是個有年資的老嬤嬤,所以才借調她三日,去給秀女們驗身。原本單慶吉還想讓她教秀女們禮儀,不過寧壽宮兩位伺候太妃的姑姑出言擠兌,說得話實在有些難聽,但她也不惱,反說自己只是個看門的,不敢擔當重任。」


  「為秀女驗身難道不是重任嗎?」佩蘭瞳底閃過一抹高深莫測的光芒,幽眸微眯,沉聲說道:「但凡經歷過康熙朝的老嬤嬤,就是比一般人更有見識,而經歷過雍正朝的老嬤嬤,又多添了一份心思,這個劉嬤嬤不簡單,讓她守大門有些屈才了,如果能換過去照顧永璜,倒是不錯。」


  金鈴眼珠一轉,柔聲道:「娘娘,奴才聽聞,玹玗姑娘身邊的雁兒,最近倒是與劉嬤嬤有些來往。」


  「哦?」佩蘭驀然睜開雙眼,嘴角漾起深深的笑意,語氣略帶陰狠地說道:「玹玗的心思倒和本宮想到一起了,所以說,永璜身邊唯獨不能少了她,只有那些無腦的蠢貨,才會在本宮大事未成之前,就對她下黑手。」


  「娘娘放心,那玹玗豈是那麼好對付,否則還不知死過多少回了。」更深夜靜,窗外蟲鳴悅耳,見佩蘭已有睡意,金鈴輕聲問道:「娘娘要不去床上安睡吧?」


  「不必了,明日一早還要去給太后請安,有些話本宮得說在皇后前面。」佩蘭慵懶一笑,轉過身子閉目淺寐。


  金鈴額首,腳步輕微的退出寢殿。


  三更鐘鼓響起,金鈴也乏得很,可奴才沒資格在房內安放冰桶,窗戶又小,所以很是悶熱,不若將竹榻放在門前的柳樹下,反正也睡不到兩個時辰,就得起身再往神武門去。


  抬頭望向天幕上的明月,金鈴深深嘆了口氣,在這紫禁城裡,后妃們勾心鬥角,受罪的卻是奴才,跟著佩蘭這樣的主子,只要不惹下大禍,倒也算是享福的了。


  可是貴妃和皇后暗鬥,她這個心腹掌事姑姑,就得要處處提防,時時謹慎,日子一天比一天活得更累,不求貴妃能提前為她配婚,只當願足歲之年能順利離宮便好。


  但每每思及此處,就更是不明白那些爭先恐後想成為皇上妃嬪的秀女,她們究竟知不知道,這片紅牆內是怎樣的日子?

  從踏入紫禁城的那一刻起,爭鬥永無止息,眼下那些秀女們不過爭一間寬敞的屋子,或是爭一時的風頭,可成為皇帝妃嬪,一輩子都會為了個「寵」字斗得你死我活。


  可是,寵不用於愛,更非寵愛。


  皇帝寵她們,或許只是把她們當作玩意兒,朝憐夕棄,全不放在心上。


  若說成為妃嬪,可以為家族帶去利益,那也得要有本事爬上嬪位,可紫禁城內這條無形的梯道上,早已冤魂縈繞,滿布紅顏枯骨,也許有的人前一刻正興奮自己登上了一階,誰知下一刻是不是會墜落至底,或魂斷與此。


  想到這些,金鈴瞬間霍然,奴才並不是紫禁城內最可憐的人,反而是那些徒有華麗外表的后妃,比她們這些宮婢凄涼百倍。


  希望!


  當那些秀女擁有了後宮女眷頭銜的那刻起,就湮滅無蹤,她們註定要在金碧輝煌的牢籠中,進行著無休止的困鬥。


  所以金鈴能夠用很寬容的心應對乾西五所的秀女,以一個施捨同情的人看待她們。


  日升月沉,曙光碟機走了黎明的黑暗,紫禁城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經過好幾個時辰的忙碌,漢軍旗秀女驗身完畢,二十個秀女,僅有兩個落選,可見她們的天資比滿軍旗和蒙軍旗都要好。


  雖說八旗分上三旗和下五旗,但歷年來,在秀女之間,卻早已形成了一個非常明確的地位劃分。


  滿軍旗自視最尊貴,而漢軍旗地位最低,便是上三旗的秀女,若家世背景稍微差點,那地位還不如滿軍下五旗破落戶家的秀女。


  而蒙軍旗的秀女心高氣傲,雖然滿蒙聯姻是舊俗,可隨著滿人入關,江山穩固之後,科爾沁就不再那麼受重視,而那些在草原上自由慣了的姑娘,尤其是博爾濟吉特氏,也不再那麼中意愛新覺羅氏的男子,在她們看來,落選未嘗不是幸事,回到草原海闊天空,怎麼都好過四道院牆四方天。


  有心氣的女人多了,麻煩事也就不斷。


  乾西五所從秀女第一天進宮起,就沒再安寧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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