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杜若心
秋月雖為承乾宮的掌事姑姑,但畢竟也是太後身邊的人,且和玹玗他們一樣,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平素下帖子請都未必肯來,今兒倒是齊全了。
王德貴趕緊藉此機會站起身,堆著硬擠出來的笑迎上去,「秋月姑姑可是有什麼吩咐,差個宮女把奴才叫去承乾宮說話就行,哪用得上你親自跑一趟。」
「奴才見過玹玗姑娘,姑娘吉祥。」秋月冷冷瞥了王德貴一眼,徑直走到玹玗跟前恭敬的福身請安,又敘問了兩句閑話,才轉過頭哼笑道:「王公公這話說的真動聽,可我昨兒差莘兒過來詢問嫻妃娘娘的家書到了沒,怎料她還沒開口卻反被王公公好一通教訓,所以今兒我只好親自過來了。」
逢年過節後宮妃嬪必然放賞外家,各府上收到宮中賞賜后,那些有能耐的外家女眷就會請旨入宮謝恩,藉機母女小聚一訴思念,便是自身無寵、外家無權的也免不得會有封家書送至。
「打從五月初十各宮主子的賞賜就放出去了,這幾日陸續收到各府遞進來的家書,所以謄抄記檔的事特別多,奴才們想著總得先把太后和太妃宮裡的弄好,好歹也該順應長幼有序的禮。」王德貴連忙解釋。
想當初扣下錦嫿齋的書信,他原本還真就只想拖幾天,誰知事情一多居然忙忘了。
「嗯……倒是個懂事的。」秋月不冷不熱的誇了一句,話鋒陡然一轉,說道:「可惜就是懂得太多,有些事兒我看你弄不好了。」
秋月來得出人意料,說話也是句句蹊蹺,玹玗和雁兒對望一眼,都暗笑不語,暫且靜靜地看這齣戲怎麼唱。
此刻,門外窗根下已經聚了不少圍觀的人,王德貴更覺沒臉,張口結舌面紅耳赤,驚顫著想不出應對法子,半晌才訥聲道:「還望秋月姑姑明示……」
「玹玗姑娘坐在這呢,還需要我明示嗎?」秋月勾著一抹諷笑,側目瞄著王德貴說道:「我雖是奴才身份,但也記得老祖宗的規矩,凡慈寧宮的書信必然得當日謄抄,當日遞送進去,以前倒是沒聽過出錯,可你才上任不足一年,竟弄丟了慈寧宮的書信。」
「秋月姑姑,慈寧宮的書信……」王德貴還想著如何能為自己開脫,誰料喊冤的話還未出口,就被秋月冷冷打斷。
「怎麼,王公公覺得錦嫿齋不在慈寧宮之內嗎?你可別忘了,即便是壽康宮,也得從慈寧門入。」圈子繞太多了也著實沒意思,秋月直言斥道:「似雪是長春宮的奴才,但且不論她為何會聽命於一個待選秀女,只是王公公又為何那般乖巧,淳嘉秀女不過一句話,你就敢私扣錦嫿齋的書信,眼下還對姑娘說弄丟了!」
「還望玹玗姑娘明察,奴才……奴才……」王德貴雙腿一軟跪在玹玗身側,五體投地連連磕頭。
「王公公這模樣是做戲給誰看,難道嫻妃娘娘還能冤枉你不成,夏至前日我隨娘娘去查點慈寧宮要用的器具,從你這院門前經過時,淳嘉秀女高那聲大氣的話不光我聽到了,娘娘也聽了清楚明白。」秋月可不願做個出頭鳥,嫻妃又沒多少斤兩,她當然得把話轉到太後身上。
王德貴已是沒了主意,匍匐著爬到玹玗腳邊,磕頭如搗蒜。「姑娘明鑒,奴才記得那日……」
「先拖出去打二十杖。」默不作聲的玹玗終於發話,她可不想讓王德貴解釋太多。 「昨日五爺在四九城那番折騰,宮裡宮外早已傳遍,是為何故你們心裡都應該有數。送往錦嫿齋的信與和碩端慧公主有關,太后與皇上遲早要查問,我見你從頭到尾都在喊冤,或許真是無辜,可嫻妃娘娘的話我卻不敢質疑,不如你就先受這二十杖,打完后你若還覺得冤,我便親自替你向太后求情,也免這信函局滿屋子人都跟著遭殃。」
話音剛落,站在旁邊的一個老太監慌忙跪下,微顫地說道:「回玹玗姑娘的話,經秋月姑姑提醒,奴才方憶起確有此事,就在夏至日的前一天,淳嘉秀女和長春宮的似雪送來一封信直接交給了掌事,奴才只是不禁意間瞟到信封上是蒙古文……」
雁兒按捺不住性子,催問道:「那封信此刻在何處,還不速速取來!」
「回姑姑的話,今晨掌事遣他的徒弟把信送出去了,但沒有告訴奴才是往何處送。」另一位老太監也走上來,跪在玹玗跟前回話。
雁兒雖非機敏之人,但宮裡的規矩和道理卻是爛熟於心,附在玹玗耳邊低聲道:「姑娘,信如果是送去錦嫿齋……那就難辦了。」
後宮女眷們的書信都需先入信函局登記留底是宮規,當然那些得寵有權的嬪妃,或是有門路的宮婢,倒也越過這條繁瑣的規矩,保證書信中的秘密不會泄露。
玹玗身後有太后、皇帝、和親王撐腰,宮裡奴才們自然會敬讓其三分,凡事都會給予方便。但王德貴畢竟是皇后的人,而此事還牽涉到淳嘉和似雪,難保皇后不會護短,若那封信眼下已送到錦嫿齋,玹玗再鬧下去就成了恃寵而驕,皇后只要搬出「宮規」二字,王德貴最多被問責辦事拖沓但並無大罪過。
玹玗本是個心思細密之人,若非事情牽涉涴秀,讓她一時有些慌亂,也不至於在情急下算漏這麼明顯的問題。
秋月抿著一抹耐人尋味的淺笑,似有所指地說道:「姑娘,信函局的人辦事如此含糊,少不得該向和親王提一提了。」
玹玗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睥睨著王德貴,似要息事寧人地嘆道:「也罷,我便回錦嫿齋瞧瞧,若那封信已送去了,那還好說些。否則……就不是我再來問話,即使在太后、皇上跟前你逃得出命來,也難保和親王不會將你剝皮拆骨。」
王德貴雖然還保持著五體投地的姿式,心裡卻暗自鬆了口氣。
所謂慈寧宮的書信不可耽擱,那僅僅是指遞送給太后的,而玹玗非主非奴身份尷尬,且上面又沒明旨稱錦嫿齋的書信也不準耽擱,所以在王德貴看來這事就該到此結束。如果一切都按照早晨安排,那他的危機就會在不了了之下迎刃而解,和親王不會正面與皇后衝突,最多也就是發落他的兩個徒弟,而他卻可以毫髮無傷的繼續當差。
但有些時候峰迴路轉就在盲目樂觀的剎那,眼見玹玗就要跨出門檻,王德貴正準備悠然起身,卻聽外面傳來茉莉的聲音。
「大清早怎麼都在這堵著,全都不用當差嗎?」茉莉托著雲紋盤穿過人群,先對玹玗行禮問安,才偏著頭望向後面的王德,貴說道:「王公公,剛剛送來永和宮的這信怕不是我家小主的,信封上只寫『妹妹親啟』,裡面除了一支翎,就沒有半個字。」
雁兒一把抓過信件,遞到玹玗眼前,問道:「姑娘你看,這像不像是格格的字跡?」
「這是海東青的翎……」從信封里取出翎的那剎,玹玗的心就像被針猛然扎了一下,她與涴秀的錯過,或許會造成弘晝終生的遺憾。
「不可能!」王德貴驚詫憤恨地跳了起來,四下環顧查找他的徒弟,難以置信地喊道:「那封信明明是送去錦嫿齋了,怎麼可能……」
「拖出去打!」玹玗緊緊攥著信封,沉沉地吸了口氣,冷冷地命令道:「先杖責五十,他要是還能留著命,就打發到皇陵去。」
外面圍觀的奴才中,此刻想上前相勸,讓玹玗放過王德貴的人多少都拿了長春宮的好處,但謨雲的屬下他們擋不住,也不敢直接搬出規矩來震懾玹玗,只能紛紛議論,給玹玗製造口舌的壓力。
「姑娘這恐怕不妥,宮裡奴才有錯,怎可隨便一句話就拖出去打,論理是要告知皇後娘娘,再送去慎刑司發落。」堅誠也不知在外面看了多久的戲,等到這局面難以收拾,才邁著小步皮笑肉不笑的走進來。
「皇後娘娘若是怪罪,玹玗自當去長春宮領罰。」玹玗挺直脊背,毫不畏懼地瞪著堅誠,又垂眸對全身癱軟已被拖到廊下的王德貴說道:「王公公,你是受這五十杖,還是去慎刑司等和親王來發落,你自己選!」
此言一出,竟沒人再敢上前勸住,連堅誠都默默地退到旁邊,被看戲奴才們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信函局瞬間鴉雀無聲。
「可惜啊,姑娘的好意,王公公似乎不願領情。」承乾宮平日沒少受信函局的閑氣,秋月必定是要棒打落水狗,藉機好好奚落一番。
玹玗的雙拳越攥越緊,微斂眼眸卻浮著淡然輕笑,故作惋惜地悠悠嘆道:「罷了,我也不該插手管五爺……」
「奴才……」極微的聲音阻斷了玹玗的話,臉色煞白的王德貴雙唇顫抖地說道:「奴才……願受五十杖……」
「五十杖打完,立刻送去世宗皇陵,若誰覺得我處理錯了,讓她們只管到慈寧宮來,太后自會為此事主持公道。」玹玗唇畔的笑意沒有半點溫度,寒若冰刃的視線掃過眾人,那些圍觀奴才立刻識趣的散了。
「還愣著做什麼。」謨雲對兩個微微一揮手,示意他們按照玹玗的意思去辦。
待人都散盡,玹玗才小聲的對茉莉說道:「這幾日多有不變,等過些時日我再親自去向貴人姐姐道謝。」
「姑娘嚴重了。」茉莉淺笑額首,又附在玹玗耳畔嘀咕了幾句,才轉身離開。
雁兒眉心微凝,詫異地看著玹玗問道:「姑娘,茉莉跟你說什麼?」
玹玗只是淡然一笑,沒有直接回答。
院子里回蕩著王德貴的哀嚎聲,秋月嫌棄地撇了撇嘴,轉身對玹玗笑道:「姑娘,過會定然皮開肉綻,若讓那些髒東西污了姑娘的眼可不好,侍衛們不敢怠慢,姑娘還是先回去吧。」
「嗯。」玹玗淡淡應了,還有一場戲要去更重要的地方演,她確實不便在此久留。
謨雲追上去,提醒玹玗道:「皇後娘娘那邊始終得有個交代,你想好怎麼做了嗎?」
玹玗停下腳步,若直走入慈寧門,那這事就得推給毓媞去善後。而今日鬧到現在,東西六宮都已得到消息,李懷玉豈會沒有聽到風聲,再算算時辰,眼下弘曆應該已經回宮,既然能由得她這樣折騰,那定是弘曆還有其他打算。
「嫻妃娘娘此刻去太後跟前了吧?」玹玗盤算著荃蕙的用心,待秋月淺笑額首證實了她的猜測后,才又說道:「那秋月姐姐就快去太後跟前伺候,我和雁兒要先去啟祥宮。」
「姑娘放心,奴才明白,自然知道該如何向太后回話。」秋月福身一禮,徑自向慈寧門走去。
「莫非淳嘉秀女在啟祥宮?」雁兒這才恍然,茉莉前去信函局非巧合。
「你記住,到了啟祥宮盡量別出聲,站在一旁看著就好,但也要在適當的時候規勸幾句,才能讓那邊的人抓不住你的小辮子。」玹玗先是叮囑了雁兒,又遲疑了片刻,才轉過身看著謨雲,「其實這件事不該將你牽扯在內,只是……」
「我親自帶人在啟祥宮外面守著,一定撐到太后前來。」謨雲笑得從容淡然。
「謝謝謨雲大哥。」玹玗感激一禮,轉身快步向啟祥宮而去。
望著她的背影,謨雲眸底透出一抹複雜的笑意,在佩服她細密謹慎的同時,心底又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初見時,玹玗不過是個十歲的小姑娘,典雅安靜的跟在涴秀身旁,但短短几日就發現在溫婉的外邊下,包裹著不輸男兒的英姿。可直到今天他才看清,玹玗就好似蒙古草原上的兔猻,能在寒冷貧瘠的環境中生存,且將兇狠和銳利都很好的隱藏了起來。
玹玗,就像是這紅牆內的竹葉蓮,他選擇放棄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