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往事
十二夜宮,平旦。
又到深夜。
殿內燈光如豆,昏黃的光線將殿內三人的身影長拉於地,重疊交錯,紋絲不動。
為首的二人乃是樓嘯天與盧有魚。
至於另一個,卻是風韻猶存的美貌婦人。
「同憶,你方才說的話,可是當真?」樓嘯天神情肅然,不怒自威,只是眉宇間十分困惑。
「師兄,」那婦人原是莫家長姐莫同憶,這廂輕嘆了口氣,應道,「廖家一脈單傳這是你我再清楚不過的事。當年先祖璞玉一分為五,意味異性兄弟齊心合力肝膽相照,天底下總共就這麼五塊,一清的那塊我再熟悉不過了。」
盧有魚亦嘆了口氣,接道,「要不是因為那件事兒,同悲和一清……」
終是沒有說下去。
靜默良久,莫同憶和盧有魚盯著心事重重的樓嘯天,彷彿都在等著什麼。
「當年桑婉殺了同悲,我重傷倒地,無力去救那女嬰。」樓嘯天語氣里儘是愧疚自責,停了停繼續道,「一清既救走了她,想必也是答應了同悲死守秘密。」
莫、盧二人相視一眼,彼此無話。
而樓嘯天的眼神飄忽不定,隱隱含淚,似笑非笑,說道,「沒想到十一年後,蒼天又安排她出現,居然還參加了寒水門的三試。」
「小丫頭伶牙俐齒的,反不像同悲嘴笨。」盧有魚驀地想起幻林里無憂和他說的那些話,登時笑道,「像極了一清,油嘴滑舌的,一點兒沒個穩重氣。」
莫同憶聽完幾行清淚撲簌簌地掉,哽咽道,「同悲死了,我這個做姐姐的連他的屍骨都沒找到……我估摸著這個小姑娘,替她爹討我債來了呢。」說罷破涕為笑。
只不過二人的笑后最後都變成了苦笑。
「不死靈乃極陰邪之物,一脈獨傳,且只傳後世女嬰。桑婉大概自己也沒想到剛生完孩子就油盡燈枯。」樓嘯天眼角微搐,他怎能忘記在魂冢里所看到的一切!他怎能忘記那個蟄伏於黑暗以性命要挾他兄弟二人的女子!
「可有治癒之法?」莫同憶追問道,「畢竟我是她姑姑……今天有魚讓我用讀心術來套這丫頭的身世,小小年紀渾身傷痕,可憐見兒的……同悲看了得多心疼。」
樓嘯天搖了搖頭。
「師兄,我始終不明,」盧有魚眉頭緊蹙,緩緩道,「若不死靈真如你所說一般陰邪至極,為何我一點兒都沒感覺到。那個小姑娘再尋常不過,倒也不像什麼凶神惡煞、地獄魑魅的。」
「確實和常人無異。」樓嘯天這不經意一句讓身旁二人又是一陣狐疑。
莫、盧二人剛要說話,只見樓嘯天眼底驀地滑過一絲黑暗,壓低聲音道,「不死靈覺醒的機會僅僅兩次。一次是初誕生,一次是修為臻入化境。所以……凡藏不死靈者,生世不得修仙學道。哼,說什麼修仙學道,萬一墮入魔窟,就怕……」
「照這麼說,桑婉當年不過一介弱女子,那她又為何能殺了同悲,而且重傷師兄你呢。」莫同憶的話顯然哽在喉里憋了許久。
「幻林別名不死林。幻林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隱藏不老山莊。桑婉是弱女子沒錯,但她卻能藉助不死林之勢,以巫術毒蠱等旁門左道迷亂人心,殺人於無形……再者說,同悲他又那麼……」樓嘯天的聲音突然變得莫名滄桑,啞道,「那麼鍾情於她。」
不知是誰幽幽地嘆了口氣。
「對了師兄,」盧有魚正搖頭,倏爾想起一事,兩眼精光,道,「你可知晉連孤之女晉柳兒,咳咳,也就是你未來的兒媳婦,過了寒水門的三試?」
樓嘯天「哦?」了一聲,頓掃愁容,說,「晉連孤為了回不夜城連白銀城都不管了。秦歡死得蹊蹺,要不是為了五族和諧,我也不會想到去犧牲心月了。」
「棒打鴛鴦,嘖嘖嘖……」盧有魚心裡無奈,依舊打趣道,「我看晉柳兒也夠心月喝一壺的,現在好了,兩個人都在寒水門,以後有好戲看了。」
莫同憶佯怒地推了盧有魚一把,嗔道,「你就知道幸災樂禍,跟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轉而笑意盈盈地注視著樓嘯天說,「再過幾年他們長大了成親,師兄報個大胖孫子才是正事兒。」
話音一落,三人一齊哈哈大笑。
窗外一片漆黑,就連一彎微弱月光,亦被雲霧久久地遮了去。
殿內時而輕聲細語,時而哄堂大笑,寂寥的深夜中顯得格外清晰。
「小姑娘既不能修仙學道,我明日把她名字革了去吧,斷了她的心思。」盧有魚思索半天如是說。
「我看不行,」莫同憶撇了撇嘴,說,「她呀,脾氣倔得很,性子烈,你要是不給她一個正當理由,怎能叫她甘心。況且,你要革了她名字,你讓她往哪去?天大地大的,我可不放心。同悲要是知道我這個姐姐連他的女兒都照顧不好,百年以後……」
「得得得,」盧有魚連忙揮手打斷,一臉不耐煩,「我乾脆直接讓她去隅中宮跟些嬤嬤打打雜好了。」
「嚇!」莫同憶吃驚地脫口而出,笑問,「你還能讓她打一輩子雜兒?」
「那你說怎麼辦!婆婆媽媽的,真是麻煩!」盧有魚翻了個白眼,氣鼓鼓的。
「讓她跟著我。我教她些尋常功夫防防身,將來再給她尋上一個好婆家……」
「你想得還真長遠!」
「哼,要都跟你一樣,到手的肥肉都丟了!……」
「哎呀你這個老婆娘!」
「你說誰老婆娘呢小矮子!!」
樓嘯天乾咳了幾聲示意,見沒有起效,雙眉一挑,喝道,「兩個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天天拌嘴,成何體統!」
莫、盧二人皆哼了一聲別過臉去,誰也不看誰。
「要我說,」樓嘯天頓了頓,「讓她去隅中打幾個月雜,剎一剎脾性,到時候再歸你這個姑姑管。眼下只顧得了一時,好好考慮以後怎麼辦才是真的。」
一霎間寂靜下來,道是二人吵得面紅耳赤后都陷入了沉思。
除了夜話闌珊的更深人靜,還有思緒繁複的輾轉反側。
無憂直勾勾地瞪著床頂,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她下意識地撓了撓自己的胳膊,新敷的藥膏伴隨著體溫蒸騰在紗布里,隱隱作癢。好久沒有躺在這麼柔軟的床上了,回想過去的短暫,竟有些許不適應了。
糙皮糙肉的,大概這輩子是享不了清福咯……她「噗嗤」地笑出聲,眼前忽然浮現了那個美貌婦人,當下猛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懊惱不已。三水爹爹唯一的遺物,就這麼不清不白地被搶走了!
分神的片刻,近在咫尺的房門卻是被輕輕地推開了一道口子。
一個人頭登時擋住了無憂的視線。
「天啦……」她倒抽了口涼氣,被壓得不能動彈,一張嘴亦是被死死地捂住。
「小憂,是我啦。」
無憂聽了聲音心中石頭「哐」得落了地。
晉柳兒。
嘴上一松,無憂便迫不及待地問道,「三試通過名單明早才列出,你是怎麼進來的?!」
「傻子。我可是晉家的大小姐,我爹按輩分也算是寒水門的長老呢。」晉柳兒得意地揚了揚嘴角,一個轉身躺到無憂旁邊,縮進她被子里說,「你被樓師兄帶走了我擔心得不得了,那個小矮子有沒有為難你啊?」
「小矮子?」
「盧有魚!!」
無憂哈哈一笑,釋然道,「小矮子沒為難我,他昨天說得怪嚇人的,我還以為他要找那什麼莫師叔變著法折磨我誣賴我呢。」
「誣賴你?」晉柳兒眨巴著眼,十分好奇。
「他說我是魔教生死門混進來的,說我是妖女。」無憂不在意地答道。
「怎麼會?」晉柳兒的語氣似很吃驚,連忙說,「原來他找莫師叔就是為了驗明你的身份!」
無憂點了點頭,沒有出聲。
兩個尚不懂世事的姑娘並肩躺在溫熱的被窩裡,緊握彼此雙手。同是痴痴地盯著房頂,一個面帶微笑,一個愁雲慘淡。
良久,只聽晉柳兒哀嘆了口氣。
「有心事?」無憂問道。
「爹爹非要讓我嫁給什麼樓心月。」
殊不知晉柳兒這不淺不淡的一句划起了無憂心裡千萬道波瀾。
「可我真的不喜歡他……」晉柳兒委屈得聲帶微顫。
「那你這次進寒水門,也是你爹的安排?」無憂突然變得戰戰兢兢的,腦海里那三個字愈發深刻。
「說什麼胡話呢,」晉柳兒嗔她道,「誰說進寒水門就一定要和他樓心月成親了?我偏不!等我學得一身本事,想喜歡誰就喜歡誰,誰也管不了我,誰也別想管我!哼……」
靜靜地聽完一番牢騷,不知為何,無憂揪起的心霎時間鬆了些勁兒。
「小憂,你喜歡過人嗎。」晉柳兒語氣輕輕的,似是回憶些什麼。話里有黏糊的曖昧,有期待,有渴望,還有難以言喻的失落……
「有啊。」無憂應得爽快,又道,「我還跟他說了我喜歡他呢。」說完得意地笑了笑。
「啊?!」晉柳兒驚得坐起來,忙不迭問道,「那他呢,他怎麼說的。」
「他嘛…他不喜歡我。」無憂暗自苦笑,這輩子大概也見不到他了吧……
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