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蝕青
彼伊人兮,俟於池畔。
樓心月這般怔怔地望著打打鬧鬧的三人有一會兒了,心下竟有些羨慕。腦海里油然浮現的,又是那個翩翩作舞的少女……
「師兄,不好意思,我剛才迷路了…」
慌張的女孩之聲登時打亂了他飄飛的思緒。
循聲而看,可不就是剛才還玩耍得異常火熱的無憂。只見她滿臉漲紅,結結巴巴的,絲毫沒了平日里盛氣凌人的架勢,便佯慍打趣說,「這都日上三竿了,課是講不成了。」
「啊……」無憂立馬泄了氣,像只蔫了的茄子,咕噥說,「好不容易逃出來…」心裡已經委屈得不行。
樓心月眼睜睜地看著她無精打采地黯淡下去,頓時好笑,剛要好言安慰,目光卻是不經意地落在了她紅鼓鼓的腦門上,眉頭一皺,手已下意識地撫了上去。
忽地一陣柔風,裊裊林籟,纖纖柳枝。
無憂似被電擊了一般,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雙眸。
飽含關切的雙眸。
他好像並沒有注意到眼前女孩顫動的眼神,骨節分明的手指就那麼輕輕地為她揉著。
淡淡的涼,淡淡的暖。
如果韶光可以凝固,她多想就凝固在這一刻。
「你身上傷還沒好,平時多小心一點。」樓心月柔聲叮囑道。
「啊……好。」無憂一個激靈臉漲得愈發紅,避開樓心月的目光,接著說,「我自己來就好……」說完手往額頭上一撩,驀然觸到了樓心月的指骨,只覺指尖片刻溫存,當下身軀一震,不由地連連倒退。
樓心月的手僵滯在半空,滿臉狐疑,問道,「我怎麼感覺你很怕我似的,難道怕我這個做師兄的以後欺負你不成?」他若有所思地盯著眼前赧然的女孩,很是不解。
無憂咽了咽口水,訕笑說,「哪有,我要是連師兄這麼好的人都怕,那我豈不是邪魔歪道的料了。」頓了頓,轉念問道,「師兄,我保證以後上課不遲到了,今天實在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原諒我一回?就這一回!沒有下次……」
樓心月聽了前半句總覺得心有芥蒂,后被無憂一番情真意切的道歉說得哭笑不得,回道,「剛才逗你的。不是我不給你講課,而是盧師叔和魏師叔要出宮一趟,我得同他們一起,待會吃完飯就出發。」
「啊……」無憂又泄了氣。
「對了,」樓心月雙眸一閃,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一般,從身後抽出了一條青綠色九節鞭,雙手捧向了無憂,「這是竹仙前輩贈予我的。你在隅中這半年若是無聊,不妨拿它練練基本功。」
無憂吃驚到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從小到大,除了朗風二狗,還沒人給她送過禮物呢!當下感動不已,剛要伸手去接,眼前霎時閃過一團疾風。
未待她反應過來,耳畔幽幽地響起了熟悉的黏膩聲音,「哎唷,千年血蟒之皮呢。據說那竹仙擒住惡蟒扒皮之時山哭海嘯,一條千年道行的血蟒化為一條血鞭,嘖嘖嘖,得吸收多少天地靈氣才能由紅轉青啊……」苗泠泠兩眼放光地撫摸著那條九節鞭,由衷感嘆道,「真是絕了…青翠欲滴啊!……」
「手真賤!」無憂聽完苗泠泠自發的胡言亂語后,一把從他手裡搶過九節鞭,緊緊抱在懷裡,嗔怒道,「玩你的胭脂水粉去!」
苗泠泠這廂翻了翻白眼,撇嘴說,「給你了你也玩不起來,小丫頭片子,三腳貓功夫……」
樓心月笑了。
「哎,我說,」
無憂剛對苗泠泠扮完鬼臉,耳邊登時又響起一個調皮的聲音,冷不丁嚇了一跳。
「樓師兄,按理來講,你應該把這條蝕青軟鞭送給我呀……」晉柳兒無辜地趴在無憂的肩膀上說道,一雙眼眸水靈靈地眨巴著,一會兒看看紅蝦子一般的無憂,一會兒看看波瀾不驚的樓心月,像是在期待什麼笑話。
苗泠泠幸災樂禍地接了一句,「大小姐你是怕所有人都不知道你要跟我們樓大師兄成親嗎,哈哈哈,還沒見過你這麼心急的新娘子,真是不害臊!」
晉柳兒本是想打趣樓心月和無憂一番,豈料被苗泠泠捅了脊梁骨,登時氣得頭頂冒煙,一個箭步撲向了苗泠泠,咬牙說,「就算盧師叔罰你你也不忘把那一麻袋的胭脂水粉搶回去!怎麼會有你那麼小氣的男人啊!!」
苗泠泠一個閃躲繞到樓心月背後,揚眉不屑道,「我本來就不是男人啊,不是你們兩個小丫頭片子說的嗎,我既不是男人,哪裡來的小氣?」
二人剛休了戰,這會子又貓捉耗子地打玩起來。
樓心月和無憂不約而同地乾咳了幾聲,四目相對,很是尷尬。
「我回隅中了,玉嬤嬤該找我了。」無憂只覺臉頰滾燙,隨便說了句扭頭就跑。
「你們啊……」樓心月欲要喊住她,卻被眼前二人攪得疲憊不已,輕嘆了口氣說,「都是師兄師姐了,也不懂得照顧師妹一點,你們可都比小憂早入門半年呢,怎麼一點包容心都沒有。」說罷邊搖頭邊隨著無憂漸行漸遠的身影離去。
「我看師兄你這『小憂』二字叫得倒是順口!」苗泠泠抻長了脖子嚷道,渾身被晉柳兒纏得死死的,無力地嘆了口氣哀怨道,「蒼天啊…我苗泠泠上輩子欠了這個臭丫頭什麼債啊……」
風吹池水皺,忽來飯菜香。
吃飯時候的隅中宮極為熱鬧。
熱騰騰的飯菜,香噴噴的湯水,飢腸轆轆的少年們。
清一色的雪青道袍,和千差萬別的面孔氣色。
無憂當下折回隅中宮被訓了半晌,自知有錯,亦不敢頂眾嬤嬤的嘴,之後被吩咐收拾殘羹冷炙,茶碗餐具一類,雖有不願,但還是悶悶不樂地去了膳堂,抱著壯她兩倍的木桶,尤為吃力。
她麻利地抹著飯桌上的臟漬,將一應碗碟整齊地放回木桶,埋頭苦幹了一會頓覺發熱,便索性坐著涼快起來。她不經意地望著門外蓊鬱的草叢,翠色慾流,腦海驀然浮現出那個少年贈她蝕青時笑意淺淺的眼神,唇角亦是不自覺地上揚。
伸手一摸后腰,頓覺空蕩蕩的。
突然整個人慌了起來,嘀咕道,「奇怪了,剛剛別在身後的,怎麼沒有了,什麼時候掉的…」
桌底,木桶,地縫……無憂簡直要把膳堂翻了個底朝天,那條青鞭卻是一點兒影子都沒有!沒來由地急得滿頭大汗,惹得膳堂里的師兄們滿臉狐疑。
「這金貴的千年血蟒,給了你怕是可惜了。」
無憂回頭一看,她心心念念的蝕青正被一陌生少年纏在臂上把玩著,頭腦一熱,三步並作兩步,氣勢洶洶說,「還給我,這是樓師兄給我的。」
那陌生少年冷哼一聲,譏笑道,「什麼樓師兄,他樓心月給你的東西,還不都是我們秦家的。」
其餘人皆默默吃飯,看來此人也是個不討好的狠角色。無憂心想。
「這位可是秦介秦師兄?」她定睛打量了幾眼,只覺在哪裡見過,忽地恍然,窺月台那天……
少年大笑,佯贊說,「沒想到你這個小丫頭還挺記事兒的嘛,算你識相。」說罷揮袍要走。
無憂一把拉住,笑問,「敢問秦師兄,師妹可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喚作秦介的少年斜睨了她一眼,鄙夷道,「沒有,怎麼?」
「那你為何偷我東西,難不成我以前欠你的?」無憂一臉好奇,強忍怒火。果然是三水爹爹說的,人不可貌相!……長相挺清秀的,盡幹些齷齪勾當!
「你給我滾開!」秦介猛一甩手,無憂立馬撞到了附近的飯桌上,剛摞好的碗碟隨之震落,噼里啪啦,刺耳無比。
還在吃飯的幾個師兄面面相覷,猶豫說,「大師兄,算了,她一個小女孩,你就別跟她計較了……」
秦介眼底滑過一絲陰狠,皮笑肉不笑,他故裝同情地看著被濺了一身污漬的無憂,揚了揚手裡的青鞭,哼著小曲兒兀自朝堂口走去。
秦家四大長老位高權重,就連樓嘯天平時也要忍讓三分。
龍生九子,秉性各異,像秦介這般橫行霸道慣了的秦家少爺,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誰敢阻攔?誰能阻攔?
秦介步伐散漫,悠閑地溜著青鞭,說不出的愜意。他剛走到門口,頓覺手中猛然一緊,一條青鞭懸在半空,已然抽不動。扭頭一看,不是無憂又是何人,當下盛怒,喝道,「整個不夜城都是我們秦家的,你敢搶我的東西?我看你是想死!」
隨即發力硬生生地把青鞭一點一點地拽回去。
無憂小時候也是刁蠻慣了,這回遇到了對手,哪有認輸的理兒?!只見她將青鞭緊繞雙手,用盡渾身力氣往後躺倒,絲毫沒有鬆口的意思。
他秦介身負大師兄之名,眼下卻被一個稚嫩的小姑娘絆住了腿,羞憤不已,登時起了殺意。他本是用臂膀之力與無憂較量,此時此刻暗發內力,一聲大喝猛然甩起青鞭,繞地三圈,愣是纏住了無憂的脖子、腰和小腿,沙塵撲面!
「哼,粗鄙丫頭,死不足惜。」秦介臉色十分輕蔑,殊不知還在吃飯的師弟們早驚呆了……
青鞭愈纏愈緊。
無憂只覺自己要被活生生地擰成幾斷,她面色醬紫,汗如雨下,但雙手仍是攥緊青鞭不肯撒手,「狗,狗仗人勢……」
話音一落,但聞又一記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