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喜歡
排山倒海般的壓迫感。
乾澀的喉頭,像纏著一綹細密的毛髮,悄悄地生長,又悄悄地伸展,越來越清晰的麻木,越來越清晰的癢。
驀然劇痛不止。
「小憂?」
再熟悉不過的婦人之音。
莫同憶這廂剛離了幾步倒了碗茶水,忽地看見床上人兒身軀一震,似是驚魂甫定,連忙走過去,柳眉微皺地注視著臉色慘白的少女,道,「怎的嚇成這個樣子?做噩夢了?」
無憂方醒,腦海一片混沌,眼神迷茫地看了看莫同憶,良久,強笑道,「夢見那條水虺了。」
美莫同憶怔了怔,嘆了口氣,面色嗔怒道,「我臨走前讓你先和盧有魚稟告一下魚精的事,你是不是把師父的話當耳旁風了?」稍稍控制住怒氣,眉間些許平和說,「你呀,就不能改改自己的小性子?怎的沒把你爹好的東西學來……」話未說完,但見少女眼神一顫。
「師父。」無憂眼眶泛光,一個骨碌從被窩裡爬出來給床邊女子磕了個響頭,俯首道,「師父究竟何時能將寒水心法傳授給我……」停了停,繼續哽咽說,「小憂實在不想這麼沒用下去……」
莫同憶眼底滑過一絲愕然,亦是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看似要長磕不起的少女,禁不住幽幽地嘆了口氣,心下登時萬分糾結,靜默良久,道,「一清的殘劍……」實在找不出任何借口。
「爹的伏魔古劍,我,我……」無憂猛然抬頭,淚眼朦朧。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我把它插進了水虺體內。」
「肅兒都告訴我了。」莫同憶緩緩將她扶起,重又為她蓋上了幾乎沒有一絲熱度的被子,滿眼關切道,「當初師父贈一清伏魔古劍,為的就是激勵他剷除妖邪,匡扶寒水門。你拿它平了水虺之禍,也算是替你爹盡了責。」說罷臉上綻開欣慰的笑,意欲就此掩過剛才話題。
不料。
「師父,我知道自己天資不高,比不上其他師兄弟。」無憂滿眼焦急,道,「可是師父你總得告訴我,什麼時候我能修習寒水心法?五年?十年?二十年?……」說著說著,卻再也說不下去了。漸漸襲來的,無非失望。
「你這孩子,」莫同憶忽然嗔笑道。
她摸不著頭腦地一怔。
「寒水門的外家弟子,都是要修習六年基本功。少有出眾的基本功期間就開始修習寒水心法。你這六年沒滿呢,基本功還不紮實,就跟師父我討價還價來了?」莫同憶此語一出,眼前少女臉色立馬訕訕的。
「那師父的意思是說,我再修一年基本功,就能修習寒水心法了?」無憂幾乎兩眼放光,欣喜之色自是掩飾不住。
莫同憶故作沒好氣地斜睨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無憂一個激靈從被窩裡跳出來,嚇得莫同憶側身一躲,忙不迭罵道,「冒冒失失的!還不給我改改你那個遇事藏不住的小性子!」罵完亦笑了。只不過笑容背後,更多無奈。
「師父,」無憂摟著她雙肩,感激道,「遇到師父,是小憂此生大幸。師父教誨之恩,小憂……」一番情真意切,不由得哽咽住。
「五年了。」莫同憶拍著她的手,感慨道,「一晃眼都五年了,當初老是給我闖禍的小丫頭,好歹長大了點。」說罷瞥了她一眼,接著說,「我只盼啊,這個小丫頭安安穩穩地過上一輩子,到了給我這個老婆子送個終……」
無憂拭了拭溢出眼角的淚花,佯氣鼓鼓道,「師父哪裡是老婆子了?什麼送終不送終的……」心口一熱,想象著幾十年後生離死別的場景,剛拭乾的眼角亦是濕潤。
「小憂,人生在世,諸多不得已。」莫同憶冷不丁一句,自己亦怔了怔,語氣寬慰道,「師父將寒水心法傳授給你,是希望你將其用於正道,像你爹那樣,守護整個不夜城。答應師父,別去想什麼報仇了。」
一陣沉默。
報仇?無憂暗自苦笑一聲。她找誰報仇去啊……連個可以恨的人都沒有。想了想,篤定道,「知道了師父。我不會報仇的。」話語一出,自己都半信半疑。
一絲熱氣遊走肺腑之間。
師徒二人相視而笑的剎那,房門頓開,泄進了一襲染著夕陽餘暉的荼白。
「莫師叔。」蕭肅見莫同憶作了個揖,淡淡道,「師父請莫師叔去議事堂。」
一股微風。
和一股暖陽的清香。
莫同憶方要回頭叮囑無憂一番,但覺肩上一輕,定睛看去,剛剛還生龍活虎一驚一乍的女孩登時鑽回了被子,將自己捂得死死的。「你這個丫頭!……」嗔罷狠狠拍了她一巴掌,兀自朝房門走去。
一時間寂靜的廂房。
和被「吱呀」關上的房門。
床上人兒聞聲立馬露出了藏在被子里的一對眸子。
「別鬧了。」蕭肅一把將她從被子里揪了出來。
「你,你,你把被子給我!……」無憂抱著被子,差點整顆頭都鑽到被子里,支吾不清道,「男女授受不親!!……」
另一邊拽被子的男子一聲嗤笑,住了手,道,「大師兄奉命給師妹察看傷勢,望師妹配合。」一番義正言辭的莊重味道。
「我沒受什麼傷。」無憂連忙應道,露出一對滴溜亂轉的眼睛。
「那九幽鬼蠱呢?」霎時凝肅的男子臉龐。
無憂身軀大震,結巴道,「我,我不知道。我刺了它一劍,就消失了……」暗想如果被師父知道那九幽鬼蠱就附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心慌不已。
蕭肅劍眉緊蹙地盯著她,道,「你怎麼會有伏魔古劍?」
壓抑的靜謐。
「那是我爹的遺物。」無憂驀然揭開捂在臉上的被子,冷冷地回視著床邊神色有些吃驚的男子,繼續說,「大師兄問這個作什麼?反正我一沒偷二沒搶。」
「你當真沒事?」蕭肅細細地打量著她周身,彷彿要將她看穿。心說倘若真中了九幽鬼蠱……暗自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笑了笑,道,「我不過好奇寒水門一個小小弟子,怎會有師祖的伏魔古劍。」轉念一想,愕然道,「廖師叔是你……」心下恍然大悟。
無憂蓬頭垢面的,悶哼一聲,別過頭道,「大師兄要是沒什麼事的話,師妹我有些累了。」眉間失落轉瞬即逝。
男子欲言又止,見她面帶慍色,輕嘆了口氣,隨即起身離去。
無憂聽罷房門被關,立馬回過臉盯著門外紋絲不動的人影。不出聲地罵道,你還真走了!!……
而當人影一顫,終於消失在一派夕陽餘暉下之後。
她不知所措地愣住良久。
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個雨中回首的少年背影。
悵然若失。
梅花鎮,晉府。
晉柳兒端著手裡早已涼透的羹湯,強自壓抑住眼眶淚花,盯著靠在床邊低頭不語的冷顏男子,道,「我熬了一上午,你就算不喜歡,總得喝一口吧?」心說你乾脆別醒過來了,你不醒的時候,我還能好好地照顧你……
「柳兒……」出奇地,晉行卓啞聲喚道。兩個字,彷彿千言萬語。
晉柳兒端著羹湯的手突然一滯,冷冷道,「不用你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說罷起身要走。
倏爾抓緊她的手,倏爾灑了一地的羹湯。
多少次午夜夢回里試圖緊緊抓住的柔軟的手。
多少次午夜夢回里試圖緊緊擁入懷裡的人兒。
一聲苦笑。
「你知道我要說什麼?」晉行卓這一問,僵立原地的人登時怔了怔,滿面狐疑地順勢望去。
四目相視。
忽然失重的身軀。
那個多少次讓他魂牽夢縈的少女,就這般表情錯愕地躺在他身前。
一雙靈動的眼眸,三千青絲,流瀉如瀑。
一股淡淡的香氣。
和輕覆的炙熱。
晉柳兒被一陣暖流侵襲,頓覺渾身酥軟。她不自覺地雙手勾住男子伏下的脖頸,本像露水滑落般輕輕的吻,卻愈纏愈深。
暮色淺淺。
月光下微波粼粼的月池,倒映著一個模糊的人影。
「哎哎哎,你不是睡了嗎!」
無憂循聲望去,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你聽誰說我睡了。」
一路小跑而來的苗泠泠,滿臉笑嘻嘻的,一屁股坐在她旁邊,道,「當然是聽大師兄說的。」
無憂一愣,佯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嘴上卻結巴道,「我,你,我才沒睡呢。我睡飽了清醒著呢。」
苗泠泠「嘖」了一聲,說,「你是睡飽了,一天一夜。背你的人可累死了。」
無憂登時壞笑,兩眼放光道,「改天燒幾道小菜犒勞你!」說完飛了一眼。
「哎唷,犒勞我?」苗泠泠心說你怎麼這麼體貼啊!撇了撇嘴,不經意道,「是你的大師兄啊,一路把你背了回來。哎唷那個擔心的表情……」說罷自己肉麻得打了個寒顫。
無憂咬了咬下唇,眼底登時滑過一絲歉意。
「小丫頭片子,我問你啊,」苗泠泠一板正經地看著發獃的少女,好奇地問道,「你到底喜歡誰啊?」
話音一落,被夜風吹皺的池水裡,她一副吃驚複雜的表情,經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