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陰定
馬車一路疾馳,揚塵落在路過的風景之上,這一路只顧後面會有人追上了,也沒有做過多的停熄。沈墨洲駕車走了一條岔道,輾轉幾次,幾天後到了一個名為同隴的鄉鎮上。
沈墨洲下車,牽著馬進了鎮上街道。
此時正午已過,街上走的人,有裙的、衫的,也有長衫配馬褂的,織鞭帶銀的。街這邊可以是飛檐酒樓,那邊就能是全地居式木樓。踩在青石板路上的,黑靴、繡花鞋、貓耳、布鞋都發出同樣的喧囂聲。
這怕是一個漢族和壯族的混居地了。
一身青布男裝仙若掀開帘子,從車裡跳下來,走在沈墨洲身邊,好奇地張望四周,道:「總算到一個像樣的地方可以休息一下了。」
沈墨洲微笑著點了點頭,看了看馬車,問道:「女先生呢?」
「累壞了,還睡著呢!」
想起昨夜一直沒熄滅的篝火,驅趕秋寒,沈墨洲也不奇怪她現在還在睡了。「那就讓她睡著吧!」這女先生呀,嘴硬心軟,不給人好臉色,卻又默默地照顧著別人。
沈墨洲望到前面街角有一家客棧,指著前方說道:「我們去那裡落腳吧!」
兩人引著馬車,慢慢前行,就要到客棧門口時,忽從橫貫的街道上,鑽出一支隊伍,兩人只好停下來等他們過去。
這隊伍有好幾十人,都穿著統一的紅馬褂,運送的東西上都掛著大紅花,很喜慶的模樣。但是周遭的人,卻想撞見什麼晦氣不堪的東西一樣,紛紛躲避。
仔細一看,領頭的幾個,挑著箱子里,放的是精緻的上等的綾羅。
這場面沈墨洲在熟悉不過了,幾天前自己就經歷過。他低頭對身邊的仙若言笑晏晏,道:「這兩天喜事可真多,這兒又入定,看來是要成親了。」
待這真金綾羅過去,後面的卻讓心中發毛。
送的是啥?――全是紙糊的衣服飾物,還有黑白紙做的假人。
沈墨洲覺得不可思議,喃喃道:「這,這也太吝嗇了吧!怎地如同喪事一般。」他看著那遠去的入定的隊伍,問仙若,「仙若姑娘,你剛剛有看到嗎?」
仙若當然也注意到了這些,道:「這裡居然有人家舉行陰婚。」
陰婚?何為陰婚?這陰婚也就是冥婚,是為死去的人找配偶。
一些已訂婚,但未成親就死亡的男、女,有些人認為如果不替他們完婚,他們的鬼魂就會作怪,使得家宅不安。故死者的父母便托「鬼媒人」說親,然後進行占卦,卜中得到允婚後,就各替鬼魂做冥衣,舉行合婚祭。
沈墨洲正欲追問,仙若卻已越過街道,進了那客棧之中。沈墨洲只好作罷,牽著馬車,跟著走到了客棧門口。
店小二迎了出來,點頭哈腰地接過沈墨洲手中的韁繩。沈墨洲敲了敲車廂,喚道:「女先生,下車了。」說完,就背著手進了客棧。
二十一從睡夢中醒來,迷迷糊糊地張望了狹窄的車廂,慢慢地伸了一個懶腰,打著呵欠,問道:「到哪兒了?」但是並沒有人回應,她掀開車廂窗帘布一看――她居然被獨自扔下,留在馬廄里!
「沒良心的!」二十一一邊發著牢騷,一邊撿起車上幾個行囊。她下車,從後門進了前堂,剛好看到沈墨洲從客棧老闆手中接過兩個房牌。她大步走過去,將手中的沉重的包裹塞到他懷中,奪過一個房牌,道:「你拿著!重死了!」
沈墨洲只是笑著接受,道:「女先生,睡得可好?」
「你說呢?」二十一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沖仙若揮了揮手,喊道:「仙若,來。」
客棧老闆看到二十一的打扮,嘿嘿笑道:「喲,居然來了位小道長,在這裡同隴里算是稀罕人物了。」
二十一拉過仙若的手,回頭瞅了那老闆一眼,笑道:「掌柜的算命嗎?價錢可給你便宜一點算。」
「呵呵,多謝道長好意,我這小店老闆,還沒窘迫要靠算命來尋求自己的運勢的地步。」客棧老闆笑著搖頭道。
沈墨洲扭頭稱讚:「掌柜的是個明白人!」
二十一又瞪了沈墨洲一眼,拉著仙若,噔噔地踩著樓梯,上樓去。客棧老闆在樓下喊道:「小二,這剛來的三位客人,一路奔波,你到廚房多燒些熱水送樓上去。」
「欸,好嘞!」店小二拉長聲音回答。
「麻煩掌柜的了!」沈墨洲謝道,隨即也抱著東西往樓上走去。
沈墨洲本想跟著二十一把行李送進屋,卻被她攔在門口。二十一將自己的東西挑走,就把房門關上。沈墨洲站在外面,隱約還聽到了反鎖房門的聲音。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沈墨洲在床上打開行囊,就看到了一件桃色的羅裙。
他這才想起,這幾天一路奔波,忘記把這「僅有的」羅裙還給她了。他拿起那件衣服,想起她那天爬進自己的窗口,認真地和他道歉時的嬌俏模樣,動人又讓他想發笑。
這種感覺像落進水中的宣紙一樣,慢慢地渲染開,浸透全身。
哦,當然還有那只有一根的簪子,以及手帕。
沈墨洲拿著東西去敲她的門。「女先生。」
「幹嘛?」二十一打開門,探出頭來。她似乎很喜歡這樣伸出頭來張望。
「你的東西。」
「哦,對,差點都給忘了。」二十一從他手中接過自己的物品。
「女先生……」
「好了,謝謝。」不等他把話說完,二十一就把門嘭地關上了。
「……」沈墨洲現在真的完全習慣了她這個樣子,只能是咽下自己沒說完的話,優哉游哉地往樓下去,自語道:「也罷,我自己下去喝點小酒,吃點小菜,犒勞一下自己――掌柜的,給我拿一壺酒,在弄幾個小菜過來。」
沈墨洲一壺小酒過半,進來四個身強體壯穿著紅馬褂的人。沈墨洲定睛一看,可不是剛剛抬過定禮過去的人裡面的。
這些人進來,就喊著:「夥計,先給我們上兩壇酒,來點花生米和牛肉乾,然後一斤白米飯,再上一個紅燒肉、四個紅燒肘子,兩個小菜,快點啊!」
「好嘞!」店小二勤快地將沈墨洲旁邊的一張桌子擦去灰塵,招呼著四人坐下,備上四個大碗,提了兩壇酒滿上酒碗,端上花生米和牛肉乾上來。「客官慢用!」
當中一人猛灌一口酒,將碗重重放下,粗聲粗氣地說道:「這劉老三家可真是閑著錢沒事做,非要花錢給自己兒子娶個死人!搞得老子一身晦氣,待今晚給死人抬完轎子,一定要回家用柚子葉好好洗個澡,可別沾染了一身霉氣!」
另一人一粒一粒的往嘴裡送花生,嘴裡含糊不清地說道:「可不是,要不是開的工錢不錯,誰願意做這晦氣的工。」
「何止晦氣!」又有一人道,「還損人陰德呢!」
「嘿!你這大嘴巴子,怎麼說話呢!」最後一個開口訓斥道,「就給人陰婚抬個轎子而已,損陰德這話都被你說來了!難不成閻王爺把孽帳全算你頭上來了?」
那男人被罵了大嘴巴,也不惱,拍了拍自己的嘴,憨笑道:「呸呸呸!瞧我這張嘴,不會說話,掌嘴、掌嘴!兄弟莫怪!」
這大嘴巴揮了揮手,抬起一隻腳放在凳子上,咯吱窩擱在膝蓋上――一副準備開始吹牛的架勢。「我講這話,是因為我前兩天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這劉老三硬要娶上這死了的黃家小姐做兒媳,根本就不是為了他那傻子兒子!」
四個轎夫,就這事聊了開來。
說是這鎮上,大戶人家也就這麼幾戶,其中就有一家姓劉,家主是劉老三,上有一七十歲老母劉老太太,下有三個兒子。
這劉老太太,白髮駝背,性子頑固,卻愛吃齋念佛;這劉老三的大兒子,三十多歲,尚未娶妻,只因天生痴傻,外號劉大傻,同隴人人知曉,沒人敢把女兒嫁給他。而劉家另外兩個兒子,皆已成婚數年,有妻有妾,竟未曾有半個子嗣出生。
劉老太太半截身子入黃土的人了,一直沒有孫子抱,自然是心急如焚,七十歲的人了,閑不下來,四處尋醫問葯無果,開始求神問佛。最後不知道聽信哪個江湖術士,相信劉家兩個兒子都無香火的原因,是因為老大劉大傻沒成親。
正所謂,長幼有序。劉大傻都沒有成親,兩個小的卻事先成婚,這種目無尊長,有悖倫常的做法觸怒了家神,所以家神才不降子嗣於劉家開枝散葉,以續香火。
江湖術士這麼一說,頑固保守的劉老太太便盡信無疑,跪求這術士指點迷津。花了大價錢,才得到一平息家神怒火的方法:那就是想辦法讓劉大傻趕緊成婚。
這若僅僅是劉大傻成婚的問題,那也就不是問題了,遠一點買個窮人家的姑娘都可以,但這事情偏偏被這江湖術士搞得複雜起來。
說劉大傻的婚事,不能馬虎敷衍。家神已經犯怒,要想真正解決問題,必須為劉大傻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姑娘,與之成親,家神的怒火才能平息。
這劉家住正街街頭,對面街尾,與劉家「門當戶對」的,就是黃家。
老黃家是鎮上最大的壯族人家,育有一兒一女,兒子已經結婚生子,女兒叫黃姝娘,今年三月剛出閨閣。
劉老太太便要自己的兒子劉老三上門去提親。可這窮人家都不願意把女兒嫁給劉家大傻,更何況老黃家還是有錢人家呢!
但這人一有錢,情況有複雜了許多,不好得罪。而且,劉家人,是信了這術士之言,非要劉大傻娶了黃家閨女,劉家才能保繼香火。如果老黃家不願意嫁女兒,便成了劉家仇人,斷人子嗣的罪人了。
黃家可是什麼都沒做呀!這叫什麼?――這叫「懷璧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