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太夫人這幾日心神不寧,眼瞅著要過年,大兒子那裡還不曾有好消息,生怕他不利,她有心祈福,只最近身子不太舒服,再三叮囑馬氏,必得多進些香火。
馬氏笑著點頭:「兒媳本也要去,只為另一樁事,想讓嬌兒去求個簽,明年都一十六了,我這做嬸嬸的心裡焦急。」
侯府大兒媳一早去世,太夫人年邁,多數事都是馬氏打理,而姑娘嫁人,涉及兩個家族,馬氏時常代老夫人應酬眾家,夫人間都有默契,走動時,有兒子的暗自就得要相著未來兒媳的。
而這成親又有長幼之序,東平侯府可不得先把裴玉嬌嫁出去?馬氏也是為難,與人提起這事兒,她沒有底氣。
太夫人並不責備。
誰叫裴玉嬌天生少一竅呢,嫁不出去,不是馬氏的罪過。
沉吟一聲,太夫人道:「求個簽也好,只不用勉強,倒是周家那兒,上回送了香梨,周夫人竟立刻回送十幾匹錦緞,有些見外。」
馬氏一愣,遲疑道:「會不會只是周夫人客氣?」
這周家,也就是曹國公府,兩家來往已久,裴玉英與周家長子周繹郎才女貌,青梅竹馬,眾人都有默認的意思,來年不定要結親的。
中途生此變化,莫非周家覺得裴臻無望?還是……聽聞周家最近與許家過從甚密,許家大姑奶奶乃皇貴妃,為皇上育有一子一女,兒子五皇子司徒璟早早被封為懷王,自打太子被廢之後,頗得重用,常在戶部行走,為皇上分憂解難。
而他們家,馬氏在袖中不由自主捏緊帕子,假使裴臻戰敗,必是一落千丈,老侯爺往年南征北戰,身體不堪重負,前幾年已致仕,相公裴統中規中矩,皇上提起他,稱是無乃父之威。
裴家,所有榮辱都寄於裴臻一身,馬氏眉頭皺了皺:「母親,過幾日,不如請周家一敘?」
總歸要探個清楚。
太夫人答應了。
雖是進香祈福,也選吉日,幾人準備好去上房告別,太夫人叫裴玉嬌上來,瞧瞧她的花苞頭,叮囑道:「等會兒跟著去,各處都小心點兒別再凍著,摔著了。」又叮囑丫環看好人。
知道是要為父親祈福,裴玉嬌點點頭:「知道了,祖母,不過爹爹肯定能得勝回來的!」
她滿滿的自信,太夫人笑著道:「得承嬌兒吉言了。」
跟在馬氏身後,她們一眾女眷依次去垂花門坐馬車。
京都最叫人信服的寺廟乃明光寺,百年歷史,在風雨飄搖中久立不倒,歷代皇帝登基都令主持大鑄神佛金身,每日香客來來往往,甚是熱鬧。
不過冬日,比起風景秀麗的春夏,人到底少了一些。
在車裡,裴玉嬌依著裴玉英坐,裴玉畫與她們離了一段距離,三人雖是姐妹,可有大房二房之分,總歸不如一家親密。且裴玉英向來不喜裴玉畫,雖然上次裴玉嬌說是意外,她心裡也還藏著刺,畢竟裴玉畫當時就在旁邊,竟不幫著照看一下。
可惜那天她與沈家姑娘談笑風生,沒注意到她們,也怪姐姐傻,什麼人的話都聽,不然豈會跟著走呢?
眼下只見這痴姐兒懷裡揣著一包蜜餞,小嘴兒慢慢努動,裴玉英更有點著惱,劈手搶下來道:「別吃了,大人牙齒也一樣生蛀的,我常與竹苓澤蘭說,怎得還盡顧著讓你吃?我瞧瞧,可是還藏了肉乾了?」
搜她腰間荷包,果見有新鮮做好的鹿肉鋪。
裴玉嬌自小就愛吃,實在她那時學習的時候少,不吃如何消磨時日?所以後來哪怕去了王府,習慣還是沒改。
見東西都被搶了,她可憐兮兮道:「不吃也沒個事情做。」
「我可以教你背詩書,」裴玉英握著她的小手,「咱們女兒家不能樣樣都不會,雖不要你四書五經讀通,可與夫人,姑娘們一處,玩樂時吟兩句,便能叫人看出不同來,嬌兒,你說是不是?」
聲音溫柔中透著嚴肅,稱她嬌兒,當她是孩子。
瞧著妹妹秀美的臉,裴玉嬌猶記得那天嫁人時,裴玉英摟著她哭,可憐她傻卻要入王府,入那等虎狼之地,生怕她應付不來,怕她受傷。
心頭忽地一澀,她想哄妹妹高興,微笑道:「我背首詩出來,你便把吃得還我好不好?」
裴玉英驚訝,又不信:「好,只不許念早前就會的靜夜思。」那詩,三四歲小孩都能背,裴玉嬌一直只拿那首哄家人高興。
可哪裡能背一輩子呢?裴玉英外表嬌美,生性卻精明潑辣,若不是裴臻,太夫人護著裴玉嬌,她一早要使力調-教這傻大姐的。
裴玉嬌曜石般的眼珠子一轉,朗聲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一字不差的背出來,還十分流暢,這下不止裴玉英大為震驚,裴玉畫甚至跳起來,腦殼碰到了車壁,指著裴玉嬌道:「你何時會的?」
「偷偷背的。」裴玉嬌見兩位妹妹嚇到了,咧嘴一笑,伸出兩隻手道,「背了三天。」
上輩子在王府背的,為這,手心沒少被打。
裴玉英把吃的給她,想到姐姐最近跟夫子學習是比以前乖了,她歡笑道:「好,好,沒想到你終於知道用心了,下回再背些別的,這樣外面那些……」
那些人再不會說她傻。
裴玉嬌點點頭,把一個蜜餞塞到裴玉英嘴裡。
兩人親親密密的,裴玉畫看得不舒服,撇嘴道:「光會背詩有什麼用?別人豈會只看這些,」她目光投向裴玉英,挑眉道,「我前幾日聽母親說,周家夫人啊,連雪梨都不肯收,咱們送過去,那邊就回了緞子,哎,周家哥哥好似也好久不來了。」
裴玉英心頭一沉。
她跟周繹情誼相投,兩家雖未挑明,可互相都知,周繹去年還送給她一支簪子,年輕男兒滿臉羞澀,輕聲在耳邊說喜歡她。
那一刻,心跳的好像擂鼓,差點沒留意叫他奪了吻。
自那以後,他便經常來,什麼借口都使,只為得空看她一眼。
可現在,確實是許久不來侯府了!
難道變了心?
眼見她強自鎮定,裴玉畫撇了撇嘴兒。
平日里再如何派頭十足,一身嬌貴,終究也不過是個沒娘的,父親又在打仗,不知輸贏,上頭還有個傻姐姐,雖說是大房姑娘,可比起她這二房的一點不沾上風,周家便是不要她,又有什麼。
她轉過頭看向窗外。
因這一出,車廂里的氣氛立時冷了。
女兒家的心,都是海底針。
裴玉嬌也不知如何做,她只知道妹妹沒嫁成周繹,而是嫁與徐家公子徐涵,他是皇上欽點的探花,依稀間,好像記得徐涵來家中,妹妹打扮得美麗非凡,叫徐涵一見傾心。只他也不是好人,她後來聽澤蘭說,知道妹妹不能生育,急著納了好幾房美妾。
妹妹卻從來不曾訴苦,倒是周繹……
有次跟徐涵打架,鬧得很厲害,弄得司徒修都知道了,還問起她,才知周繹是一直關心妹妹的。
可是,為何他們沒有成親呢?
裴玉嬌弄不明白,她想了想,把鹿肉脯撕一塊給妹妹吃,溫聲道:「周哥哥不來,許是家中有事,指不定明兒就來了呢。」
是在安慰她。
裴玉英沖她笑笑:「嬌兒說得對。」
可她如何能心靜,那麼多年感情,她不希望是真的。
到得明光寺,眾位女眷一一下來,馬氏領著她們去進香。
濃烈的香火味直撲入鼻中,裴玉嬌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一是求菩薩保佑祖父祖母身體健康,二是求妹妹能嫁個良婿,三是……她反覆思量,爹爹在仕途沒有不好的,好像不缺什麼,剛才二嬸說,讓她自己求個良緣。
不知,三個的話,會不會要求太多,菩薩忙不過來?她嘴裡念念有詞,請菩薩先全了前兩個,至於自己,總歸容易,不嫁司徒修這樣的兇相公就行了。
她拜完,拿起簽筒一甩,掉出一簽文:「一日赴東升,二日水中明,春風和氣暖,祿馬進門庭。」
看字眼,好像挺好的意思呢。
她高高興興拿起簽文往外走,誰料剛把腳跨出門外,就見前方立著一位年輕公子,身穿出鋒的白狐裘,長身玉立,雍容華貴。
因他出現,周遭萬物好似都淡了,化為模糊的背景,唯他存於紅塵中,遺世而獨立。
裴玉嬌心口如被鍾撞,她應是怕他的,然而卻一步也逃不走,好像被釘子釘在地上一樣,眼睜睜看他一步步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