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
裴玉嬌從來沒有這麼晚獨自帶著奴婢出來,而且還穿了小廝的衣裳,但這是有原因的。沈時光今兒使人捎信過來,急著要見她,她大白天左思右想的,才想到法子溜出侯府,幸好竹苓識得路,倒沒耽擱,沿著街道直往沈家而去。
兩家本也離得不遠,走路的話,與坐轎子差不多,一刻鐘便到。
竹苓上去敲了敲門,大門吱嘎一聲打開,年輕的小廝探出頭,瞧著頗是機靈。
「沈姑娘可在家?」竹苓低聲說著暗號,沈時光做事謹慎,此前便在信中明示,「咱們大老遠從東街來的。」
小廝一早得了囑咐,忙叫她們進去。
兩個人都粗劣易容了下,晚上不仔細看,根本也瞧不清是誰,低著頭跟在小廝後面走,別人只當也是小廝,並不過問。到得垂花門口,眼見四下無人,小廝輕聲道:「直走進去,往左拐便是。」
她們聽從,在一片梅樹下見著了沈時光。
「沈姑娘。」裴玉嬌聲音有些焦急,詢問道,「沈公子當真病了,不曾去翰林院?」
已經有三日了,也難怪沈時光擔心,昨日父親大怒,甚至還拿板子打了哥哥,如今是真不能去了,這傷便得躺上七八日。她知道父親的脾氣,從來不饒人,母親雖然疼他們,卻也有自己的原則,他們沈家名門望族,世代都與書香門第結親,如今哥哥偏要娶裴玉嬌,父親向來獨斷慣了,哪裡會這麼容易答應?她怕事情鬧大,想讓裴玉嬌勸勸哥哥。
因她自己勸了,並不得用。
微微嘆了聲,沈時光道:「哥哥被父親動用了家法。」
裴玉嬌大吃一驚,掩住嘴道:「為何?」說出口,卻想起她答應沈夢容提親一事,眼眸也睜大了,「難道是因我?」
「嗯。」沈時光不隱瞞,坦蕩道,「父親不願哥哥娶你,裴大姑娘,非是他們嫌棄你,我也挺喜歡你的,只父親母親一早已經有合意的姑娘,故而難以接受,還請你諒解。今日我請你來,也是為哥哥。」
果然沈家是不肯的,裴玉嬌有些難過,但好在她有自知之明,自己不出眾,也難怪別人不喜歡,何必強求呢?只苦了沈夢容,她點點頭:「好,那你帶我去見他。」
三人往南邊而去。
眼見他身邊仍有小廝服侍,沈時光道:「你們都先下去,我與哥哥有話說。」
眾人答應一聲,紛紛退下。
沈夢容此時正俯卧在床上,看見妹妹來了,挑眉道:「你莫要再勸我,我就不信父親還能將我打死呢!」
他語氣倔強,夾帶著平日里所沒有的冷漠,裴玉嬌訝然,輕聲道:「沈公子。」
沈夢容嚇一跳,絕沒有想到裴玉嬌竟然在,不免有些尷尬,竟被她看到這種情景。他想起來,誰料一動,全身都在疼,忍不住輕哼一聲,起不來了,只得伸手將被子拉一拉,白皙的臉微微透出紅色。
看出哥哥羞惱,沈時光道:「你與裴大姑娘說會兒話,我先走了。」
出得什麼鬼主意,如今竟然要逃?沈夢容低喝道:「你別走!」
可沈時光哪裡聽,急匆匆就走出去,把門一關。
屋裡只剩下他們孤男寡女。
要說平時,沈時光是最有規矩不過的了,叫人挑不出毛病,如今倒好,這種事兒都能做出來。沈夢容沉默會兒,抱歉道:「裴大姑娘,我妹妹今兒準是頭腦發熱,不舒服著,才會叫你前來。」
「沈姑娘是關心你。」裴玉嬌走到床前,輕聲道,「你被沈老爺打了,她肯定心疼。」
沈夢容嘆口氣,想瞧瞧她,可她站著,他卧著,頭抬不了那麼高,遂道:「你坐下來。」
裴玉嬌便端了張椅子過來坐在床邊。
瞧到她臉上塗了炭灰,好像只小花貓兒,沈夢容又笑起來,心情也沒那麼抑鬱了,妹妹雖然這事兒做得不地道,可也挺好的,他道:「你是偷偷跑出來的?」
「嗯,我怕別人知道了阻攔。」裴玉嬌道,「我想想,咱們定親的事情還是算了。」
沒想到她冷不丁說這個,沈夢容挑眉:「你這不是出爾反爾?」
「你父母不同意,你爹還打你,這樣我還硬要嫁過來,很不好。」裴玉嬌想起上輩子裴應鴻的事情,娶了個家人都不喜歡的姑娘,鬧得雞飛狗跳,她要這樣,怎麼會好呢?便算沈老爺,沈夫人退一步,只怕看她也不順眼,再說,還不知道他們何時同意,沈夢容要吃多少苦頭呀!這不值得,原本成親該是歡歡喜喜的,她柔聲道,「你就與沈老爺說,你不娶我了,這樣大家都好受些。」
沈夢容沒有出聲,他甚至微微低垂了眼帘。
瞬間的沉默,好像雪落,掩蓋了天地間所有的聲息。
而立在窗外的司徒修卻差點笑出聲來,只怕這一刻姓沈的小子心情不好過罷?但也是活該,竟敢招惹裴玉嬌,還哄得她嫁給他,他修長的手指輕撫著腰間劍柄,要不是尚有理智,他現在就把裴玉嬌給揪出來!
且還聽聽他們說什麼。
他屏氣凝神。
沈夢容問道:「你真不願嫁我了?」
裴玉嬌點點頭:「我怕你又被打,再者,翰林院你也不能不去啊,那麼辛苦中了狀元,你怎麼能放棄?」
她雙眸澄清,好似心中並無糾結。
沈夢容沉默會兒道:「怕我受傷就不嫁我了,那我將來娶了別的姑娘呢?」
「假使你喜歡,當然好啊。」裴玉嬌並不猶豫,既然自己配不上,定有出色的姑娘配得上他。
她希望沈夢容什麼事兒都能一帆風順。
聽到這一句,他終於明白她的心思,她真真是單純,便是喜歡也是純潔的,不曾有任何的佔有慾,只想著對方好就行,然而這實在會讓人生出一些挫敗之感。原本以為自己雲淡風輕,世間事並不在意,可眼前這個,卻比他要透徹的多。
他苦笑道:「其實我原本也不只為你,我父親頗是嚴苛,要我事事順從,我一早便已忍耐不住,此次大抵是合了契機,你莫都要怪在你身上。」
裴臻向來對她很好,可說是千依百順,裴玉嬌沒想到原來別的父親是這樣的,不免同情:「你可與你父親好好說說呀。」
他搖搖頭:「他很固執。」
「可你也很固執,被打了都不肯屈服呢。」裴玉嬌道,「說起來,我爹爹與祖父也是這般,聽聞父親年少也常被打的,可如今,二人也算不得太差。不過我爹爹並不聽祖父的話,祖父祖母要爹爹續弦,爹爹從來不肯的。」
他一怔:「這是你家私事,你也與我說?」
「你不也說了嗎?」裴玉嬌笑道。
他也笑起來,想起裴臻的樣子,威風凜凜,在戰場上大殺四方,原來在家中卻也有被父母逼迫的事情,難怪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或許他家裡發生了這些事,別的家裡也有更多不一樣事情的在發生著。他一腔怨氣,的確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裴玉嬌看他沉吟不語,輕聲道:「希望你能想開些,不要讓沈姑娘擔心了,咱們不能成親,也還是能做好朋友的。」
她眉眼彎彎,原是可愛嬌美,可溫柔的時候,卻又像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叫人措手不及。
沈夢容眸色微黯,輕聲道:「你過來,讓我抱抱你。」
裴玉嬌訝然。
「抱了,我可能傷會好的快些。」沈夢容心想,也許這是最後的擁抱,也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她遲疑會兒,坐在他身邊。
他忍著疼坐起來,將她攬在懷裡。
然而就在這瞬間,門被人推開,司徒修風一樣捲入,抓住裴玉嬌的手,用力將她拉出了沈夢容的懷抱,低聲喝道:「竟然動本王的女人,要不是……今次暫且饒過你,此事不準聲張,不然小心你沈家滿門!」
他一身玄色錦袍,玉面如冰。
裴玉嬌驚駭的臉色煞白,怎麼在沈家,他都能出現?
來不及細想,她就被他拖了出去。
沈家不比侯府,侯府戒備森嚴,沈家遠不及,故而司徒修不敢闖侯府,沈家於他來說,卻是輕而易舉。憑著記憶,他很快就悄無聲息的把裴玉嬌帶到了外面,將她塞入一早停靠的馬車裡。
夜色深深,馬車裡也頗是陰暗,裴玉嬌嚇得直縮到角落,看著鑽進來的男人,顫聲道:「你想做什麼?」
「倒是你想做什麼,半夜去與男人私會?」司徒修道,「你還要不要臉?」
裴玉嬌突遭一陣痛斥,咬牙道:「關你什麼事?」
司徒修眼眸眯起來:「怎麼不關本王的事兒,你可是本王的未婚妻!」
「什麼,你胡說。」裴玉嬌瞪大了眼睛。
司徒修原先一直想著哄她,一直在退讓,可現在才發現,她是油鹽不進的,在他收斂的時候,她得寸進尺,想嫁給裴臻挑的將士,想嫁給沈夢容,甚至給別人四處佔便宜,她把自己置於何地?她根本早忘了自己是她相公,他當然不客氣,冷聲道:「不妨告訴你,父皇早已答應本王,不日就要下聖旨的。」
裴玉嬌嚇呆了,這不是跟上輩子一樣?
她連連搖頭:「這不是真的,你騙我!你說讓我好好想想的,我,我明天就嫁給別人。」
司徒修笑起來:「你嫁誰,本王就殺誰,等你做了寡?婦,本王照樣娶你,不信你去試試!你去嫁沈夢容罷,看他明兒腦袋還在不在!」
他一雙黑眸閃著光,熱辣辣的,兩隻手將她抓住了,強迫她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堅定的神色,讓她明白,他絕不是在說玩笑話,他是很認真的,只要裴玉嬌敢嫁人,他就敢殺人!裴玉嬌嚇得渾身發抖,又害怕,又絕望,忍不住哭起來。
眼淚一串串往下掉,衝去了臉上的炭灰,露出原本吹彈便破的肌膚來。
司徒修道:「你還敢嫁別人了?」
她不答,只是哭,從小聲的哭到大聲的哭,她心裡委屈,一心逃開他,最後卻仍要嫁給她,可她一點兒不想再做王妃,他為什麼非得娶她呢?她滿心的難過,眼淚從臉頰上流到下頜上,再滴在裙子上。
聽得人的心都發抽。
司徒修將她摟過來,淡淡道:「哭吧,哭完了好好嫁給本王。」
她腦袋埋在他懷裡,把鼻涕眼淚全塗抹在他錦袍上。
他不為所動,臟就髒了,只要她在他身邊就好,只要她想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