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到得休沐日,裴玉嬌比誰都起得早,天剛蒙蒙亮,不等奴婢們來喊,她已經穿好衣服坐著通頭髮了。她的頭髮生得好,又黑又直,直垂到腰間,襯得手中玉梳都透亮了幾分。
丁香笑道:「真是難得,可見姑娘想姑奶奶想得緊!」
「是啊,都過去一個月多了。」裴玉嬌嘆口氣,「也不知妹妹瘦了沒有,也不知有沒有人欺負她。」
姑娘懂事之後,頭一個就是學會操心。
竹苓將玉梳接過來,給她梳髮髻:「姑娘莫多想,到時便知。」
裴玉嬌點點頭,指著胭脂水粉:「給我打扮漂亮點兒,妹妹看到了喜歡。」
兩個丫環抿嘴笑。
等到了上房,瞧她這一身光鮮亮麗,太夫人也是笑:「對了,去做客是該這樣。」其實啊,是隆重了些,就跟過年似的,把什麼好的都穿上了,喜氣洋洋,但她也不說這大孫女兒,知道她心裡念叨裴玉英,大抵是太過高興。
過得半個時辰,裴家旁的人也陸續而來,因一早知道要去徐家,轎子,馬匹都準備好了,林家幾個也跟著一起,從垂花門出來,竟是浩浩蕩蕩排成了一條長龍,加之要帶去的禮物,又多兩車,佔據了半條街。所幸離得不遠,見到徐家門口兩株大海棠,依次停轎子停馬。
聽到外面聲響,守門的小廝連忙把門打開來笑道:「哎喲,老爺們,夫人們總算來了,可把咱們老夫人盼的,快請進來。」他招呼一聲,後頭又出來幾個下人,拉馬的拉馬,趕車的趕車。
一眾人進去,林泰頭次來,四處瞧一瞧,誇讚道:「這宅院格局真不錯,我要買的宅院,大抵也是這樣的。」
「慢慢挑,最好你們能住到過年,咱們家人少,多了你們更熱鬧些。」太夫人向來好客。
陸氏笑道:「哪裡能這樣打攪,還是要早些找到了搬出去,不過說到過年,我們哪裡不願與你們一起過?咱們就四個人,只要您老人家不嫌棄,從大年三十到年初二,我是巴不得天天來呢!」
「好,就這麼說定了,到時別還要我三請四請。」太夫人笑。
走到半途,徐老夫人,徐涵,裴玉英迎上來,雙方互相見禮,徐老夫人親昵的與太夫人道:「兒媳婦天黑就起來了,廚房買了菜,她不放心還要親自去看,一樣樣菜交代下來,瞧瞧,都沒睡好,我說你們一家人還介意這些呢。」
「玉英是這樣的,心重,喜歡操心。」太夫人道,「哪裡有不對的,您還是要指點下。」
徐老夫人連連搖頭:「哪裡哪裡,我年輕時膽子小,什麼事兒都管不好,如今這般年紀仍無她能幹,我涵兒娶到她當真是福氣啊。」
裴玉英被誇得臉紅,輕聲道:「母親您莫這樣了,折煞我!」
眾人都笑起來。
裴玉嬌也抿嘴笑,看起來,徐老夫人真的很喜歡妹妹呢,她抬頭看著妹妹,裴玉英一點兒沒瘦,看起來精神奕奕的,跟在家中無甚區別,她鬆了口氣,將帕子拿出來:「有綉娘教我,我趕著做的。」
一方淺碧色的帕子,正中央兩朵大牡丹相依相偎,開得濃烈,上頭一隻蝴蝶翩翩起舞,翅膀五彩斑斕,竟在陽光閃著華光。裴玉英仔細一瞧,原來那對翅膀用了藍寶石,紅寶石,還有珍珠,真真是漂亮!
她喜歡極了,摟著裴玉嬌道:「嬌兒,你現在好厲害,這樣的帕子我都綉不出來。」
尋常帕子絕不會這般華貴,只裴玉嬌小孩兒心性,才想到將打孔的寶石縫在帕子上,她嘻嘻笑道:「那我下回再給你綉一條。」
裴玉畫嫉妒:「趕明兒我嫁人了,你別忘了給我做一條。」
聽到這話,馬氏的眼刀飛過來。
真是拿這女兒沒辦法,這麼多人,沒事兒把嫁人放嘴邊,一點不知道避諱!
見母親生氣,裴玉畫也不敢再說了。
女眷們閑聊家常,徐涵與裴孟堅,裴臻幾個說朝廷大事兒,裴玉嬌聽得幾句,好似在說豫州鬧水災,哪位大人膽大包天把賑災銀貪了一半,他們在猜測大抵會派誰誰去收拾爛攤子。反正她是不太懂,不過見徐涵侃侃而談,其他幾人都露出贊同之色,她知道徐涵是很有本事的,所以上輩子他年紀輕輕便能做到四品官。
裴玉嬌打量一下他的俊顏,暗想也不知這回他還去不去嶺南當知縣了?要是去了,妹妹就得一個人在家,或者是跟著他去?但上輩子並沒有,她拉著裴玉英道:「妹妹,咱們去看看你的卧房!」
裴玉英被她拉著往前走,裴玉畫幾個笑著跟在後面。
徐涵娶妻了,徐老夫人便將上房讓了出來,裴玉嬌記得上回來,院中並無多少花木,如今卻直排排兩條都擺了花盆,多數是菊花,茶花,蘭花,在靠近門的兩邊,還有兩隻大水缸,裡頭各有幾尾魚,見到人來,紅尾巴晃來晃去,很是討喜,也顯得生機盎然。
走進去,長條案上正燃著香。
右邊廂房是看書寫字的,收拾的整整齊齊,只裴玉嬌瞧著書案上筆筒竟有兩個,一個擺著妹妹愛用的紫竹羊毫,從粗到細有六管,一個應是徐涵的,有十幾管毛筆。硯台也有兩方,裴玉畫笑道:「你們分得還真清楚!」
「各人有各人喜好的,互不干涉。」裴玉英道,只他總喜歡霸佔著這兒,明明旁處還有書房,他非得在這兒寫字,也不嫌她打算盤吵鬧,也不嫌她走來走去的煩人,真不知道這樣他如何辦公務的。
然而晚上點著油燈,她坐在堂屋,不管做什麼,往他這兒看一眼,他總在那裡,又覺得很安心。
她不知不覺便露出了笑,是那女兒家的歡喜。
柔柔的,纏在你身上,裴玉嬌看著她,鼻子竟有些酸,又有些惆悵,有些傷感,有些擔憂,像是百感交集。因總是妹妹照顧著她,然而妹妹終究嫁出去了,她擔心她,不知她的將來,她忍不住搖著裴玉英的手:「我今兒要同你睡!」
這話說出來,連林初雪,林初芙都笑了。
「丟人,還當自己三歲呢,」裴玉畫嘲笑她,「幸好沒有別人在,聽聽像什麼話!」
「我不管,我今天就要睡在這兒。」裴玉嬌道,她想再多看看妹妹,看看她在徐家是怎麼生活的。
「好,我一早與母親,相公說了,客房也有,可你真要……」裴玉英為難,妹妹住過來可以,但要睡一起,總有些不妥罷?沒聽說過誰家這樣的。
可裴玉嬌撅起嘴,將她的手使勁搖:「我不搶你們的新床,你跟我睡客房。」
裴玉畫笑得打跌。
裴玉英捏捏眉心:「好罷,好罷,到晚上再看。」
幾人說得會兒,眼見要午時,裴玉英又去廚房轉了圈,叮囑下人們裴家人的喜好,出來時路過園子,卻見徐涵正站在竹林邊等她,她笑問道:「不陪著祖父,爹爹了?」
「才與岳父下了幾盤棋,我看看你在做什麼。」他走過來,伸手去碰她首飾,「都有些歪了,總是急匆匆的,這些事交給下人就行了。」
「我知道,但今日不一樣嘛。」她笑,又想起裴玉嬌的無理要求,遲疑道,「姐姐今兒要留下來住。」
「嗯。」徐涵表示聽到了,她一早就提過。
裴玉英又道:「可她說要跟我睡。」
他的手頓住,眉頭挑起來:「她這樣說?」
「是啊,姐姐還是個孩子。」她無可奈何。
想起那日成親,裴玉嬌走到面前警告她,徐涵道:「也不是孩子了,她關心你,既然她那麼想你,你便與她睡一晚罷。」又覺聽起來很是古怪,他咳嗽一聲,「你多陪陪她沒什麼,她難得來,可咱們在一起的時間很多。」
他手落在她臉頰上,輕輕撫摸了一下,目光意味深長。
她臉上飛紅,他平時很正經,可偶爾這樣,更叫人羞惱,她避開他的手:「那便這麼說定了,母親想必也會同意。」
嫁入徐家,她已經發現,徐老夫人是真不管事,她調用下人,置辦物什,說一聲,她都同意。故而要決定什麼,只要問徐涵一人就行。
徐涵道:「好,你再問問姐姐,她打算住幾天?」
裴玉英又忍不住笑,裝得大度,可到底還是有些介意罷!她拔腳走了。
徐老夫人果然沒說什麼,倒是太夫人指著裴玉嬌訓了通,奈何小姑娘厚臉皮,百般耍賴,裴玉英又替她說情,也只能將她留在徐家。到得傍晚,用完飯,眼見天邊紅霞連成一片,裴家人也要告辭了。
裴玉英走到裴臻面前輕聲道:「爹爹,您要保重好身體,過陣子我再回來看您。」
她聲音有些哽咽,除了姐姐,她當然最依戀父親。
裴臻叮囑道:「莫要事事都親力親為,有空多陪陪少甫。」
這也是他後來才明白的道理,重要的人在身邊時,該珍惜當珍惜,不要把時間浪費在無謂的事情上。
裴玉英點點頭。
看著娘家人陸續走出大門,她的眼圈忍不住紅了,半響牽著裴玉嬌的手走向客房:「纏人精,給你鋪被子去!」
裴玉嬌嘻嘻的笑。
前陣子天氣晴好,被子滿是陽光味,兩人躺在床上,只覺身下被子都陷了進去,十分暖和。姐妹兩個面對面,裴玉嬌與妹妹說她嫁人後,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說著說著,眼皮就耷拉下來,裴玉英好笑,哭著叫著要與她睡,結果也沒說上幾句話,她伸手給她掖被角。
屋裡油燈早就滅了,只剩月光流淌,她忽見窗外有人,起先嚇一跳,但仔細看又笑起來,胡亂披了披風出來,走到屋檐下她道:「鬼鬼祟祟的,我還當是賊呢!」
他白皙的臉頰微微發紅,但卻正色道:「我想著你日日都伺候我早班,今日姐姐來了,明兒你不消那麼早起,多睡會兒罷。」
「就為說這個?」裴玉英道,「你不說,我也不起來的。」
她要走,他拉住她:「也不是,我原想說,以後也不用那麼早起,是你總堅持。」
「我是你妻子,這是該做的。我不起來,誰同你一起吃飯,婆婆也心疼。」裴玉英推他,「不說了,外面冷。」
她又要走。
徐涵裝不了了,猛地將她拉到懷裡,雙手摟著她的腰:「我這兒熱。」
不知為何,他晚上竟睡不著,明明才成親月余,卻已養成習慣,半邊空蕩蕩的床吊著他的心,教他今兒像個小賊般徘徊在客房附近,也不知會否被人瞧見。
可當她打開門,披著一頭黑髮出來,他高興得什麼都顧不得,恨不得就拉她回屋,可他一個大男人怎麼好與裴玉嬌這樣的姑娘搶人呢?
他嘆口氣,低頭親她的唇,呢喃道:「等會兒就放你走。」
他穿得多,身上也熱,裴玉英靠著他,仰著臉兒承受他的吻。
月光下,兩個人好像纏繞的藤兒,親親密密,誰也分不開似的,裴玉嬌從窗口看過去,滿臉通紅,又覺愧疚。看來是自己不好,今晚拆分了他們,瞧瞧妹夫這猴急勁兒,哎,看來他也是很喜歡妹妹的,也許自己也不該多待幾日了!
她早上用過早飯就走了。
誰也管不了將來,如今擁有幸福,已是足夠。
林家在十一月終於找到合意的宅院,因早早將家具備好,只兩天功夫便陸續搬到了新宅里。
裴應鴻這時早就入了火兵營,與裴臻,裴統一樣,早出晚歸,裴應麟還小,在書院念書,裴家又恢復了原先的樣子,因天氣冷,裴玉嬌最近甚至連女夫子的課都不去了,除了每日請安,便賴在上房裡,坐在太夫人身邊做針線活。
前日給太夫人做了一條抹額,這幾日又在給祖父做襪子。
在她嫁人前,她打算給家裡每個人都做樣東西!
太夫人瞧著她認真的樣子,心裡微微發疼,時間一天天過去,也就只有三個多月了,往後要見她不容易,太夫人默默盤算,是不是給裴玉嬌多補幾件嫁妝?可想到王府的富貴,哪裡需要呢!
倒是挑幾個忠心的下人最是好,她問裴玉嬌:「要不讓胡嬤嬤跟著你去?」
裴玉嬌搖搖頭:「不行,胡嬤嬤跟著您多少年了,我不要。」
胡嬤嬤在旁打趣:「姑娘不要,老奴還捨不得太夫人呢!」
「那就陪著祖母罷。」裴玉嬌抬起頭,一雙眼睛亮閃閃的,「祖母,您不用擔心了,我就帶著幾個丫環去,夠用,再說了,王府好些下人,不缺這個的。」其實她是不喜歡人多,用著竹苓,丁香順手,太夫人再塞個嬤嬤來,她不習慣,想一想道,「往後要的話,祖母再派過來也一樣。」
太夫人就沒有勉強,笑著道:「你歇一歇,光顧著做針線了,小心眼睛不舒服。」
「好。」她放下繡花棚子,依著太夫人坐,「以後嫁出去,我最多一個月就回來一趟。」
「喲,這麼勤啊,王爺可會同意?」太夫人笑。
「會的。」她想,要是司徒修敢反悔,她就偷偷溜回來,反正對王府很熟悉。
祖孫兩個言笑晏晏,有丫環突然來敲門,也是很驚訝的語氣:「有小黃門來,說是,說是請大姑娘去宮裡呢,皇后的口諭。」
太夫人道:「快請進來。」
只見門帘一挑,一個年輕的,大約十七八歲的黃門抬腳走進來,一來就給太夫人跪下行了禮,說道:「安成公主小生辰,皇后說要熱鬧熱鬧,便說請裴大姑娘去,另外還有幾位王妃也去的。」
裴玉嬌心裡一抖,這還沒嫁呢,就要見幾位嫂子了!
又是哪齣戲呀?
上輩子她是突然被賜婚的,自然不會遇到這些,其實也就是親戚間找個借口互相見見面,她雖還沒有嫁,但也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太夫人心知肚明,當下笑道:「我這孫女兒未去過宮裡,我叮囑兩句,請稍後。」
小黃門忙應了聲,退到外面。
棉簾又拉下來,擋住了寒氣。
太夫人側頭看一樣裴玉嬌,她有些緊張。
其實誰不會這樣呢,便是太夫人這把年紀,說實話突然要去宮裡,她還有些慌呢,也不知多少年沒見過皇後娘娘了,太子六年前被廢,囚禁在和光宮,皇后大病一場,再不曾露面,聽說近年才好些,但很少發話要見誰,這回沒料到竟是她請的。
也不知是不是只是個幌子,到時只見到許貴妃?她聽說如今六宮事宜,實則都是華貴妃在管,皇后是形同虛設,她叮囑裴玉嬌:「你莫怕,記得言多必失,她們問什麼,你能答得便答,不能答的便推說不知。」
可又怕她是否清楚,哪些是能答不能答,太夫人又頭疼。
見她這般煩惱,裴玉嬌忙道:「祖母我省得的,多半就是裝啞巴!」
這事兒,司徒修教過她多次,她做得也還算好,沒有得罪過娘娘們,至於王妃們,應該也是罷?可事情太多,她著實有些記不清了。
聽到說啞巴,太夫人笑起來:「不說話也不行啊。」
「行的,反正已經定親了,便是我傻,她們又能奈何?」
裴玉嬌皺起小鼻子,無賴的樣子,逗得太夫人哈哈笑,她心想,也許是自己過於擔憂了,孫女兒那麼討人喜歡,這些人難道還能厭惡她不成?充其量也不過是要利用她罷了!
她道:「便照你說得,只她們問了什麼,說了什麼,你回頭告訴祖母。」
裴玉嬌道好。
太夫人道:「回頭再裝扮裝扮,這樣穿著可不行。」
為了舒服,又只待在太夫人那裡,她穿得很家常,但去宮裡到底是不一樣的,她在外面,代表的是裴家姑娘。裴玉嬌去望春苑換了衣服,披著雪狐裘,手裡捧著手爐,迎著外面皚皚白雪,往垂花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