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罌粟花開
五月立夏時分,巴寨四周土地上種植的罌粟開始星星點點抽出蓓蕾,漸漸蓓蕾綻放,開出無數碗口般碩大的花朵。直如馨姑所述,罌粟花開時節,真的是一幅怎麼形容也不過分的絢麗圖畫。
青山綠水之間,白雲藍天之下,一座古樸寧靜的寨子,寨子四周卻是夢幻般的色彩。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色彩喲——或粉紅、或淡青、或銀白、或紫藍,奼紫嫣紅;一簇簇、一團團、一堆堆,花海繽紛。公允的說,盛開的罌粟不輸牡丹,未遜蟹菊,紅比玫瑰,艷斗芍藥。罌粟花之美傾國傾城,罌粟花之媚勾魂攝魄,猶惜這美乃邪惡之美,這媚方奪命之媚,有詩為證:
一抹粉黛傾城姬,幾瓣花蕊惹君憐;艷斗牡丹勝織錦,紅羅帳紼望鄉台。
罌粟花盛開的時候,就是巴寨也是附近一帶寨子的傳統花節。花節在以前是此地土族人在春季祈禱豐收和年輕男女相互示愛的喜慶日子,自從這裡種植罌粟后,花節的時間改為五月,祈禱豐收的含意也被淡化了,但示愛求偶的內容倒是秉承了下來,只是那內容卻多了一些叢林法則的血腥味兒,多了一些相鄰寨子之間暗叫勁的實力演示。簡單說,有點類似於武俠小說中的比武招親。
在巴寨,在這一帶地區,有這樣一種不成文的規矩,成年的女孩如果沒有男方來提親或者提親后被拒絕,這女孩就得在花節上找男人。
在花節上,女孩可以將自己的一件貼身之物送給心儀的相好男子,然後成雙成對成其好事。但若有另外的男人也喜歡那女子,就有麻煩了,這男子之間就得爭鬥;而且更麻煩的是,倘那女孩很美麗很漂亮,那爭鬥的男子勢必會更多。雖說這種爭鬥不會要人的性命,但流血負傷甚至落下殘疾確是在所難免。其實這還算不了什麼,殘酷的是,如果女孩心儀的男子輸了的話,他就沒有資格迎娶女孩——當然,女孩可以拒絕勝利了的男子,只是這女孩在這寨子就再也沒有臉面了——他得等到下一年再次去爭鬥並且要打敗所有的競爭者,如果仍然敗北,則又等到下一年,如此反覆不已。
這就是馨姑父親所說的巴寨的規矩。這樣求偶規矩十分殘酷,但你又不得不承認這殘酷的求偶規矩,在客觀上起到了促進男人戰鬥力的作用,促進其具有更猛烈的戰鬥力,顯然對生存在巴寨在金三角的男人是有利的。
沒過多久,田龍就清楚了巴寨這一頗具暴力特色的規矩。不過,田龍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他並不想在這裡生活一輩子,他在等待機會,一有機會他就要離開巴寨。巴寨雖美但卻如井底一般死寂禁錮,這裡由女人種罌粟和干雜活,男人卻打獵喝酒追女人整日遊手好閒,這樣單調平庸毫無新意的生活,不是他嚮往的生活,何況他的心底還在深深思念在湄公河上失散的夥伴,這裡只是他暫時棲身的地方。
當然,田龍對馨姑也有好感,馨姑美麗漂亮活潑開朗而且善良可愛,是巴寨許多年輕男子追求的目標,可田龍對她的好感只保持在一種兄與妹的情誼範圍之內。或許正是田龍這種對女人的淡然態度同巴寨男子強烈追求女人的鮮明對比,加之他每天與馨姑耳鬢廝磨的親密接觸,無形之中倒使馨姑對田龍的好感日益倍增。
日子在平淡里一天天過去。
說也奇怪,田龍一直擔心會來找麻煩的季福,這段時間竟然變得規矩起來,非旦沒見來挑釁,甚至連人影也少見,倒叫田龍頗費猜測。
田龍憂慮季福暗中報復,日日提防擔心,馨姑倒好,沒心沒肺的天天纏著田龍玩,不是要他講父親家鄉的故事,就是拉著他賠她滿山野轉,瘋。這巴寨真的是個讓人閑得無聊的地方。
一天早上,田龍發現家裡氣氛有些反常。馨姑父親老姚吃早飯時,臉色出奇的陰沉,雖然老姚平時話語很少,但多少總要說上幾句。今日,他吃罷飯一言不發就出門走了。更奇怪的是,平常活潑歡快的馨姑也一反常態,臉上凄凄惻惻,似有滿腹憂鬱心事,不見了往日燦爛的笑容。田龍腦子裡疑雲密布,卻又不便詢問打聽。良久,馨姑忽然對田龍戚然說:「田龍哥,今天陪我去看看我的娘好嗎?」
田龍一愣,她的娘不是早就過世了,怎麼——庚即,他一下反應過來。
原來,今日是馨姑母親的忌日,每年今天馨姑都去母親墳前拜祭。難怪馨姑和她父親情緒低落,田龍還以為馨姑家中有什麼大事發生,鬧得他心裡一陣陣發怵。
馨姑母親的墳冢就在巴寨後面的柏樹林內,這是巴寨人的墓地,平時很少有人來。田龍在巴寨也有段時間了,馨姑都沒帶他來過,也未提及。馨姑母親的墳塋十分簡陋,就一堆土包,墓碑也未立。其實,這兒所有的墳頭都一樣的簡易,莫約巴寨人就是這樣的習俗。雖說這兒的墳墓平常單調,但所有的墳頭通通沖著一個方向,西南山城的方向。
馨姑采了一束野花,放在母親的墳頭上,也沒有磕頭跪拜的禮數,便依墳而坐,口中喃喃地向著墳塋里的母親述說,彷彿母親真的就在傾聽女兒的思念。田龍佇立一旁,默默無言地瞧著馨姑,爾後目光慢慢越過馨姑頭頂,掃視著馨姑母親的墳頭,掃視所有巴寨故去人的墳頭,再沿著墳頭方向望去,驀地——田龍似乎看見西南方向母親倚門盼兒歸的身影……
回家的路上,心情漸舒的馨姑就給田龍講了她母親和父親的故事。
馨姑母親與老姚相識相戀的故事頗具浪漫傳奇色彩。馨姑母親是撣族人,原本是緬國西部一座大寨首領的女兒。她做姑娘的時候美麗聰穎,能歌善舞,是遠近聞名的撣族一支花,加之家庭富裕顯赫,不免心高氣傲。寨里寨外,眾多的青年男子對她獻殷勤,述衷腸,卻難以打動她的芳心;四鄉八寨,絡繹不絕前來上門提親聯姻的,亦趁興而來敗興而歸。直到有一天,她遇見了馨姑的父親老姚。
那時,老姚三十不到還很年輕,剛與季忠等人佔據了巴寨這塊地盤,種植鴉片。初種鴉片,巴寨的經濟自然貧困,日常生活所需的糧食也是個問題,所以老姚他們不得不靠打獵維持生計,有時打獵路過撣寨,順手牽羊在撣族人家的田土上干點雞鳴狗盜之事。時間一長,老姚他們就同當地居民產生了摩擦,只是撣族土著畏懾兵痞丘八的長槍短炮,老姚他們也不想與一呼百應的撣族土著激化矛盾,大家總算相安無事。
可有一天還是出事了。
那天,巴寨人去狩獵,老姚追捕一隻受傷的褐斑鹿,與同伴走失落單。老姚拎著一支美式卡賓槍跟在褐斑鹿後面窮追不捨,也是碰巧,那負傷的褐斑鹿在老林子里拚命奔逃,慌張之際竟然掉進撣族獵人設下的陷阱。老姚追得氣喘吁吁,見獵物落入陷阱自是滿心歡喜,也沒去想那許多,趕上前欲去生擒那肥壯的畜牲——「唰」地一聲響,老姚沒抓住陷阱中的褐斑鹿,自己倒被倒吊在一棵木瓜樹上,鞦韆似的在空中晃蕩。真是樂極生悲呀!這是撞族獵人狩獵的方式,陷阱兩旁再設置圈套,防的就是野獸逃跑。這下倒好,老姚這位打獵的反被人獵獲。
老姚是右腳腕被藤條套牢,爾後猛然倒掛提起,整個右腿被嚴重拉傷。好在老姚年輕力壯,他掙扎著拔出隨身攜帶的匕首,割斷藤條,重重地從高空跌落下來,一時摔得頭髮昏章,傷腿好像也骨折撕裂,人疼痛得幾近陷入昏迷。正好,幾個撣族獵人來查看他們設置的陷阱圈套,瞧見此番情景,認定這人是來偷取獵物,也不由老姚辯解,捆綁上老姚連同那隻褐斑鹿,抬回寨子。
這個地區的狩獵規矩是進山打獵見者有份,但若是偷取獵物那則是極其卑劣的行為,一旦主人發現,輕則可對盜賊痛打一頓,重則處以私刑。這幾個撣族獵人不認識老姚,但他們卻十分眼饞那支能夠連發子彈的卡賓槍,有了盜取獵物這個現成的理由,就起了黑吃老姚的貪念。回到寨子,這幾人對撣族大首領絕口不提卡賓槍之事,只是往那盜賊方面狠說,極力慫恿對老姚私刑處死。處死一個無名小賊,首領渾不在意,點點頭竟同意了。倒是一邊馨姑的母親心有不忍,似有冥冥之中的天注姻緣驅遣,心地善良的她鬼使神差的便去瞧那「盜賊」老姚。
在關押「盜賊」的畜欄里,馨姑母親見到了老姚,原來這「盜賊」竟是一位相貌堂堂的漢子,哪有半分猥瑣小偷的模樣。不禁心下生疑,經詢問方知事情根由,又去查看那隻褐斑鹿,鹿屍上確有彈孔,更證實了老姚所言非虛。馨姑母親年輕時,不但美麗聰慧,而且正義善良,明知一位英俊年輕人要被冤屈身亡,遂驟起一片強烈的憐憫之心。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偷偷跑來,割斷捆綁老姚的繩索,欲私放老姚逃生。老姚倒好,馨姑母親放他他卻不走,許是從樹上摔下來摔懵腦袋。
「妹子,你悄悄放了我,你以後怎麼辦?我是男人,豈能只顧自己害了你。做人不能這樣自私的。」老姚說的倒是實話,在撣族寨子,私放盜賊那是要受到嚴厲懲罰的,即使你是大首領的女兒也不例外。
老姚回過頭來的真切擔心,一下子觸動了馨姑母親柔軟的心懷,這哪是盜賊,分明一位有情有義的好男兒。性格倔強的她遂下決心,要救老姚。老姚腿傷不便行走,她居然放棄姑娘家的羞怯,扶著老姚連夜逃出寨子。這一逃便成了老姚的妻子,成了馨姑的母親。
不幸的是,馨姑六歲時,她的母親因一次政府軍討伐死於流彈,從此長眠在那片柏樹林中。至那以後,深愛馨姑母親的老姚再也未娶,把一腔的愛戀全部轉移到對女兒的呵護哺育上來。
過了馨姑母親的忌日,巴寨一年一度的花節就要到了。
在罌粟花節的前一天,馨姑要田龍倍她上山打獵。花節要到了,巴寨的每家每戶都得在花節那天出酒拿肉供花節狂歡的男女使用。花節那幾天,除了巴寨的人,還會有周圍寨子的年輕男子前來參與求偶,所以巴寨不能顯得寒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