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佛光黯然
熊逸追進小巷,小巷的盡頭是一座已經頹廢的寺廟,再外邊就是清邁護城的賓河。待熊逸心急火燎的轉過一堵殘垣斷壁,便在那座荒蕪的小廟找到了月妹。
這小廟不知建於何代,興盛多年,幾時衰敗?寺廟門扇早已不知去向,大門洞開,庭院雜草叢生,不過牆角的幾株佛誕樹卻長得茂盛,枝葉間綻開的十數朵血紅美麗的佛誕花,與荒蕪的雜草相映,更是令人傷感唉嘆,正所謂人心若不憚佛光也黯然。
這廟宇佛殿年久失修,屋脊琉璃殘破漏光,豎棟橫樑社鼠鼬狼亂躥,透窗楣格蛛網密布張掛,倒是殿前的兩根楹柱還屹立挺拔。柱上朱漆雖有剝落,上面題的兩句楹聯卻依然清晰可辯,寫的是泰文,中文的意思就是:月落烏啼課鍾悟道存一顆菩提心,風靜燈燃頌經誦佛斷無數煩惱緣。
驚恐萬狀的月妹就倚靠在那「月落烏啼」的楹柱下。
反常的是,這廟裡只有月妹一個人,並不見挾持的男人。面如土灰的月妹見到熊逸,一下撲進他懷裡,她雙手抓住熊逸的衣襟,渾身仍戰慄不停。熊逸並沒有喪失警惕,他摟住月妹,口中安慰著,眼睛卻在四下搜尋察看,他知道眼下的情形實在弔詭。
熊逸的狐疑一點都不多餘,他馬上就發現庭院四周的佛誕樹后閃出幾個可疑的男人——熊逸明白了,自己落進了一個陷阱,月妹僅僅是塊「誘餌」,自己才是人家釣的「大魚」。但更令熊逸大吃一驚的是,在那幾個男人中間,竟然有一位是月妹的父親,那個垃圾般的賭棍癮君子父親。不用說,在雙龍寺的時候,熊逸看見的那個一晃就消失在人叢中的熟識背影,就是月妹的父親。
原來,挾持月妹的幾個男人是賭場老闆宕哥的手下,其中有人熊逸認識。
賭場老闆宕哥與毒王坤沙似乎是一個模子刻出的角色,心狠手辣,睚眥必報,誰要是敢給他玩花頭,他就必還以顏色,要你好看!身為遊船總管的熊逸包庇月妹玩千術不說,還竟敢殺死他宕哥的貼身保鏢圯倉,領著月妹出逃過起逍遙日子——這簡直如同當街扒光他宕哥衣裳一般的奇恥大辱,令他顏面掃地。手下人會怎樣竊笑?同行們如何看他?如果不抓回熊逸,示眾嚴懲,他宕哥就不用在東南亞賭場這個行道上混了。
於是,宕哥發動他所有的關係人脈,八方查找熊逸。先是派人去弄桫鎮,將岩基擄走,拷問熊逸的下落。可憐的岩基哪裡知道熊逸逃到何方,結果倍受冤枉的岩基挨盡毒打后,便被殘忍殺害,屍首被大卸八塊丟進湄公河填了魚腹。
查找熊逸的事幾個月沒有著落,宕哥直氣得七竅生煙,卻也無可奈何。正怒火難平之時,月妹的父親冒了出來,他告訴宕哥他知道熊逸的藏身之處,只要給錢,他可以帶宕哥的人去找到熊逸。宕哥大喜過望,自然應允。就這樣,在佛國古都的清邁,在一個佛光沒照到的角落,熊逸掉進了陷阱。
那幾個挾持月妹的男人並不想當場擊斃熊逸,他們都帶有短槍,倘若不是宕哥想將熊逸押回遊船示眾處死,出口惡氣,熊逸肯定活不過今天。我們知道,熊逸一貫機靈賽猴,他也省悟到這些人不敢貿然開槍,他沒料到是因為宕哥要活著押他回去,但他想這兒是清邁是城市,槍聲一響就會引來警察,畢竟這裡不是荒山野嶺。
熊逸抽出那柄鋒利的阿昌刀,擁著月妹退回楹柱邊,他想,這樣至少不會受到背後的攻擊,這樣就可以抵擋好一陣子。實在佩服熊逸空靈動轉的心機,他想抵擋一陣子非是無的放矢,這鬼傢伙心裡清楚,他在跑進小巷尋找月妹的時候,來給他報信的那個小姐妹是跟著他的,她落在熊逸後面,她應該看見這裡發生的一切,所以她完全有可能去報警,只要能拖一段時間警察就一定會來。
那幾個男人大約也知道拖久了對他們不利,相互遞送了個眼色,就拎著手槍步步逼近過來——其實,那幾個男人愚不可及,明知宕哥要活口,拎著的手槍還不如根燒火棍。
看看這幾個傢伙要靠近的時候,熊逸腦袋內突閃靈光,他有了個極冒風險且又值得一試的大膽主意。熊逸右手執刀,未等別人圍攏動手,自己身子猛地一躍,如猿盪林般地敏捷,撇下月妹,離開柱子,眨眼間搶近其中一位身旁。這幾個男人跟賭船上那位圮倉保鏢一樣,只知熊逸千術一流,皆不曉他功夫也甚是了得,以為擒拿這位個頭瘦小的熊逸如同惡鷹抓小雞般地容易。沒等他們反應過來,熊逸已經扣住一人握槍的手腕,並猛地上托,那柄鋒利的阿昌刀隨即貼在那傢伙的脖頸處——事發電光火石的瞬間,熊逸竟然從包圍的人叢中搶奪過來一位人質。
好個熊逸,把兵法三十六計里的「反客為主,順手牽羊」的計謀演義得淋漓盡致,嘆為觀止……可惜,還是不夠完美,當熊逸托起那傢伙的手臂時,那傢伙不知是緊張還是本能反應,他在掙扎中勾響了手槍。
「把槍丟了,不然老子割斷你的喉嚨!」熊逸惡狠狠地說。
刀在頸下,鋒刃已經嵌入皮肉,有熱乎乎的液體順著刀尖滴撒在那傢伙的胸膛。那傢伙只得乖乖聽憑熊逸的擺布。熊逸的目的是抓個人質拖延時間,等警察到來解圍,刀刃沒有切斷那人的頸動脈,只是用他的身體做掩護,拖帶著「人質」往月妹處急退。
其他幾人見熊逸兔起鶻落幾步,在大家眼皮下,突然就挾持了自己的同夥,面對這尷尬局面,全楞傻了,想活捉熊逸這樣的高手顯然不可能,開槍擊斃宕哥那又不能交待,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人質」掙扎時開了槍是件好事,它無疑能很快引來清邁市的警察——果然,小巷裡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但這一槍卻又令熊逸痛切心扉,追悔終生。他退到楹柱時,偏頭看見月妹斜靠柱子癱坐地上,臉色蒼白如雪,再細瞧,她胸脯衣襟被鮮血染紅一片……熊逸顱內「嗡」地轟鳴一聲,一股滾燙的熱流涌沖頭頂,什麼人質不人質他全然不顧了,胸中只有「報仇」二字在燃燒。
他咬牙切齒,面頰肌肉扭曲,右手的阿昌刀灌勁橫切拉割,頓時刀過血水如箭,飛濺數尺,「人質」立時斃命。
聽見小巷人聲嘈雜,來抓獲熊逸的宕哥幾個手下知道是警察趕來了,不走定有麻煩,也不顧同夥的生死,驚蛙似的紛紛匆忙跳出斷牆,往清邁的護城賓河方向逃走。
月妹的父親是賭棍癮君子,早被海洛因淘虛空,身子成了風吹便倒的癟殼皮囊,行動起來就遲緩了許多。鬧出了人命,他也知道大事不妙,想跟著那些人跳出斷牆,無奈力不從心,翻爬幾次也難逾斷牆。
斯時,熊逸已是怒火中燒,熗紅了眼睛,恨不得將此人挫骨揚灰,撕成碎片,他搶前幾步,抓起草叢裡的手槍,口中大罵一聲「畜生」!槍口對準還在躥牆欲逃的月妹父親——
「阿逸,別、別打死他,求你……」
熊逸怔住了,他回頭看月妹,月妹想掙紮起身又跌倒下去,可手依舊伸出想攔住熊逸不要開槍,臉上痛苦的表情中仍然露出哀求……熊逸的眼淚一下涌了出來,他扔掉手槍,返身將月妹抱緊,連聲呼叫:「月妹,月妹,你沒事的,我馬上送你去醫院——月妹,我不殺他!我不殺他……」
熊逸撕開月妹的衣衫,想為她止血,但那子彈剛好從她胸口一塊月芽形胎痕鑽進去,擊中了要害……月妹顯然不行了,她躺在熊逸懷裡,斷斷續續地說:「阿逸,謝、謝你……阿逸,我、我不能陪你了,我帶著我們的孩子走、走了……」
被悲痛擊垮的熊逸,此時已經不能思維了,他神智恍惚,腦袋內如凍粥一般漿成一團,只是緊緊將月妹抱住,好似一座凝固的讓人不忍目睹的傷感雕塑。以前,在素貼山下的小村裡,天天與月妹廝守生活,他覺得寡味平淡甚至感到枯燥,一旦月妹真的永遠離開了他,他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椎心泣血的痛。人多是這樣,擁有時不知珍惜,失去了方覺寶貴——其實,月妹早就不知不覺融入了熊逸的生命之中而他不自知罷了。
警察很快趕到,是那位給熊逸報信的小姐妹帶來的。熊逸與沒逃跑掉的月妹父親被帶到當地警署,接受調查。這是發生在鬧市的要案——兩條人命哪,影響很大,警署當然不會敷衍了事。
警署就在附近的賓河邊,熊逸與月妹父親被帶到警署。吸毒尤其是吸海洛因的癮君子,大多數都會喪失人性墮落為畜生,月妹的父親就是明證。他在警署不待警察詢問,就竹筒倒豆子把事全抖落了出來,說人是熊逸殺的,月妹之死也懶熊逸,熊逸是賭船上的大總管……等等,只想撇脫自身干係,絲毫不念及適才熊逸手下留情沒開槍打死他的情分。
好在警察也不全聽他的,問過熊逸以及那些小姐妹后,了解了案件的大致起因過程。按理說,熊逸屬於正當防衛,說清事由就應該釋放,可這是兩條人命大案,再加上知道熊逸是個被追殺的賭場大總管身份后,案情更是可疑,也不管熊逸呼冤抗議,將他與月妹父親雙雙投進賓河警署的監獄,臨時拘押起來。
在鐵窗里,已經從大悲大慟中恢復心智的熊逸,開始考慮以後怎樣應付警察盤問,賭場總管身份、被宕哥追殺等等怎麼圓謊?最重要的是切不可暴露自己偷渡的身份;還有,眼下怎樣對付同牢的犯人——號子里的人犯都不是省油的燈,格老子的正虎視眈眈盯著自己哩!看來今晚不是那麼好過的……思忖間,他忽地憶起了那座荒蕪破敗的廟宇那個該死的寺名。
當時,恍惚中的熊逸隨警察去警署接受調查,他回過頭看了眼那破廟,無門扇的門洞上邊依稀有幾個大字,鐫刻的居然是:落月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