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號一更

  晉江首發, 謝絕轉載

  鄉下老農民身上沒糧票沒油票, 出門要是不自帶乾糧, 進飯店都會被轟出來, 尋常無事老農民也懶得進城, 就算過來,也是當天回, 像賀寡婦這樣,只能幹巴巴等兒子孫女送飯,不然就得干餓著!


  傅冉拎網兜趕到醫院, 一間病房擺三張床,賀寡婦靠窗睡最裡頭。


  其他兩個病友都是商品糧戶,到吃飯的點, 家裡人從國營飯店買碗豬油蔥花面, 帶上醫生開的處方,還能讓大師傅再加個卧雞蛋。


  病房裡瀰漫著炸蔥花的香味, 賀寡婦時不時看眼在吃飯的兩個病友,等對方察覺她視線朝她看來時, 又忙轉向病房門口。


  瞧見傅冉過來,賀寡婦原本稍顯孤寂的眼睛一亮,笑著坐起來:「你姐說你白天上課去了,咋樣, 上中學習不習慣?」


  「和小學差不多, 都習慣了。奶, 你怎麼樣?氣喘有沒好點?」傅冉把網兜子擱床頭柜上, 籠布解開,裡面裝的是三合面饅頭和辣子炒馬鈴薯。


  晚上他們吃的是糠菜糰子配蘿蔔乾,徐蘭英嘴上賭氣說不管賀寡婦,但還是把家裡最好的飯菜留給了她。


  傅冉把筷子遞給賀寡婦:「奶,快吃飯。」


  「還有肉吶!」賀寡婦盯著鋁製飯盒裡的紅燒肉,咽咽口水。


  濃油赤醬,色澤金黃,聞起來噴香,自傅冉打開飯盒那刻起,整個病房的炸蔥花味似乎都被這股肉香味給衝散了。


  其他兩個病友停下筷,朝她們這邊看。


  賀寡婦忙側個身,把飯盒擋住,心裡歡喜,嘴上卻責備道:「咋還燒肉吶,弄點饃饃鹹菜就好啦!」


  「娘燒的,快趁熱吃。」傅冉小聲道:「奶,別說出去,娘偷給你燒的,要是給傅聲知道了,一準纏著我娘讓包餃子!」


  其實紅燒肉是傅冉偷燒的,怕被懷疑,她只在飯盒裡裝了三塊,並且拿徐蘭英作遮擋,反正也沒人會為一頓飯去求證什麼。


  對於賀寡婦來說,這頓飯堪比過年,她在農村壓根吃不到肉,到年末生產隊才會殺一頭豬,全生產隊的社員平均分,一刀下去,連皮帶肉不會超一斤。


  賀寡婦跟小兒子和小兒媳婦住一塊,光聽別人說生產隊殺豬,卻從未見到一點肉末星子,她心裡頭跟明鏡似的,知道是小兒媳婦領走了屬於她的那份肉。


  「奶,香不香?」


  這還是傅冉頭一回做紅燒肉,連肥帶瘦剁成巴掌那麼大的肉塊,大鐵鍋里煮開,倒上醬油糖,生薑大料拍開,一直悶到現在。


  賀寡婦吃得滿嘴油,眼睛發酸,不住點頭:「香,噴香!」


  說著,她把筷子往傅冉手裡塞:「太多了,奶吃不完,小冉你快吃兩塊!」


  統共就三塊肉,怎麼就吃不完了?好說歹說,才勸著賀寡婦把肉吃乾淨,空飯盒傅冉拿去水房洗。


  她前腳剛走,睡賀寡婦隔壁的病友就道:「你這孫女好,比白天來那個強!」


  白天那個瞧著模樣挺周正,就是講話陰陽怪氣了些,不討喜,還是這個好,白生生的小姑娘,喜歡笑講話又好聽。


  賀寡婦聽著高興,快活道:「這個我養大的,這丫頭打小就招人疼!」


  夜裡傅冉就蜷在賀寡婦腳邊將就著睡。


  時下來醫院看病要自帶鋪蓋,棉花是稀缺品,家家戶戶都不寬裕,這點農村要稍好點,起碼多少能分到點棉花,存個三五年夠打一床棉被。


  賀寡婦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往年存下的棉花要麼給大兒媳婦要麼給小兒媳婦,以至於她鋪蓋的被褥又破又薄,這一夜傅冉幾乎沒怎麼睡,心裡琢磨著要怎樣把寢宮的東西不著痕迹的放出來,起碼給賀寡婦整床像樣的被褥。


  轉天是周末,傅向前跟礦上工友調休,一大早趕來醫院,換傅冉家去休息。


  周末不用上課,從醫院回來,傅冉直接去了顏冬青家。


  顏冬青正在寫信,傅冉探頭看眼,開心道:「冬雪姐來信啦?!」


  顏冬青嗯一聲,停了筆:「已經在喀什農場安頓下來,說同去支援的同志對她挺照顧。」


  「那您記得幫臣妾代問聲好。」傅冉在小馬紮上坐下,等他寫完。


  顏冬青刷刷寫完最後一段,合上鋼筆蓋,回頭問傅冉:「朕讓你找的金條找出來了?」


  傅冉點頭,然後跟變戲法似的,放兩根金條在顏冬青書桌上。


  「皇上,您打聽到哪裡能賣了嗎?」


  顏冬青道:「朕不用賣,這裡的銀行收購黃金。」


  時下國際金價兩百美元一盎司,但國內金價收購一直不高,顏冬青去銀行問過,回收價是十塊錢一克,傅冉的兩根金條有一斤重,換算成國際重量是五百克,既是說,兩根可以賣到五千塊。


  傅冉聽得糊塗,問道:「您還沒告訴臣妾什麼是銀行?」


  顏冬青想了想,換種說法給她解釋:「跟大魏的錢莊是一個意思。」


  不怪傅冉不知道,時下居民和銀行接觸的並不多,尤其是像傅家這樣勉強維持生計的工人家庭,一個月幾十塊的收入,壓根用不著去銀行存錢。


  顏冬青把信塞進牛皮紙信封里,又翻出戶口本,對傅冉道:「走,朕帶你去銀行長長見識。」


  傅冉雞啄米點頭:「皇上您等臣妾幾分鐘,臣妾回去跟家裡人說一聲。」


  徐蘭英在家拆洗冬天的棉襖,傅冉把飯盒放灶台上,伸腦袋進屋:「娘,顏冬青帶我出去玩。」


  知道他倆關係好,徐蘭英頭也不抬道:「知道了,別跑太遠,當心拐子。」


  傅冉應聲,立刻掉頭往外跑。


  見傅冉一溜煙跑遠了,傅燕才道:「娘,小冉快成大姑娘了,成天跟冬雪她弟玩一塊,不大合適吧,再大點該讓人講閑話了!」


  徐蘭英是個粗心的,還真沒往這上面想過,聽傅燕這麼說,不在意道:「才十三歲的娃,能有啥?這一天到晚的,就你心眼多!」


  傅燕不快的抿抿嘴,不軟不硬道:「農村那些說婆家的姑娘,不也才十五。」


  聞言,徐蘭英皺了眉,沒再說一句,像是把傅燕的話聽進了耳里。


  家屬院外,顏冬青推了輛自行車站路口等。


  傅冉走到顏冬青跟前,激動道:「皇上,您什麼時候學會騎的?」


  顏冬青家早就有自行車了,是傅向前成天惦記的二八大永久,可傅冉從沒見顏冬青學過。


  為了學自行車,顏冬青摔過好幾回,當然,這麼丟臉的事他不會跟傅冉說,只是拍拍後車座說:「先上來。」


  這輛二八大永久對傅冉來說有點高,顏冬青先把剎車踩下,掐住她胳肢窩把人抱了上去。


  「坐穩了,朕要上去了。」怕把傅冉一腳踢下去,顏冬青從前杠上去,猛蹬腳踏板,自行車一下竄出老遠。


  傅冉坐自行車的次數有限,實在是有點怕這兩個車軲轆的東西,忙拽上顏冬青的后腰,害怕的說:「三哥您慢點兒!當心摔了!」


  顏冬青似乎很開心,踏板飛速的蹬,把傅冉嚇得哇哇叫,還不厚道的笑。


  「這樣吹風快不快活?」顏冬青回頭問。


  傅冉哼哼唧唧,雖然難得御駕出行一次,但她還是怕,迎著風大聲說:「臣妾還是喜歡拖拉機,要是有機會,您還是開拖拉機帶臣妾兜風吧。」


  「.……」


  路過社區郵局,顏冬青停下自行車,進去把信寄出去。


  傅冉也跟了進去,轉一圈,唯獨對電話機感興趣,她還沒打過電話呢。


  她剛想碰碰,就被梳兩根麻花辮的大姐吼了一嗓子:「幹啥呢!要打電話?排隊交錢去!」


  寄信八分,拍電報三分一個字,打電話兩毛錢一分鐘。


  傅冉被麻花辮大姐吼蒙了,一時站原地沒動,顏冬青走過來拉她,朝麻花辮大姐冷冷看了一眼:「勞動無貴賤,服務不分家,你這是搞歧視!」


  麻花辮大姐悻悻撇嘴,見他倆出去,呸一聲:「鄉巴佬!」


  傅冉心有餘悸道:「三哥,這裡並不咱們大魏好到哪兒,嘴裡喊平等,還是遍地搞歧視。」


  顏冬青拍拍她腦袋:「別管她,哪都有好壞人。」


  兩人又去南州城裡唯一的銀行,顏冬青用顏立本的戶口在銀行開了個戶頭,只兌換一根金條,十塊錢一克,換了兩千五百塊,暫時先全部存在銀行。


  銀行工作人員在審核完戶口本之後,咔咔蓋戳,把存摺遞給顏冬青,沒什麼情緒道:「明天來拿印鑒。」


  眼見著苦日子沒個頭,一零五招到他們生產隊時,傅向前二話不說報了名,在礦上一干就是二十來年。


  沒娶媳婦兒之前,傅向前的工資全給了他老娘賀寡婦,四十多斤的糧食指標,他勒緊褲腰帶,月月省十幾斤送回老家。


  娶媳婦之後,婆娘孩子熱炕頭,總得要為自己的小家打算,漸漸的,傅向前往家裡送錢送糧的次數就少了,這樣一來,原本受益最大的傅向國兩口子開始不快,自然而然把不滿轉嫁到了賀寡婦身上。


  這次賀寡婦生病,兩口子從公社開了介紹信,把人往城裡一送,掉頭就走,管她住不住院,管她是死是活!


  傅向前倒想把老娘接來城裡住,但徐蘭英死活不讓。


  「你那兄弟,就是個吸血螞蝗!你出錢蓋房給他娶婆娘那會兒,他低頭哈腰說你好,現在紅磚瓦房蓋上,啥好處都讓他得了,他倒好,翻臉不認人!」


  徐蘭英越說越氣:「老婆子生病,憑啥該咱家花錢,憑啥該咱家去醫院伺候?你不去下井,我不去篩礦了啊!」


  傅向前是個憨厚人,儘管心裡清楚他兄弟這樣做不對,但嘴上卻不願承認:「向國他媳婦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他婆娘攛掇,向國也不會這樣……」


  徐蘭英氣樂了:「一個巴掌拍不響!傅向前你個糊塗蛋!要我說,你那兄弟比你兄弟媳婦更不是東西!」


  傅向前黝黑的臉漲得通紅,他嘴鈍,一句話也辯不過,筷子一摔,飯也不吃了,起身就往外走。


  「幹啥?你幹啥去?」


  「去醫院!」


  傅向前一走,徐蘭英也沒心情吃了,擱那兒兀自生著氣。傅聲見簸箕里還有一塊玉米餅子,探手就拿,嘴上飛快的說:「爹不吃,給我吃了!」


  徐蘭英兩眼一瞪:「敢!給我放回去!」


  傅聲訕訕縮回手,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成天想的都是塞飽肚子,胃跟無底洞一樣,光靠一塊巴掌大的玉米餅子哪能填滿。


  他視線落在傅燕手上,舔著嘴說:「姐,分半塊給我吃!」


  傅燕沒理他,像沒聽見一樣自顧吃著,輕聲提醒他:「你管小冉要,小冉飯量小,分你點沒要緊。」


  傅冉頓時如鯁在喉,臉上卻揚起笑,把剩下的半塊玉米餅子遞給傅聲,半開玩笑的說:「論耍嘴皮子功夫,還是大姐厲害,傅聲,你看大姐成天說疼你,到頭來讓玉米餅子的卻是二姐。」


  有奶便是娘,傅聲抓過餅子,不迭附和:「就是就是!傅小燕,你就會賣嘴皮子!」


  傅燕臉上一紅,立刻看她娘。


  好在徐蘭英因為賀寡婦住院的事煩心,並沒有注意聽他們姐弟三說話,等吃完飯,傅冉傅聲要去學校,徐蘭英道:「燕子,下午去醫院看看你奶,老婆子年齡大了,萬一磕著碰著,到時候你小叔小嬸還不知道咋編排我們。」


  傅燕不大樂意,轉對傅冉說:「小冉,咱奶住院,你不去看看?虧得咱奶把屎把尿養你,做人可不能沒良心!」


  傅冉懶得搭理她,抬抬下巴道:「你去你的,我去我的,要是不想去就跟娘直說,拐彎抹角往我身上推幹啥?」


  對傅燕這樣愛耍心機的人,傅冉也摸索出了門道,悶不吭聲吃癟她只會越來越過分,索性二話不說當著老子娘的面揭穿她。


  反正她也不用看傅燕的臉色過日子,守著偌大寢宮,還怕吃不飽穿不暖?

  下午沒有文化課,只有半天的勞務。


  為響應主席同志「學習和生產實踐相結合」的號召,學校每天下午都會組織學生參與勞動,勞務課的形式分校內和校外。


  校內主要是參觀學習一零五四個附屬工廠的機床操作,校外則是去郊區生產隊學習農業。如果碰上周邊有修鐵路、建橋樑這樣的大工程,他們也要去幫忙打地基抬煤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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