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8
就在陸一偉來之前,四樓會議室已經坐滿了人,不耐煩且好奇地等待著新副書記的到來。
市委組織部在接到省委組織部文件時,對上級的意思有些揣摩不透,理解不清。
文件上寫明,陸一偉同志免去南陽縣縣委常委、統戰部部長職務,調任黑山縣擔任縣委專職副書記。二指寬的任命決定,本來寫得清清楚楚,可讓具體操作者苦惱不已。
上級說,陸一偉是下來掛職鍛煉的,本應該是縣委掛職副書記,怎麼又成了專職副書記?到底是掛職還是實職?
掛職和專職雖一字之差,卻謬之千里,大不相同。顧名思義,掛職就是下來鍛煉的,期滿后另有重用。一種是留在當地,擔任具體職務。而另一種是調離,一切由上級組織部門安排。
但現在文件上明明是專職副書記,意思是不是掛職,而是擔任實職。
針對這一問題,市委組織部長專門徵求郭金柱的意見,並提出質疑,是不是上級行文印錯了?
郭金柱聽后,當場駁斥道:「省里行文怎麼可能是錯的,即便是錯的,那也嚴格按照文件上執行。」
部長道:「可黑山縣已經有專職副書記了啊,他怎麼安排?」
郭金柱想了想道:「暫時先讓陸一偉下去,其他的隨後再說。」
這樣一來,縣委就有了四位領導。一正三副。按照民主集中制的原則,不符合相關要求和標準。一旦對某重大事項進行決策,萬一出現平局,這工作該如何往下搞?
縣委專職副書記的定位,一直飽受爭議。具體該幹什麼,似乎哪個地區都模稜兩可。有關文件上寫道,專職副書記協助書記處理日常事務。這個寬泛的概念,執行起來頗為頭疼。
一般情況下,專職副書記兼任其他職務。如黨校校長,政協主席,工會主席,統戰部長等,如此做是為了進一步加強副書記的權力。而有的地方分管組織人事,還有的地方直接參与政府事務,各地有各地的特色和不同。
而黑山縣的副書記兼任著政協主席,陸一偉這一來,總不可能稀釋對方的權力,具體幹什麼,市委組織部把皮球踢給了嚴步高。
全縣幹部大會上,市委領導傳到省市精神,陸一偉作了表態發言,嚴步高在總結中指出,省委組織部門把這麼優秀的同志放到黑山縣,說明上級領導對我們格外偏愛。今後工作中,大家要服從縣委的領導,不折不扣完成既定的任務和工作。
參會人員看著主席台上年紀輕輕的陸一偉,心裡既羨慕又輕視,而且充滿懷疑,這個毛頭小子能幹得了什麼?不過看到坐在一旁一直未發言的崔曉飛,似乎明白了什麼。
會議結束后,崔曉飛一行匆匆離開了黑山縣。全程,崔曉飛並沒有過多言語,不過以他的身份出現在這種場合,即便不說話足以說明一切。
嚴步高把陸一偉請到辦公室,閑聊了一會,把縣委辦主任呂天明叫了過來,要他安排好一切。
呂天明將陸一偉帶到一間辦公室,臉上堆滿笑容道:「陸書記,這今後就是您的辦公室了,您看怎麼樣?」
辦公室面積不大,只有兩間,辦公傢具是新的,房間里還充斥著塗料和油漆的味道,應該是自己來以前重新拾掇的。陸一偉對這些並不在意,點點頭道:「挺好的。」
呂天明道:「咱們黑山縣窮,比不上其他地方,如果有照顧不周的地方,還望您多見諒。」
陸一偉坐到辦公桌前,遞給呂天明一支煙點燃道:「呂主任,隨後了你把黑山縣近年來的各種情況彙報給我準備一套。」
「好好,這沒問題!」呂天明小心翼翼地問道:「請問陸書記是否帶秘書過來?」
陸一偉搖了搖頭。
呂天明立馬道:「那我給你安排一個,不知有何要求?」
陸一偉本想拒絕,可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沒個人幫襯也不行,道:「沒什麼要求,年輕一點就行。」
「好。」說著,推開門吼了一聲。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精幹的小夥子跑了進來,沖著陸一偉恭敬地點頭問好。
「陸書記,他叫趙小康,今年24歲,前年考公務員進來的,小夥子人精幹,您看怎麼樣?」
陸一偉上下打量了一番,沒什麼不妥,至少第一印象還可以,至於其他的還需要日後觀察。點頭道:「行,挺好。」
呂天明隨即叮囑趙小康道:「小康,從今天開始,你就是陸書記的秘書了。你要兢兢業業,誠誠懇懇,無論從工作上還是生活上,都要照顧的面面俱到,聽到了沒?」
趙小康趕緊回答,頭上不停地冒汗。
陸一偉看著青澀的趙小康,似乎看到了自己剛參加工作那會。同樣的場景,同樣的語氣,甚至同樣的年紀,驚人的歷史巧合,讓他感慨萬千。一眨眼功夫,都過去十多年了。
安頓好趙小康,呂天明又道:「陸書記,那司機也給您配上吧?」
陸一偉搖頭道:「司機不用。」司機人選要比秘書慎重許多,既涉及隱私又關乎生命,要不是自己人他不放心。來之前,他已經給李二毛打了電話,讓他隨時待命。
「哦。」呂天明摸不準這位新領導的性格和脾性,沒有追問。道:「陸書記,辦公室的情況就如此,我現在帶您去宿舍看看。」
「好!」陸一偉起身跟著呂天明下了樓,坐進一輛破桑塔納七拐八拐來到一家破敗的工廠院內。
呂天明介紹道:「陸書記來之前想必對黑山縣有所了解,我們縣原來有好多三線工廠,主要製造一些軍工器械,例如航天設備、導彈零件、軍需特供物品等等。最紅火的時候有三四十個廠子,人數達到幾十萬人。改革開放后,這些廠子陸續撤離,就剩下空蕩蕩的房子了。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地方,原先是某部隊的指揮中心,撤離后縣裡就接管了,主要用於後勤服務。縣裡的其他外籍領導都居住在這裡。」
廠子很大,牆壁上至今還留有當年的宣傳標語印跡,見證了一個時代的輝煌和衰敗。車子來到一排庭院樓房前停了下來。
下車后,呂天明指著一棟小二層樓道:「陸書記,今後這裡就是你的住處了。」
陸一偉進去后,院子里竟然還種植著葡萄藤,牆上爬滿了紫藤花。葡萄藤下有石凳石桌,環境整潔宜人,正是自己想要的理想住處。
進了房間,寬大的客廳家用電器一應俱全,樓上的卧室安有空調電腦,陸一偉十分滿意。這要是擱在省城,相當於小別墅,只有重要領導才能享有。本來他對黑山縣充滿好奇,這舒適的住宿條件讓他很是欣慰。
呂天明繼續介紹道:「食堂就在對面,幾步就到了。如果司機來了,可以到一側的宿舍樓,十分方便。您旁邊住著紀委吳世勛書記,互相有個照應。房間每天有人打掃,晚上有保安巡邏,各方面您大可放心。如果你有其他方面的需要,可以直接和小康說,也可以找事務管理局張世強,他馬上就過來。」
說著,張世強滿頭大汗跑了進來。連忙解釋道:「陸書記,非常不好意思,剛才去給您調車去了,來晚了,還望您見諒。」
陸一偉對黑山縣的人和事都不熟悉,與其握了下手,客套了幾句,沒有多說。
晚上,嚴步高在縣賓館宴請陸一偉,陪同的有宣傳部長宋德福,常務副縣長趙建成以及政法委書記馬天良。從陪同人員可以看出,這幾位應該是嚴步高的親信。
由於初次見面關係不熟,且互相不摸底細,氣氛並不算熱烈,大多是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宴席結束后,趙建成提議打麻將,陸一偉喝得有點高,婉然拒絕回去休息了。
回到宿舍,陸一偉脫去襯衣西褲,換上寬鬆的短衣短褲,洗了個澡準備休息,「哐當哐當」有人敲門。他站在門口猶豫了下,還是打開了門。
「哈哈……」剛開門就傳來爽朗的笑聲,吳世勛背著手進來道:「陸書記,你這是準備歇息了?」
陸一偉並不認識他,可又不能詢問,笑著道:「剛洗了澡,來,快坐!」
吳世勛走到院子石桌前坐下,看著比自己年輕將近二十多歲的陸一偉感慨萬千,道:「我就住在隔壁,這燥熱天簡直無法入睡,剛來和你聊聊天,順便蹭點你的茶葉喝。」
陸一偉知道是誰了,連忙道:「吳書記等著,我現在去給你泡茶!」
不一會兒,陸一偉端著一杯茶出來放到面前,吳世勛端起來放到鼻前聞了聞,呷了一小口,嘖嘖讚賞道:「好茶!這應該是頂級的明前西湖龍井。」
陸一偉對茶沒有研究,這是來之前三條給他的。頗有興趣道:「您怎麼看出來的?」
吳世勛舉起茶杯讓陸一偉在燈光下看,道:「你看,這西湖龍井體型豐腴飽滿,扁平光滑,挺秀尖削,苗鋒顯露,茶湯嫩綠明亮,香氣鮮嫩馥郁,入口清爽可人,齒頰留香,蕩氣迴腸,是茶中精品,價格貴的咋舌啊。」
沒想到一杯龍井茶居然喝出這麼多門道來,陸一偉對其佩服至極。豎起大拇指誇獎道:「吳書記果然是行家,讓晚生受益匪淺。以後可得多加和你學習啊。」
吳世勛臉上浮出得意的表情,擺擺手道:「這玩意兒有什麼好學的,時間長了自然就有體會了。茶這東西,你得慢慢去品,就和人生一樣,剛喝得時候平淡無奇,清湯寡水,再喝茶濃味苦,澀味繞齒,可再續水喝就又一番滋味了。」
看得出來,吳世勛是個文化人,喜好賣弄學問,剛見面就給陸一偉上課。好在陸一偉比較謙虛,對眼前這位將近退休的老領導表現得很尊敬。笑著道:「吳書記講得真好,我只知道喝茶又提神醒腦的功效,卻不知這裡面還有這麼深奧的學問,實在慚愧。」
看著陸一偉比較謙虛,吳世勛很是滿意。抬頭看了看四周,問道:「是誰安排你住到這裡的?」
見吳世勛臉色有變,陸一偉疑惑地道:「縣委辦的呂主任啊。」
「哼!這個呂天明!」吳世勛臉色陰沉下來道:「一偉,我建議你明天了換個地方,這地方晦氣。」
「啊?」陸一偉倍感好奇,問道:「怎麼了?」
吳世勛瞟了眼開著的大門,陸一偉聞弦歌而知雅意,起身把門關上。吳世勛湊到耳邊小聲道:「不瞞你說,這個地方死過人。」
「啊?」陸一偉震驚,道:「多久的事?」
吳世勛娓娓道來,道:「這裡原先住著上一任縣長,在黑山縣幹了不到一年就暴斃身亡了。具體是怎麼死的,到現在都是個謎。」
「啊?」陸一偉再次驚訝,目瞪口呆,說不出話。
吳世勛看到陸一偉面部表情發生變化,端起茶杯悠閑地喝了一口道:「聽著害怕吧?駭人聽聞吧?如果說在別的地方發生這種事是新聞,在黑山縣就見怪不怪了。讓我想不通的是,你年紀輕輕,且有好的出路,為什麼偏偏選擇來這個地方?」
陸一偉聽著吳世勛話裡有話,道:「當初我選擇時也沒過多考慮,覺得這地方不錯就來了。」
「你和市委郭書記是什麼關係?」吳世勛突然問道。
陸一偉一愣,小心翼翼道:「我們雖都是北州市的,但不認識。郭書記在北州就是市委副書記,我怎麼能夠得著呢。」
「別騙我了。」吳世勛狡黠的眼神看穿了陸一偉的心思,道:「你既然和郭書記不認識,那麼他秘書崔曉飛怎麼會出現在今天的會上?」
「這……」陸一偉不知該怎麼回答。他選擇來黑山縣,並不是因為郭金柱。如果是,他完全可以選擇留在東州市,和郭金柱比起來,張志遠說話相對隨便些。
之所以來黑山縣,陸一偉有私心。一般情況下,越是落後的地方,越容易出成績,意味著進步越快。相反到比較富裕的地方,充其量就是個掛職幹部,沒有任何挑戰。如果自己能讓黑山縣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不僅是傲人政績,也是證明自己的最好切入口。
吳世勛見陸一偉不說話,緊蹙地眉頭舒展開來,道:「有這層關係不丟人,說出來怕什麼。有了這個保護傘,在黑山縣沒人敢把你怎麼樣。不過話說回來,郭書記雖然成了一把手了,他也不好乾哪。西州這地方不比其他地區,要資源沒資源,要實力沒實力,想要發展,真不是那麼簡單。」
吳世勛對市縣局勢看得如此清晰,正好藉此機會了解情況。陸一偉趕緊為其續上水,好奇地問道:「吳書記,您能說說上一任縣長是怎麼死的嗎?」
話題又回到從前,吳世勛有些不想說。可看著陸一偉急切的表情,忍不住講了起來,道:「在說這個話題前,我先給你分析下黑山縣當前的局勢。」
「黑山縣領導班子表面看一團和氣,其實關係錯綜複雜,讓人眼花繚亂。大致有三個派別。第一派,是以縣委書記嚴步高為首的『書記派』。嚴書記原來是市政府辦公廳副秘書長,郭書記來后就把他下放到黑山縣擔任縣委書記。嚴書記這人性格柔和,做事優柔寡斷,身上帶著濃重的書生氣,完全不適合在這裡工作,怎奈有郭書記力保,位子還算平穩。」
「第二派是以縣長靳榮光為首的『縣長派』。靳縣長是老革命,從參加工作就在基層,轉戰了七八個縣,至今還升不上去。此人有魄力,有能力,接替上一任縣長后,本想有一番作為,可一人孤軍奮戰,難以成氣候。」
「而第三派是以副縣長郭振彪為首的『本土派』。郭振彪雖是個副縣長,此人能量大得驚人,為官霸道狂妄,其權力凌駕於書記縣長之上,素有『土皇帝』之稱。在黑山縣沒有他擺不平的事,沒有他幹不成的事。只要誰得罪了他,睚眥必報,必然會遭到報復。縣領導個個都怕他,一般老百姓不用說見到他人,就是聽到他名字都嚇得渾身發抖,聞風喪膽。哎!不說了!」
吳世勛見自己話多了,及時剎車。他也是憋得一肚子苦水無處倒,可看到陸一偉如此年輕說了也是白說。
陸一偉聽完后,倒吸一口涼氣。到黑山縣第一天就聽到如此勁爆的消息,這以後還怎麼干?尤其是這個郭振彪,真有他說得那麼厲害嗎?
「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休息了!」吳世勛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準備離去。
「等等!」陸一偉趕忙回到屋裡把龍井茶取出來遞給吳世勛道:「吳書記,我反正也不怎麼愛喝茶,你喜歡就拿去喝吧。」
吳世勛拿在手裡顛了顛,滿臉笑容道:「這怎麼好意思呢。」
「你拿著喝,下次我回去再給你帶一些來。」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哈哈。」說完,吳世勛往咯吱窩一夾,哼著小曲離去。
臨走時,陸一偉又忍不住上前問道:「吳書記,你一個人住在這裡不害怕嗎?」
吳世勛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道:「我都多大年紀了,怕什麼?再說了,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量他們也不敢把我怎麼樣。」說完,悠哉離去。
陸一偉佇立在門口,不知該說些什麼。
回到石桌前,抬頭望著屋裡的嚶嚶燈光,陸一偉似乎看到未曾謀面的縣長在窗戶前晃悠,嚇得他直冒冷汗。儘管他是個無神論者,但想到縣長死於非命,心裡還是惶惶不堪。
已是深夜,陸一偉卻無心睡眠,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想著吳世勛的話。沒想到黑山縣的情況竟如此複雜,他又該怎麼做?一切都是未知數。
儘管吳世勛沒說縣長是怎麼死的,不過他提到了郭振彪的種種是非,似乎答案就隱藏在其中。此人真那麼可怕嗎?
懷著惴惴不安的心,陸一偉硬著頭皮回到卧室。明天一早,立馬換宿舍。
一晚上,陸一偉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第二天醒來頭脹欲裂,渾渾噩噩。他起床上了個廁所,看了看錶才五點多又躺了下去,卻怎麼也睡不著。
乾脆起床。連續做了一百個俯卧撐,累得氣喘吁吁,洗了個澡才清醒許多。
正準備去吃早餐時,李二毛來電話了。他已經到了縣城,陸一偉告知具體地點,不一會兒,一輛嶄新的寶馬停到樓前。
李二毛在煤礦上經過一年的鍛煉,成熟了許多。提著大包小包進了宿舍,本想著給陸一偉一個驚喜,卻遭到冷若冰霜的臉。陸一偉指著外面的車道:「你開得誰的車來的?」
李二毛樂呵呵地道:「潘叔剛給你買的。他說你來了這偏遠地方,沒輛好性能的車不行。另外,潘叔說給你撐撐場面,別讓人小看了咱。」
「開回去!」陸一偉不給好臉色,惱怒地道。
李二毛嚇了一跳,愣在那裡不知所措。
陸一偉再次道:「你現在把車給我開回去,聽到了沒?」
李二毛很少見陸一偉發火,不敢頂撞。匆忙把東西放下,扭頭開車離去。
李二毛走後,陸一偉撥通潘成軍電話訓斥道:「老潘,你怎麼不經過我同意就買車?還買了輛寶馬,這不是成心給別人留把柄嗎?」
潘成軍沒想怎麼多,只覺得現在礦上效益好,讓陸一偉享受一下無可而非。委屈地道:「一偉,實在抱歉,這事是我糊塗了。」
「行了!」陸一偉道:「我已經讓二毛開回去了,留著你用吧。讓二毛來得時候把我原先那輛標緻開過來。」
打完電話,陸一偉出門四處看了看,確定沒人發現后,心裡鬆了口氣。好傢夥,這要是讓人看到了,指不定說什麼呢。身在官場,必須時時處處小心,哪怕一個小細節出現紕漏,都是成為別人群起攻擊,無限放大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