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71

  陸一偉從市委大院走出來后,遠處層巒疊嶂之上,迷濛雲霧之中,隱現的陽光勾勒出巨人的身影,漸走漸近,穿梭在晨靄升騰的大街小巷。忽然間,太陽啄破黑暗的蛋殼,一輪嫣紅的朝陽冉冉升起。剎那間,天地霞光四射,流光溢彩。


  陽光灑在陸一偉俊朗而冷毅的臉上,如同米開朗基羅刻刀下的大衛,深邃而凌厲的眼神凝視著前方,雙手自然下垂,略握著拳頭,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


  一晚上未睡,但他沒有絲毫困意。直到現在,他都如同做夢一般,壓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狠狠掐了一下大腿,感覺到疼痛后,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倒不是因為火線提拔而激動異常,而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


  李二毛已經把車停到樓底下,陸一偉卻絲毫未發覺,嗤嗤地站在那裡發獃。他知道,郭金柱現在把他扶上來不是讓他享受了,而是臨危受命,直面危機,短時間內救火救急,消除影響。這份沉甸甸的擔子,讓他難以承受。


  如何做,做什麼,怎麼做,一連串疑問湧上心頭。以自己的資歷回去發號施令底下的人會不會聽?群眾答應不答應,其他縣領導接受不接受,嚴步高和靳榮光會服氣嗎?要是不能化解這場危機,自己的前途又該走向何處……


  李二毛看到陸一偉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以為發生什麼事了,趕緊下車走到跟前小聲道:「陸書記,我們現在回去嗎?」


  陸一偉一下子回到現實中,盯著李二毛看了許久,把李二毛嚇得不輕。他有些恍惚地上了車,擺了擺手道:「回黑山縣。」


  車子緩緩駛出市委大院。拐彎時,陸一偉看到陽光正好照射在市委大樓上懸挂著的國徽,是那樣的莊嚴和肅穆。他注視了許久,直至消失在視線中……


  回到黑山縣,陸一偉突然心跳加速,隨著距離縣委大樓越來越近,心臟如同撥浪鼓似的劇烈地搖擺,他把手按到胸口試圖平靜,卻難以平復。


  車子停了下來,陸一偉靠在座椅上閉目深思了良久,然後深呼吸一口氣,沉著地打開車門,昂首挺胸,邁著矯健的步伐闊步向黑山縣的最高權力機關走去。


  此時此刻,幾乎沒人知道陸一偉升遷的消息。進進出出的工作人員依然像往常一樣很隨意地和他打招呼。


  陸一偉從來不擺官架子,加上年輕,不管見了誰都會一個淺淺的微笑,哪怕是打掃樓道的清潔工,他都會點點頭,給人感覺十分親民,容易接近。正因為這性格,陸一偉不論在群眾中還是在機關幹部中,都有較好的口碑。


  「陸書記,您今天來得可夠早的啊。」一位縣委辦的工作人員開玩笑地道:「起這麼早,是不是和哪位美女晨跑了,哈哈。」


  陸一偉沒有因為即將主持工作而得意忘形,笑著道:「縣裡都這情況了,我還有心思跑步,你倒是瀟洒,昨晚值班了?」


  「可不是。」工作人員愁眉苦臉地道:「市委郭書記都是凌晨三四點走的,我這個小羅羅哪敢早走。再說了,嚴書記一晚上沒回,我且敢擅自離崗。」


  「什麼?嚴書記一晚上沒回?」陸一偉有些驚訝地道。


  「可不是嘛,就是現在嚴書記辦公室的燈還亮著。」工作人員道:「陸書記,待會你上去勸勸他,這樣下去身體那能吃得消。」


  「哦,知道了。」


  陸一偉快步走上三樓,剛拐彎就碰到嚴步高的秘書小劉。正準備發問,小劉先道:「陸書記,嚴書記讓您去他辦公室一趟。」


  讓陸一偉好奇的是自己剛剛回來,小劉就出現在這裡,難道嚴步高已經知道了?他點點頭道:「好的。」


  「陸書記!」小劉突然叫住陸一偉,小聲地道:「陸書記,嚴書記可能心情不太好,待會您好好安慰下他。」


  陸一偉走到門口抬起手準備敲門,又放了下來。他不知道見了嚴步高該說些什麼,如此見面實在有些尷尬。


  正想著,門已經開了。嚴步高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聲音低沉地道:「進來吧。」


  陸一偉進去后,一眼就看到種植紅豆杉的花盆空蕩蕩的,而在門后的角落裡,一團枯褐色的紅豆杉奄奄一息躺在那裡,已經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風采。


  嚴步高反應遲暮地走到辦公桌前,拿起煙點燃,對著空中吐了煙圈道:「一偉,你說有些事真的太奇怪了,那盆紅豆杉前天還有復活的跡象,而在昨天一下子就死了,唉!」


  陸一偉看著嚴步高凹陷的眼神,一下子老了許多。如果仔細觀察,兩鬢一夜之間冒出了白髮。煙灰缸里的煙頭塞得滿滿的,一旁扔著三四個空煙盒,衣服上沾滿煙灰,他都來不及拍打。要在往日,嚴步高十分注重形象,絕不會以這種面貌出現。


  中國官場語言博大精深,自古如此。看似在說花,其實在影射自己。陸一偉道:「嚴書記,其實這花再施施肥,或者在太陽下多晒晒,一定會煥發生機的,你何必這麼早就把它給你拔了。」


  嚴步高輕緩地搖搖頭道:「不行啦,它的根子已經徹底腐爛了,即使有回天之術,也無力挽救了。」


  陸一偉有些同情他,寬慰道:「嚴書記,您何必這麼悲觀呢,樹挪死,人挪活,即便樹死了,你照樣會一路坦途。」


  嚴步高突然臉色驟變,兩道寒光死死地盯著陸一偉,足足盯了十幾秒,然後又變得柔弱起來,顫抖的手夾著煙試圖往嘴裡送,一下子沒夾穩掉在地上。他又彎下腰撿了起來猛抽了幾口,狠狠地插進煙灰缸里,儘管已經完全熄滅,大拇指還要狠狠地碾壓著,直到煙頭變了形才算作罷。


  「一偉,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非常失敗?」嚴步高問道。


  陸一偉一臉茫然道:「您好好地說這事幹嘛?」


  「回答我!」


  陸一偉不假思索地道:「嚴書記,到今天為止,我來了黑山縣一共298天,再過兩個多月就滿一年了。這半年多來,您就像我父親一樣,默默地在背後支持我,鼓勵我。可以說,我每提出一個方案,您肯定會欣然同意並付諸實施,而且效果非常好。您就好比整合教育一事來說,您至始至終都支持我,如果沒有您,我也不可能順利實施。所以,從我的角度,我一直拿您當榜樣,非常敬重您。」


  陸一偉講話滴水不漏,頗有技巧,看似正面回答嚴步高的問題,其實都回答了。


  嚴步高聽后心裡暖暖的,頻頻點頭,甚至眼眶有些濕潤。感慨地道:「一偉,我在黑山縣待了兩年多,或許這是第一次聽到真心話,我很欣慰。」


  「當初你到黑山縣掛職時,其實我並不看好你,有意把他拉攏過來替我做事。但後來你的種種表現讓我刮目相看。你是個非常優秀的人才,不過在黑山縣你的才華施展不開,這點我有責任。」


  嚴步高繼續道:「我當初來黑山縣時,和你一樣有激情有夢想,想轟轟烈烈地干一場,至少不給一生留下遺憾。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墮落了,不思進取了,更多的時候是在考慮私慾,而不把心思放到發展上。我昨晚整整想一晚,一切釋然了。」


  「黑山縣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經濟止步不前,環境髒亂不堪,紀律慵懶渙散,治安一塌糊塗,群眾依然停留在當年的生活水平,沒有絲毫改變。特別是應對這次非典疫情,我剛愎自用,自以為是,聽不進勸,才導致今天悲劇的發生。如果我當初聽了你的,或許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


  嚴步高停頓了下仰天長嘆,又不自覺地摸煙盒,點燃接著道:「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晚了。昨天郭書記打了我,我非但不恨他,反而感激他。是他把我一巴掌拍醒,然而,太遲了。」


  嚴步高把桌子上反著的稿紙反過來道:「一偉,辭職報告已經寫好了,待會我就去市裡親自向郭書記謝罪。同時,我會大力舉薦你接替我,出任黑山縣的下一任縣委書記。」


  看來嚴步高還不知道消息,陸一偉不知道他說的是真假,但該表演還得表演,假裝驚奇地站起來道:「嚴書記,這可萬萬使不得啊,你要是真走了,誰能在這個時候力挽狂瀾,救黑山人民於水火之中?」


  嚴步高冷笑道:「我們國家最不缺的就是官員,走了我一個嚴步高,會有千千萬嚴步高撐起這片天。我已經下定決心了,你就不要再推辭了。」


  這時,陸一偉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他掏出來一看,是吳世勛的。他知道對方要說什麼,可在這種場合接電話實在有些不妥,匆匆掛掉正準備說,嚴步高辦公桌上的電話也響了。


  嚴步高往前湊了湊,接了起來。接電話的同時,一直盯著陸一偉看。慢慢地,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不停地點頭。


  陸一偉摒住呼吸,躲開了嚴步高的眼神。


  過了一會兒,電話那頭傳來「嘟嘟」的掛斷聲。而嚴步高依然把話筒放在耳邊,久久不肯放下。少頃,話筒慢慢地滑下來,嚴步高重重地往座機上一放,把陸一偉嚇了一跳。


  嚴步高的手還在座機上,而臉色變得出奇難看。眼神迷離,狠狠地抽了口煙,直接丟到地上,用腳使勁揉碾。


  嚴步高再次拿起電話,按了一連串數字撥了過去:「通知縣四套班子及各單位一把手,半個小時後到大會議室開會。」說完,再次猛地掛斷。


  「市委副書記周天璽和市委組織部長趙德恩已經在來得路上,我就不通知你了,待會準時參加。」嚴步高有氣無力地道。


  陸一偉想要說什麼,嚴步高抬手打斷道:「你先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陸一偉回到自己辦公室,吳世勛再次打了過來。


  「一偉,恭喜啊!」吳世勛在電話那頭樂呵呵地道。


  陸一偉心裡五味雜陳,完全沒有那份喜悅。尤其是看到嚴步高的狀態,心裡存有的一絲欣喜也蕩然無存了。淡淡地道:「同喜。」


  吳世勛心情高漲,誰能想到在仕途走到盡頭突然煥發第二春,簡直是上天眷戀。他充滿感激地道:「陸書記,您的建言之恩我吳世勛銘記於心,您放心,我知道自己扮演的什麼角色,定會全力以赴配合你,支持你,當好你的副手。」


  陸一偉靠在窗台上,道:「吳縣長,在您前面我永遠是個小學生,今後還得靠你多加指點。」


  聽到陸一偉已經改了稱呼,吳世勛激動地道:「陸書記客氣了,我希望我們倆能夠精誠團結,步調一致,先把眼下的難關度過再說。至於以後,一切以你的發展思路為準。」


  「好,等你回來。」


  陸一偉掛掉電話,心情無比惆悵和愧疚,倒像是自己奪了嚴步高的位子似的,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


  樓底下的桃花已經發了芽,有的已經迫不及待地長出了花骨朵,用不了多久,桃花滿園,桃香遍野。


  張志遠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時間來了電話。道:「一偉,恭喜的話我就不多說了,郭書記既然信任你,那你就要好好乾,一定要干出個樣子來讓別人看看,你陸一偉不是花拳繡腿的空架子,而是貨真價實的真本事。」


  有了張志遠的鼓勁,陸一偉變得信心十足,點頭道:「張書記,我知道該怎麼做。」


  張志遠繼續道:「平康市現在的非典疫情基本得到控制,但我現在不能離開,還得嚴防死守,防止死灰復燃。要不然我就親自過去一趟為你道喜,這杯喜酒先記著,等你成功控制黑山縣的疫情后,我們再好好地喝。我雖然幫不上你,但我可以給你分享幾條經驗。在這個當口,你不要怕得罪人,更不怕受處分,既要樹立反面典型,又要樹立正面典型。同時,必須拿出狠心,要不然啥都做不成,明白嗎?」


  張志遠的話讓陸一偉很是感動,他就像一位長者,一路默默地護佑著自己前行。每走一步,他總會及時出現出手相助。都說人生難得一知己,有這樣的知己,足矣!


  非常時期,沒有人敢掉鏈子。全縣領導幹部早早地到了會議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誰都知道嚴步高要倒霉了。有的人高興,有的人嘆惋,但更關心的是誰來接任他。然而,幾乎所有人都不會把目光放在陸一偉身上。


  會前,市委副書記周天璽和市委組織部長趙德恩約見了陸一偉。他們倆得知消息后同樣倍感震驚,郭金柱怎麼會違反程序火線提拔如此年輕的領導幹部?但一把手發話了,他們只有執行的份。


  「陸一偉同志,我們長話短說。」周天璽道:「由於嚴步高同志的指揮失誤,黑山縣的非典疫情已經告急。經過市裡慎重考慮,決定免去嚴步高同志縣委書記的職務。」


  「關於你的情況郭書記都講了,如果按照正常程序,還有很多程序要走。但黑山縣情況危急,刻不容緩,繁瑣程序就免了,暫由你主持黑山縣委工作,你有什麼意見嗎?」


  陸一偉目光焦距,巍然正座道:「我服從組織的安排,沒有任何意見。」


  「那好,既然沒意見我們馬上開會。」周天璽回頭問趙德恩:「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趙德恩搖了搖頭。


  會場,討論聲不絕於耳。就在這時,所有人都注意到一個細節。一個工作人員悄悄地上主席台把嚴步高和靳榮光的席位牌撤走,換上了陸一偉和吳世勛的席位牌。


  頓時,會場嘩然一片。所有人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一切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過了一會兒,周天璽和趙德恩走在前面步入會場,會場一下子安靜下來。陸一偉和吳世勛在後台苦苦煎熬等待著,豎起耳朵傾聽著外面的一切。


  嚴步高和靳榮光沒有參會,這是陸一偉沒有預料到的。他不知道這是市裡的安排,還是兩人的意見。不過仔細想想,他們也覺得丟人,市裡也有意顧及他們的顏面。


  趙德恩宣讀市委的任命決定后,將二位請到了主席台。


  陸一偉走出來的瞬間,底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他身上,個個臉上茫然。如果說得知這一消息時異常緊張,現在反而感覺不到任何緊張。


  陸一偉坐下后掃射一圈,目光剛好與副縣長郭振彪相遇。郭振彪的倒三角眼睛本來就犀利,此刻更顯得異常陰險,充滿了驚奇和妒忌。


  按照會議議程,陸一偉和吳世勛是要發言的。但現在的形勢不同平常,周天璽直接給砍掉了。


  接下來,周天璽代表市委作了重要講話。他說,讓陸一偉同志主持縣委工作,讓吳世勛同志代理縣長職務,是市委市政府深思熟慮,慎重考慮的。陸一偉同志思路開闊且清晰,既有文化又有能力,而吳世勛同志在黑山縣工作將近十年,對當地知根知底且工作經驗豐富,完全能勝任。


  他強調,既然是市委選派的,全體領導幹部就必須服從命令。如果誰要是不服從,不執行,定會嚴肅追究相關責任人的責任……


  會議很短,十多分鐘就結束。周天璽和趙德恩匆匆道別,陸一偉和吳世勛送出門外,而會場的人久久不肯散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