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今日落到爾等手中,是吾的命數。」君九幽咳著血大笑出聲:「可吾這一生,最不信的,也就是命!」

  她掙扎著朝前撲去,撿起掉在地上的戮神劍。

  辭鏡怕她是要殊死一搏,掌心又聚起一團靈力,只是還沒來得及打在君九幽身上,就停下了動作。

  君九幽用戮神劍自刎了。

  那柄被紅蓮業火煅燒后形同廢鐵的劍從君九幽手中掉落,砸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劍身上帶著斑駁的紅,是鮮血。

  君九幽倒在地上,不多時,脖頸處的傷口湧出的鮮血就在地上匯聚成了一小灘,她一襲紫袍被鮮血染成深色,彷彿是黃泉路上盛開的彼岸花,只是她眼中依然帶著不可一世的高傲:「吾命由己不由天。」

  「不——」

  青君在禹王鼎中看著這一幕,齜目欲裂,撥開禹王鼎就朝著君九幽奔去。

  他什麼也顧不得了,顧不得禹王鼎外還有辭鏡設下的束仙索,顧不得自己實力不敵梵音辭鏡,顧不得這一刻的生與死,他眼中只剩下倒在地上氣息若游的君九幽。

  禹王鼎一收,他立馬被束仙索嚴嚴實實捆了起來。

  青君被絆倒在地,可他全然不顧自己此刻的狼狽,被捆住手腳像蟲子一樣蠕動著靠近君九幽。

  他哭得悲切,彷彿是從此失去了什麼最重要的東西。

  「九幽……九幽……」

  他一遍又一遍的喚這個名字,眼淚掉得肆無忌憚,面上滿是惶恐。

  靠近她一點,再靠近她一點……

  平日里不過幾步之遙的路程,在他匍匐向前時,變得這麼遙遠,一如他對君九幽的那份愛戀,似乎近在眼前,卻如水中月一般。

  君九幽有些渙散的眸子抬了抬,許是氣數將盡的緣故,她受心魔的影響也不大了,只出神地盯著天際,嘴角綻開一抹笑:「容白……我好像看到容白了……」

  她喜歡容白嗎?

  其實在這萬年的蹉跎里,君九幽自己也分不清那到底是年少的執念還是愛了。

  她唯一知道的,自己這萬年,的確是為了容白而活的。

  從始至終,能讓她放下一身驕傲卑微到塵埃里的是那個人,能讓她瘋狂到用六界眾生去換一個渺茫希望的是那個人,能讓她一心求死的也只是那個人。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喜歡她,她這一生都在追逐他,但其實她真的很累了,只是放不下。

  記憶里最後的畫面是那一年她父君帶她前往上清雪鏡,呼嘯的寒風割在臉上刀子一樣疼,父君同她說,六界中最強的神便是隱居於此。少年傲氣的她對這位素未謀面的神君生出幾分景仰。

  漫天飛雪裡傳出呦呦鹿鳴聲,她循聲望去,只見遠處的雪鏡,出現一頭毛色純粹勝雪的白鹿,白鹿頭頂枝椏一樣舒展的巨大鹿角也是純白色的,冰雕一般。

  白鹿踏著飛雪徐徐走來,那一襲白衣不染鉛塵的神祇,坐在白鹿背上,寒風吹動他的衣袍,撩動他如墨長發,可那神君垂眸時,淡漠的眉眼間卻是一派溫和,似乎這世間的一切罪孽,都能在他那裡得到寬恕。

  「容白……」

  我不喜歡你了。

  喜歡你太累,我死了,也就放下了。

  君九幽眼中滑落兩行清淚,嘴角卻是上翹的,她在這抹笑里安詳合上了眼。

  青君望著這一幕恍若雷擊,他極度痛苦地蜷縮在地上,看著自己痴念了數萬年的人,就這麼念著另一個人死去,五臟六腑彷彿是叫一隻大手搗碎了一般疼。

  他對她的情感是見不得光的,明明愛進骨子裡,卻掩於唇齒間。

  這層紗窗紙萬年都沒捅破,世間沒有容白了,他就是她最親近的人。

  他所求不多,只要一直陪著她就夠了。

  可是現在,他的夢碎了!

  統領神界萬載的九幽大帝從此只存在於傳說里了。

  他算計了幾萬年,算計了整個六界,在此刻,卻依然一敗塗地,比凡間那些乞丐還狼狽不堪。

  「君九幽!你憑什麼!」青君面目猙獰地大吼,嗓音卻是嘶啞的,彷彿是一頭失去了伴侶的困獸。

  他眼中一片血紅,手腳被束仙索勒出血痕也全然不顧,只挪動身體,讓自己更靠近君九幽一些。

  「誰准你死的?你給我醒過來!醒來!」他手腕已經被束仙索磨破了皮,鮮血沁出來,他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痛一般,只在確定君九幽毫無呼吸后,才發出惡獸一樣的痛苦嚎聲。

  他本就是縱橫於這世間的一頭惡獸啊,君九幽是牽絆他的繩索,因為知道君九幽喜歡容白那樣光明磊落的神,他才努力讓自己變好。現在沒了繩索,他只會永遠浸在黑暗與陰森中。

  許是悲切到了極致,他哇的吐出一口鮮血來。

  束仙索終於被他掙斷,他抬起滿是鮮血的手想去抱君九幽,卻又在手伸出一半的時候縮了回來,在自己衣襟上胡亂的蹭著,試圖擦凈手上的血跡。

  「九幽一向喜歡乾淨,弄髒她的衣服,她會生氣的。」

  他自說自話,擦凈了手去抱君九幽的時候,神態虔誠到了極致,彷彿那是他的稀世珍寶。

  「九幽,不喜歡容白了好不好?你看看我啊……」他嗓音卑微得近乎是祈求。

  「你曾說喜歡瀛洲島的海,我在島上等你一起看海等了幾萬年,你怎麼不來?」他用力把君九幽攬進懷裡,蒼白的下顎抵著君九幽額角:「我帶你去瀛洲島看海好不好?」

  「島上還種滿了你喜歡的凌霄花,你看到了,一定會喜歡那裡的……」

  他抱著君九幽踉蹌起身。

  走出兩步后,辭鏡攔住了他的去路。

  「你我之間,還有賬未清算完。」辭鏡嗓音很冷,狐眸里卻藏了一份悲意,不知這份悲是不是在為他母親夕顏惋惜。

  青君看著辭鏡,卻是哈哈大笑起來:「你是為容白報仇,還是為你母親夕顏報仇?」

  梵音覺得他這話說得有些奇怪,辭鏡為他母親報仇是理所應當,可青君提容白作甚?

  莫非容白當天祭天另有隱情?

  辭鏡顯然也意識到了不對,他手上用力一拉,一道血線直逼青君咽喉:「什麼意思?」

  青君卻似感覺不到辭鏡橫在他脖子上的那條隨時能取他性命的血線一般,低頭輕輕撫摸君九幽的臉頰:「她不是喜歡容白么?這世間沒有容白了,她是不是就會多看我一眼?是不是就有可能喜歡我?」

  青君低笑出聲,眼底卻滿滿的都是自嘲和苦澀:「當年那場天崩,是我設計的。在人界那一世,與其說是歷劫,不如說是受罰,我註定要在那一世不得好死,因為我破壞了天地的平衡。只是我沒想過,會留下你這麼個孽種,還正巧被容白撿到收養了。」

  說完最後一句,青君抬起頭來,看著辭鏡的眼神全是惡意。

  辭鏡握著血線的手在輕輕顫抖。

  如果是青君設計那場天崩害死了容白,他又是容白一手帶大的,這是多麼諷刺啊。

  梵音聽到這席話,心中也是翻起了驚濤駭浪,察覺到辭鏡的手在抖,她是真的心疼辭鏡,但她此刻說什麼都說多餘的,只無聲握住了辭鏡的手。

  辭鏡的手帶著徹骨的涼意,被梵音握住后,感受到梵音掌心傳來的溫暖,他才勉強找回了幾分神志,惡狠狠開口:「你……當真是死不足惜!」

  青君哈哈大笑:「死算什麼?十八層地獄我都去過。你們害死了我的愛人,我讓你們也難受一下罷了。這種疼到生不如死,恨不得把整顆心都挖出來摔個稀巴爛的滋味不好受吧?我的兒子。」

  他刻意加重了「兒子」兩個字,純粹是想噁心辭鏡。

  梵音聽見青君叫辭鏡兒子的時候就懵了,再看辭鏡神情,知曉青君說的是真的,她腦子裡轟的一聲炸開。

  難怪,難怪辭鏡在得知是青君害死容白后反應這般大。

  辭鏡敬容白如父,容白卻是他親生父親害死的!

  梵音看向青君,敏銳的想起燭陰之前說,容白古神把補天的五彩石放到自己心口了,直覺告訴她這跟青君也脫不了干係,她顫抖出聲:「容白古神用五彩石當心臟,也是你的主意?」

  說到這個,青君神色又恨了起來:「沒錯,是我的主意。他不是不知情愛為何物么?九幽為他哭得肝腸寸斷,他卻還能無動於衷問出一句心是什麼,他若有心,一定跟石頭一樣又冷又硬。我那時就盼著他死了,補天的五彩石只剩下一塊,他若把五彩石封進自己身體里了,五彩石通靈天地,五彩石的靈力融入他體內后,他的確能感知生靈的情緒,但天塌時,他只能以身祭天填補缺口了。」

  言罷青君笑得頗為張狂,彷彿是終於出了一口惡氣。

  辭鏡一雙眼被怒氣熏得通紅,他甚至都不想直接割下青君的頭顱,而是狠佞一拳砸在了青君下巴上,青君當即被打得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險些抱不住君九幽。

  嘴裡一片腥甜,他一張嘴,就吐出幾顆帶血的牙來。

  但青君卻似不知痛一般,繼續笑道:「覺得恨嗎?別忘了,你是我兒子,覺得對不起容白就自殺謝罪啊。」

  「你閉嘴!」梵音怒喝一聲,她衝上前去扶住搖搖欲墜的辭鏡:「你別聽他的,你是你,他是他,你們之間,沒有半分關係。半妖辭鏡已經死了,你是在紅蓮業火中重塑了天狐靈體的妖神辭鏡。他身上那些骯髒的血,早在火里被灼燒乾凈了。」

  辭鏡緊緊攥著梵音的手,彷彿是攥住了一顆救命稻草。他仰頭看了一下天,才沒讓眼底的淚湧出來。

  他從來沒有一刻,像這般恨自己的身世。

  他當真恨不得扒掉全身的皮肉,拆掉全身的骨頭,把跟青君有關的一切,都摘得乾乾淨淨。

  「我會謝罪,但你現在必須死!」辭鏡說出這話的時候,平靜卻又帶著徹骨的寒意。

  他隔空揮出一道靈力,被青君死死護在懷裡的君九幽就被奪了去。

  「把九幽還給我!誰也不能把她從我身邊搶走!誰也不能!」青君終於慌了神,努力去夠半浮在空中的君九幽,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個神,會法術,只像個凡人一般,跳起來伸手拚命想抓住什麼。

  辭鏡冷漠的眼神中絞著恨意,他指尖竄起一股火苗,青君周圍立即燃起了紅蓮業火。

  世上無人能忍受紅蓮業火的灼燒之痛,青君在業火中慘叫,卻依然伸著手想去抓君九幽,一遍一遍的喚著那個烙在他心上的名字:「九幽——」

  似有一陣風拂過,君九幽的神軀,在風裡化作了一片凌霄花被吹散。

  業火里青君絕望的喊聲終於變成了絕望的哭嚎聲。

  他那份設計了數萬年的愛,終歸還是煙消雲散。

  紅蓮業火消失的時候,青君所在的地方只剩一片灰燼。

  辭鏡木然的看了那堆灰燼一眼,踩著那堆灰燼踏了過去。

  「辭鏡……」梵音見他這樣子,心口一抽一抽的疼,可她什麼都做不了。

  聽見她的聲音,辭鏡眼底似乎才又有了一點焦距,他回頭看著梵音,明明只有幾步之遙,可他卻覺著梵音好像在很遠的地方,徒留他一人在這片森寒之中,他說:「梵音,你抱抱我。」

  梵音鼻子一酸,快步走過去張開雙臂用力抱住了他。

  那隻驕傲的狐狸啊,什麼時候說出過這樣軟弱的話。

  辭鏡把梵音攬進懷裡,把頭擱在她肩膀處,那雙一向冷漠的狐眸里,第一次出現些許脆弱,像是只被人遺棄的小畜生,他說:「梵音,我只有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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