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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女帝師一(44)

  啟春頓時笑了出來:「採薇給昇平長公主寫情信?」


  我將信箋遞給啟春:「啟姐姐請看,這是採薇妹妹的字跡么?」


  啟春端詳良久道:「不像採薇的字,但這樣潦草,我也不能肯定。」


  我想了想道:「採薇自是不會給長公主寫這樣的信,只怕是替人傳信,代為掩飾。長公主從春天開始讀書刺繡,那些綉品,應當都出自採薇之手,用以掩人耳目。而長公主自己,恐怕……」後面「出宮幽會」四個字,我沒有說出口。


  啟春不待我說完,已是瞭然,頓時又驚又怕:「幸而我們沒有莽撞送信,若被人撞破,龍顏震怒,你我死無葬身之地!」


  去年春天,昇平長公主因私自出宮被太后禁足漱玉齋十日;向太后請安時,昇平曾遲到好幾次;端午節家宴,昇平匆忙妝扮,姍姍來遲;皇帝親征,她的小內監因擅自出宮,在掖庭屬被打了十杖。還有好些細微小事。只是因為她總能拿出精美綉品分贈各宮,所以一直無人懷疑。


  我與啟春相視片刻,她拿起信封,我拿起信箋,雙雙投入炭盆。火舌綿延而上,紙張碎裂成灰。熱氣在臉上一跳一跳,終於冷寂下去。我倆同時鬆了一口氣。


  啟春扶額道:「當真頭疼,這下該如何向採薇交代?」


  我口舌焦躁,一口吞下茶水,道:「姐姐只說長公主也被禁足了,送信不易,只得放在我這裡,伺機再說。姐姐萬不可向採薇求證此事,也不可在她面前顯露心緒。宮闈秘辛,咱們要裝作不知道才好。」


  啟春連連點頭:「此事無從查證,我們自是什麼也不知道。」


  我倆平伏了好一陣子,方鎮定下來。啟春也顧不上喝茶,當下匆匆告辭。我送她出宮,看她進了益園,方轉頭問綠萼:「芳馨姑姑在哪裡?」


  綠萼道:「姑姑在後面和白姑姑說話,姑娘要傳么?」


  「請她到靈修殿來說話。」一抬眼,看見紅芯帶著兩個丫頭在收被子。我慢慢走了過去。紅芯抱著被子道:「姑娘是在尋奴婢么?」


  我示意她將被子交給別人,拉了她遠遠躲開眾人,方問道:「上次你說謝家小姐和昇平長公主的刺繡很相像,這話還向誰說過么?」


  紅芯道:「奴婢前些日子和宮裡的綉娘們一道做針線,曾提過此事。」


  我立刻問道:「說過幾次?」


  紅芯見我神情不善,囁嚅道:「奴婢只隨口說了一次……」


  我想了想道:「這話再不可說,一個字也不要提起。」


  紅芯連忙跪下道:「奴婢若有錯,還請姑娘責罰。」


  我扶起她,嘆道:「是我忘記囑咐你了,不怪你。」正說著,芳馨過來了,見紅芯面色蒼白,含淚走開,便笑道:「大正月里掉眼淚,卻是為何?」


  回到靈修殿,果見書案上已備好了筆墨,墨汁已然半干。芳馨連忙往硯中注水,從玳瑁墨盒中挑了一支新墨,重新研磨起來,一面又問道:「姑娘有何吩咐?」


  我隨手寫了幾個字,墨跡很淡,在紙上洇出灰撲撲的一團。心煩意亂,將寫壞的紙揉作一團扔在地上。再寫時,右手已不聽使喚,遂擱筆道:「昇平長公主禁足漱玉齋也有十天了吧。論理,我該去問安。現下漱玉齋可准人去探望么?」


  芳馨愕然:「姑娘要去漱玉齋?」


  「怎麼?」


  芳馨道:「姑娘同長公主少有往來,只有每月朔望向太后請安或是年節時才會見一面,如今為何突然要專程去問安?」


  我嘆道:「罷了。」


  芳馨小心道:「姑娘是有什麼煩惱么?不妨告訴奴婢,或許可以分憂。」


  我擺擺手道:「下去吧,待我好好想想。」


  芳馨滿腹疑慮,卻又不敢再問。殘陽落在金磚上,騰起一片血光。我神暈目眩,頹然癱坐。貿然進入漱玉齋,恐丟了性命。若不傳信,又覺對不住採薇。或有聰明人將紅芯的話與昇平長公主禁足之事對證起來,只怕又是一番大風波。真是進退維谷,苦無良策。


  上元宮宴,昇平長公主沒有出席,尚太后甚是不快。原本要在延秀宮點燈放花,也因太后提前離席而作罷。天色已晚,隱隱聽得宮外此起彼伏的炮竹聲,民間的燈會如火如荼,天空映成了曖昧的茶色。偶爾有五彩煙花衝天而起,我便期待著那一聲驚天動地的清嘯,有時卻遲遲不來。


  啟春走後,一切都很平靜。此刻回想起來,我似乎是憂思太過。紅芯說了那話有十幾日了,而我是兩天前才無意中得知長公主被幽禁的真相。這憂愁來得太後知後覺。況且皇家秘事,自是不能張揚,就算是有些捕風捉影的流言,皇帝也應該裝作聽不見才是。


  今晚紅芯值夜。她穿著中衣,披著一件紅綾小襖坐在榻上剝橘子。將撥下的橘子皮放在早已備好的小簸箕中,笑嘻嘻道:「剝下來的橘子皮,可以製成陳皮,到了夏天做陳皮荷葉茶,冰鎮的更好,可以消暑健胃。姑娘素來怕熱,喝這個是最好不過了。」說著將橘瓣掰好,整整齊齊地放在小碟子里。


  橘子皮被撕成梅花形,清香撲鼻。我一時興起,便拿了針線,將五瓣橘子皮從頂部縫合,又塞了一截小蠟燭頭進去,如此便做成了一盞小小的橘燈。橘皮被裡面的火光照得通透起來,如小兒的圓臉一般,紅彤彤的煞是喜人。因不透氣,燭火很快滅了。


  紅芯笑道:「這樣怎麼行?」說罷拿起一隻大橘子,用小銀剪刀輕輕劃了一圈,揭起頂子。輕輕揉捏,將橘瓣一一掏出,再用六道綵線勾起,使一支雲頭玉簪挑了,方放入一截小蠟燭。我提起玉簪,贊道:「你的手真巧。」


  紅芯笑道:「今天上元節,做個橘燈只當應節。」說罷一嘆,「過個節連燈也不讓點,連外面的老百姓也不如,真是氣悶。難怪姑娘不高興。」


  我笑道:「不高興?我有么?」


  紅芯道:「怎麼沒有?才剛姑娘在窗口發獃,眉毛都要擰成麻花了。」


  我嗤的一笑,「哪能為不能點燈而不高興?」


  紅芯遞了一瓣橘片給我:「那是為什麼?」


  橘子太酸,我只吃了半片便放下了:「昇平長公主都關了十幾天了,太后想放出來,陛下偏不鬆口。過節過不好是小事,就怕還有別的。」


  紅芯笑道:「有什麼也不與咱們長寧宮相干。」


  我一怔,轉念一想,懵然不知也不失為一種福氣。正待收起橘子就寢,忽聽芳馨在外道:「姑娘,桓仙來了。」


  桓仙是周貴妃的貼身侍婢,據說是從北燕帶過來的心腹,從前叫做茜草。自從主母封了貴妃,便從了惠仙與穆仙的名字,更名為桓仙。正欲下榻,忽又聽桓仙在外道:「朱大人萬安。奴婢夤夜來此,唐突莫怪。只因事情緊急,請容奴婢密談。」


  我忙道:「姑姑快請進。」紅芯開了隔扇,恭恭敬敬請桓仙進來,自己掩上門出去了。


  桓仙的年紀與芳馨相仿,氣度端方溫和,只一張圓臉尤帶著年輕時的嬌俏與靈動。禮畢,桓仙道:「奉娘娘旨意,請大人助一臂之力。」


  我笑道:「玉機願為娘娘效犬馬之勞。」


  桓仙道:「事情是這樣的。昇平長公主因私自出宮,現在在漱玉齋中思過,原本還要重重懲戒長公主身邊的一干奴婢,因太后和兩位貴妃求情,總算是免了。今天上元佳節,陛下不忍太后憂心傷懷,一大早便親自去了漱玉齋,下旨撤了禁令,並說已選好了駙馬,過了節便要指婚。太后聽了很高興,本擬歡歡喜喜地過節,誰知長公主生性倔強,聽說陛下指了駙馬,便賭氣不肯赴宴,更以絕食要挾。陛下大怒,當即拂袖而去。太后與娘娘十分焦急,親自去漱玉齋勸過,哪知長公主越發連太后也惱了,只說太后不疼她。又說娘娘只知趨奉陛下。如此哭鬧一番,太后又氣又急,娘娘也說不上話。聽說長公主已是一日水米未進,將自己關在房中誰也不見。娘娘便向太後進言,尋個不相干的人去勸說長公主,或許長公主肯見。想來想去,也只有大人堪當此任。素聞大人敏而好學,見識不俗,還望勿要推辭。」


  桓仙言談文雅,語氣溫柔誠懇,我頓時心生好感,忙站起身施禮道:「玉機何德何能,敢當此重任?況且此乃兩宮家事,玉機不敢置喙。唯有請貴妃娘娘指點一二,玉機代為傳話,庶幾可為。」


  桓仙笑道:「大人過謙。娘娘還記著姑娘救下於大人的功勞。又知大人心思敏捷,口才了得,又肯濟人困厄,想來不會推辭。若能說服長公主,緩解兄妹間的僵局,便是大功一件。請大人明天一早去濟慈宮,太后與娘娘還有話要囑咐大人。」說著站起身,「夜深了,奴婢告辭。」說罷行了一禮。


  我忙還禮相送,眼見桓仙已走了幾步,終是忍不住喚道:「姑姑請留步。」


  桓仙駐足道:「大人還有何吩咐?」


  我遲疑片刻,問道:「玉機愚鈍,恐明日見了太后與貴妃娘娘,仍是不得要領。還請姑姑提點。」


  桓仙笑道:「大人且放寬心,明日見了太后和貴妃,自有分說。」說罷又行一禮,轉身飄然而去。


  桓仙自然是說了一半藏了一半,但昇平長公主因不願接受兄長的賜婚而絕食,想來倒也不虛。只是她連母親和嫂嫂也不願意見了,難道肯見我這個外人?也罷,這是天賜良機,待我進了漱玉齋,視情形再決定要不要代採薇傳信。如此左思右想,幾乎一夜不曾睡。


  【第三十節 斷水斷情】


  第二天我早早起身,帶芳馨和紅芯去往濟慈宮。綿延筆直的宮牆在晨光下彷彿望不到邊際的群山,最高處的定川殿如浪頭聳立,碧瓦煌煌生輝。太陽還沒有照遍皇城,一切都在半睡半醒之間。遠處的奉先殿與謹身殿勢如龍首,獨立而清醒。


  清晨的風乾燥冷冽,從溫暖的靈修殿出來,只覺肌膚一緊。我深吸一口氣,將腦中盤桓許久的話又想了一回,直到萬無一失,方才出宮。


  道路已掃凈,宮人們提著道旁拿下的宮燈魚貫向北,見了我忙閃在路旁。從守坤宮階前走過,但見大門緊閉,如一道久未開啟的大幕,深藏著背後驚心動魄的故事,又如一雙嚴密守護的雙臂,以最矜持的姿態等待下一個主人。我踏著自己的影子緩緩前行。疊髻高聳,金環熠熠,不過是一個可笑而無用的輪廓。人來人往,庸俗畢現,人生豈非就是如此無趣?


  繞過延秀宮,便到了濟慈宮的東側門,一個年輕內官已恭候多時。來到後殿,只見周貴妃端坐在榻上。禮畢,周貴妃令從人都退了下去,微笑道:「太后晨練后要沐浴更衣,且等等。」


  榻旁的紅木架子上橫著一柄長劍,鑲金嵌玉的劍鞘與劍格,劍柄上的木紋卻黯淡無光。想來這劍雖然近在咫尺,太后卻極少使用。周貴妃取下長劍,輕撫劍鞘:「如此華麗,一定是熙平長公主孝敬上來的。」說著抽出半截,但見寒光如水,清晰照見我的眉眼。


  周貴妃嘆道:「如此鋒銳,卻只能裹挾在這錦繡糞土之中,當真可惜。素聞朱大人見多識廣,可認得此劍么?」


  我恭敬道:「臣女於劍道一無所知,並不認得此劍。不過聽聞越王勾踐曾鑄名劍『斷水』,取揮劍斷水水不流之意。而此劍意似流水,赫赫寒意煙籠其上,大約只有古劍『斷水』差可比擬。」


  周貴妃讚賞道:「不錯。」說著將長劍還入鞘中,「這柄劍當真像極了昇平長公主。」衣袂一動,身上的淺綠桃花暗紋如水光瀲灧。直到此刻我這才發現,她穿得和啟春一樣單薄。她拿起小几上的空白信箋,細細折好裝入封套,一面說道:「昇平長公主不同於如今的小公主,她不喜嬌養,更不喜被拘在深宮。想必朱大人也知道,長公主因私出禁宮,在漱玉齋思過。又因婚姻之事,與陛下賭氣。」


  我點了點頭。周貴妃又道:「尋常開導勸服不了這柄利劍,當下之計,唯有請朱大人拿著這封信去,謊稱是宮外來的,或許得見長公主。長公主若肯見你,你便將本宮的話傳給她。其餘的,朱大人斟酌著說罷。」


  竟然要用一封空白的信騙開漱玉齋的門。沉悶數日的心如濕封的泥土,萌櫱出暗笑的花。這樣一封空白的信,亟待我去填滿。真真假假,又有誰知?


  我按捺住竊喜,問道:「不知娘娘有何囑託,臣女定當轉告長公主殿下。」


  周貴妃道:「只有一句話請朱大人代為轉告。不惡吳起殺妻[74],但譏張敞畫眉[75]。」


  話中深意,我全然知曉。然而我仍是忍不住問道:「只是這樣一句話,娘娘為何不能親自去說?」


  周貴妃嘆道:「長公主惱了本宮了,我便是拿這封信去,她也未必肯信。還是朱大人去比較妥當。」


  我恭謹道:「臣女謹記。但若是長公主識破臣女,又當如何?」


  周貴妃嘆道:「若再勸不住,只好由他們去鬧,此乃天意,不干你事。」


  正說著,宜修進來道:「太后駕到。」周貴妃與我連忙離席恭迎。太后眼下一片淡淡烏青。


  周貴妃恭敬道:「兒臣已向朱大人一一說明。」


  太后澹然道:「那就好。宜修,你親自送朱大人前去漱玉齋。」


  在濟慈宮用過早膳,我揣著那封空白的信,出了東後門向北走。重華門外是已經修繕一新的歷星樓,只待開了春,慎媛就要從粲英宮遷回去。歷星樓西面便是漱玉齋,但見一段粉牆圍著一座巍巍大廈,牆體和門樓漫布枯藤。愈生愈密,綿延不絕。芳馨笑道:「這漱玉齋到了夏日,便是一處藤葉茂盛的所在,看著就清涼。」


  門口站著兩個內官,見來人是太後宮里的,忙向兩邊一讓。宜修道:「奴婢就不隨大人進去了,免得壞事。」宜修是太后的侍婢,長公主若看到我與宜修在一起,多半不會見我。我點點頭,吩咐芳馨也留在外面,只帶了紅芯進了漱玉齋。


  一個年長的執事宮女將我迎了進去。迎面一排鳳尾竹,權做影壁。冠如雉尾,飄展如翼。竹后是一方小小的園林,山水石亭,喬木花草莫不齊備。兩翼長廊直通主樓二三兩層,中間各有一處平台。八角玲瓏頂垂下幾串白瓷風鈴,微風漫過,玲玲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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