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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女帝師一(66)

  我喜憂參半。父母能成為自由之身,對玉樞的婚事和弟弟的仕途自然有莫大的好處;但若父親離開長公主府,失了庇護,倘使皇后再翻查昔日遇刺之事,父親難逃厄運。轉念一想,父親和母親就算脫了奴籍,也還是可以在長公主府中做總管家的。念及於此,心頭稍稍平定。


  綠萼見我發獃,推了我一下,悄聲道:「姑娘該謝恩了。」我回過神來,忙向熙平和皇后叩頭謝恩。


  忽見小羅氣喘吁吁地奔了進來,正要開口說話,猛見我和熙平都在,又將話咽了回去。皇後起身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閑。還沒閑一會兒,事情便趕著來了。」


  我和熙平相視一眼,都站起身來。熙平道:「娘娘政務繁忙,臣妾先行告退。」


  皇后吩咐惠仙送我們上岸。回首望去,只見小羅正躬身稟告,皇后秀眉緊蹙,滿臉憂色。當著惠仙的面,我和熙平不敢多看,忙告辭而去。


  我二人沿著湖岸緩緩向南走,宮人們都遠遠跟在身後。我有一肚子話想問熙平,卻不知從何問起。熙平卻一味貪看風景,良久方嘆道:「風雨欲來。」


  我淡淡道:「這些天一直都是這個天氣。」


  熙平看我一眼:「你很好。」


  我愕然:「殿下何出此言?」


  熙平笑道:「皇后明明知道午後孤會去請安,偏偏叫你去陪著。又命孤放你父母出去。然而孤看你並非一味地高興,便知道你雖得皇后賞識,終究沒有忘記自己的本分。」


  我莞爾道:「玉機不敢忘記。」


  熙平看向茫茫湖面道:「那就好。皇后是真心賞識你,你也要好好為皇後效力才是。」


  我笑道:「這是自然。」


  熙平又側頭看我一眼:「你比從前更有官架子了。」


  我一怔,隨即笑道:「這不正是殿下所期望的么?」


  一路緩緩而行,只是說些柔桑的趣事。臨近渡口,熙平長公主突然問道:「俆女史的懸案,你究竟是如何查出真兇的?」


  熙平明明已在濟慈宮聽過案情始末,此刻再提,分明是想聽我在太後面前隱去的事。正在思索要怎樣回答,熙平又道:「旁的便不用說了,只說孤沒聽過的便好。」


  我只得道:「皇后疑心文瀾閣的韓復是殺害俆女史的幫凶。玉機怕屈打成招,始終沒有查問過韓復。倒是掖庭屬的喬右丞,擅自拘禁,並用了酷刑。然而韓復也甚是硬氣,受盡諸般刑罰,終是不吐一言。再者,玉機能查到真兇住在益州行館旁邊的劍門巷,實是有人暗中指點。能破懸案,實為僥倖。」


  熙平長公主駐足,微笑道:「玉機知道此人是誰么?」


  我低眉搖首:「不知。」


  熙平只是笑笑,依舊向前走。我忍不住追上前,鼓足勇氣道:「既然殿下說到此節,玉機斗膽,有一事相詢,請殿下不吝賜教。」


  熙平淡淡道:「只管問。」


  我問道:「文瀾閣的韓復和翟恩仙,是殿下送進宮的么?」


  熙平腳下依舊不停,只是側頭遠望北山的清涼寺:「人生有處所耳,死復何在耶?[120]翟恩仙既已伏辜,又何必多問。」


  我又問:「那韓管事呢?他受盡酷刑,可否無辜?」


  熙平的笑容愈加柔和:「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121]那位韓管事必是無憂無懼之君子,方能熬得住酷刑。」


  我逼近一步道:「那蘇燕燕呢?」


  熙平笑道:「蘇燕燕?是平陽公主的侍讀蘇女巡么?她是皇後娘娘挑選入宮的,與孤何干!」


  我一時語塞,熙平卻笑問:「都問好了么?」


  我一怔,頹然道:「請殿下恕玉機無禮。」


  熙平看了一眼遠遠跟在我們身後的宮人:「那便容孤問玉機一句,紅芯在何處?」


  想不到她會突然問起紅芯。我心中一跳:「殿下說什麼?」


  熙平道:「孤從前入宮,都是紅芯陪著你出來的,今天怎麼換作綠萼了?」


  我若說紅芯因為犯錯已不在我身邊服侍,恐怕熙平回府去遷怒紅芯的雙親:「紅芯病了,所以沒有跟隨玉機來景園。」


  轉眼已到了渡頭,只見一隻畫舫停在水中。熙平沒有再追問紅芯的事情,只是攜起我的手。她的指尖被湖風吹得溫涼,手心卻是燙:「許多事情無須詢問。相知卻有分寸,也是一種保全。」說罷扶著慧珠的手上了船,正要吩咐開船,忽然想起了什麼,於船頭駐足道,「前些日子舞陽君求皇后,將你許配給他的兒子吳省德作妾。皇后告訴你了么?」


  我正細細咀嚼熙平先前的話語,聞言茫然:「皇后一字未提。」


  熙平道:「都過去那麼久了,皇后若不說,想來是已經回絕了舞陽君。你可以放心了。」


  我忙道:「是。多謝殿下提點。」


  熙平又道:「你母親和玉樞都進了景園了,明天我打發她們送東西給你。」說罷一擺手,慧珠吩咐開船。


  我又驚又喜,連忙下拜行禮:「多謝殿下。玉機恭送殿下。」


  熙平微微一笑,轉身坐下,倚欄望著湖面。畫舫緩緩而動,風起浪涌的湖面瞬間掩蓋了似有若無的尾痕。熙平長公主沒有明明白白回答我的問題,我也沒有告訴她其實皇后經過數年密查,已經查到了父親身上。這算不算「相知而有分寸」?是彼此保留,還是彼此保全?


  眼見畫舫已經駛到了湖心,我仍是呆立在渡頭。綠萼上前道:「姑娘,船已遠了,回去吧。」我這才回首嘆道:「有些日子沒見紅芯了,也不知她的傷好了沒有。」


  綠萼道:「聽聞已經快全好了……姑娘既然念著紅芯,何不叫她來景園伺候?」


  我淡淡道:「就讓她在宮裡修養好了,又何必多事?」


  【第四十五節 錢者無用】


  回到玉梨苑,卻見錦素坐在屋裡等我。她面色蒼白,神情不善,見我進來只是瞋目不語。我隱約知其來意,便將丫頭們都遣了出去,親自奉茶給她:「妹妹在和誰生氣?」


  錦素冷笑道:「姐姐猜猜,我今天在清涼寺遇見了誰?」


  我在竹椅上坐下,扶手清涼,手心裡卻全是冷汗:「誰?」


  錦素的眼中幾欲冒出火來:「自然是那位史女巡了!真想不到她還有臉和我說話。」


  我好奇道:「都說了什麼?」


  錦素一怔,隨即斜睨一眼:「史易珠進了園子,姐姐倒不吃驚?難道姐姐早就知道她來景園了么?為何不告訴我?」


  在史易珠的事情上,我在錦素麵前始終有些心虛,於是斟酌道:「我也是前幾日才在湖邊遇見過她一次。想著你不喜歡她,便沒有和你說。」


  錦素道:「姐姐不和我說,難道我就永遠不會碰到了?她還若無其事地向我請安,我是不敢受的。」


  我鬆一口氣道:「她是庶人,你是女巡,她向你請安也是應該的。」


  錦素怒道:「什麼應該不應該!她害死母親,我只盼這一生永遠都不要看見她!」


  我嘆口氣道:「皇后既命她做了松陽縣主的侍讀,妹妹就該知道,以後見她的日子還有呢。」


  錦素冷笑道:「姐姐倒是向著她!」


  我想了想,溫和道:「我並沒有向著她。只是皇后喜愛她,咱們又能如何?妹妹和她有深仇大恨,這我知道。難道妹妹是想殺了她么?」


  錦素切齒道:「可恨我沒有這個能耐!」


  我心頭一震。錦素提到殺人,竟毫不猶豫,想來這念頭已在她心中盤桓多時。我淡淡道:「其實妹妹深得周貴妃和皇太子的信任,要挑動他們的殺心,並不難。」


  錦素道:「如何挑動殺心?」


  我笑道:「這個留著妹妹自己去想,我不便代勞。只是你既然不能立刻殺了她,就須得忍耐。如今她深得皇后的歡心,你惡聲惡氣地待她,便是對皇后不滿。雖然有貴妃和皇太子為你撐腰,但是不要忘記,如今皇太子年紀尚小,而大權在握的是皇后。只怕你大仇未報,自己卻要先遭殃了。」


  錦素的神色變幻不定,良久方道:「姐姐說得是。」


  我柔聲道:「那一日妹妹認我做親姐姐,還記得你曾答允過我什麼?」


  錦素道:「我答應姐姐,再也不向慎嬪尋仇。」


  我頷首道:「妹妹還記得。」隨即試探道,「你既能不向慎嬪尋仇,難道便不能寬恕史易珠么?」


  錦素斬釘截鐵道:「不能!我寬恕慎嬪,是為了姐姐,且她已被廢黜,也算受到懲罰。史易珠又算什麼!」


  我凝神半晌,嘆息道:「你知道皇後為何喜愛她?」


  錦素甚是不耐煩:「我怎知道?!」


  我笑道:「皇后喜愛她,是因為她聰明美麗,且是個可造之材。然而這宮中可造之材也甚多,比如封若水和劉離離,早已聲名在外,且出身高貴。皇後偏偏揀了她,知道是為什麼?」


  錦素搖了搖頭。我又道:「宮中統共只有三位后妃,慎嬪早已失寵,周貴妃年紀漸老。陛下回宮,遲早要納妃。我一直在想,皇后栽培她,是為了獻給陛下做嬪妃的。史易珠出身低微,既得皇后拔擢,將來入宮,必是皇后的左膀右臂——這叫未雨綢繆。」


  錦素大驚道:「果真么?」又搖頭道,「不,不會的,貴妃娘娘絕不會准她入宮的。」


  我笑道:「倘若是陛下喜歡她,要她入宮呢?」


  錦素頓時語塞,只是不斷撲騰羽扇。門外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果然是風雨欲來的天氣。


  第二天,母親和玉樞帶著五六個內監搬了一車江南莊上的土產過來,有茶葉、筍菜魚蝦、文房四寶、陳設玩物等,整整堆了一屋子。我一面看著他們搬,一面笑道:「這麼多東西,我這裡又不是悠然殿,哪裡有地方放?」


  母親笑道:「用不了放不下的,隨你分給別人就是了。」


  只見母親身著牙白襦裙,外披淡青色紗衫半袖,挽著尋常的如意高髻,只是頭上頗多了兩件光華亮麗的簪釵。玉樞的衣著卻貴重得多,杏花織錦小襖和水墨蝶紋明紗羅裙,髮髻上的太湖明珠簪成幾簇小花,淡雅明艷,賞之不盡。玉樞秀麗可愛的容貌,清純明澈的笑容,無不似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


  只見母親瘦了許多,不由拉起她的手道:「數月不見,母親清減了。」


  母親道:「自從過了年你回宮以後,府里的事情就多了起來,有時候忙得飯也來不及吃。」


  我好奇道:「長公主府能有多少人,就忙成這樣?」


  母親道:「長公主府這兩年人口滋生得快。入春以來,陸陸續續放了不少出去。殿下又命你父親清點田莊家財,你父親還千里迢迢去了一次江南。如此賣了兩個莊園,折了現銀,都捐入國庫給官家打仗了。」


  我一笑:「怨不得這樣忙碌。母親辛苦了。」


  母親仔細端詳我的臉。我心中一動,撫頰笑道:「宮裡錦衣玉食的,玉機沒有瘦吧。」


  母親嘆息道:「雖說錦衣玉食,但若勞心太過,也是會瘦的。你瘦了,臉色也不好。」


  我不願母親察覺我身體有異,於是拉著玉樞笑道:「我整日在屋子看書,少見陽光,臉色自然沒有姐姐好。」


  母親道:「別提她了。整天不是歌就是舞,跳上幾個時辰。小時候念的那點書全還給夫子了。殿下竟還寵著她,由著性子來。看將來誰要她!」


  玉樞面色紅潤,神采奕奕,全然不似氣血不足的模樣。且她整日歌舞不輟,想來不會有病。只聽玉樞笑盈盈道:「母親又說喪氣話。難道女兒就非要嫁人不可?」說著握緊我的手道,「我只要能進宮當一個歌舞教習,和妹妹在一起,便是一輩子不嫁,又有什麼?」


  母親指著玉樞向我道:「你聽聽,這都是什麼瘋話!」


  我笑而不語。玉樞忽然支頤道:「若是能嫁人,又能和妹妹在一起,那才兩全其美。」


  母親笑道:「越發瘋了。難道你要嫁到宮裡來?就算你願意,誰肯娶你!」


  玉樞羞紅了臉,扭捏道:「誰說要嫁進宮裡了?我只要和妹妹在一起。」


  說笑片刻,忽想起昨日的事來,遂問道:「父親和母親就要成為自由之身,不知今後有何打算?」


  母親道:「只怕身份雖變,營生不改。」


  我切切道:「皇后復我一家為平民,來日只怕還有別的恩惠。」


  母親會意道:「你父親在長公主府二十年,忠心耿耿,絕不改變。」


  我頷首:「父親固是忠心不移,那長公主殿下是否能信賴如舊呢?」


  母親道:「這倒沒想過。」頓了一頓,忽然驚道,「皇后喜歡你,難道你想……」


  我搖頭道:「女兒是廢驍王的心腹之後,又出身於長公主府。非到信王和長公主位廢身死,皇后是不會信任女兒的。如今女兒最擔心的是,我們一家處境狹仄,若再有事端,恐怕不能如上次那般僥倖了。」


  母親心疼道:「查案的事我聽長公主說了。你用心太過,也要保重身子才是。」


  我緊緊握住母親的手:「如果這點用心能換來父親和母親平安,那便不算什麼。」


  玉樞一直靜靜聽著,此時忽然問道:「母親和妹妹在說什麼?什麼事這樣性命攸關?」


  母親笑道:「萬事有父親和母親,你不用愁。過兩年好生尋個人家嫁了,也就不干你事了。」玉樞兩歲時在獄中重病,回府後醫治了許久才好。她又是長女,因此母親總是偏疼她些。


  玉樞卻還不滿足,扁起嘴道:「母親就知道叫我嫁人。我就不能像妹妹一樣干出點事業來?」


  母親笑道:「你這孩子,總不明白爹媽的一片苦心。」說罷又向我數落起玉樞的任性和不是,然而語氣是輕快而寵溺的。玉樞卻還不住抱怨母親偏心。


  玉樞貌美體健,她未來的生活便是全心全意相夫教子。這是我畢生不可得的,她卻棄如敝屣。人生的另一條路會更好,世上的人,大抵都會這樣想吧。


  不過幾日,信王和熙平長公主便回京去了。這一日清晨,送過熙平回來,正要去書廒,忽見綠萼和紫菡各捧了一隻漆盤上來,綠萼笑盈盈道:「姑娘,前些日子夫人和朱大姑娘送來的一盒太湖珠,奴婢們穿了珠花,姑娘挑一支戴上再出門吧。」


  兩隻盤中一共擺著七朵珠花,依據珍珠的大小色澤穿成不同的花樣。我不禁笑道:「這樣多,教我怎麼選?留一支,其餘的送人吧。」


  綠萼和紫菡相視一眼,都笑出聲來。我詫異道:「好端端的,笑什麼?」


  紫菡笑道:「綠萼姐姐和奴婢說,姑娘不愛珍珠美玉。奴婢們做的這些珠花,姑娘定是要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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