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女帝師二(2)
將我調離高曜的身邊,自然是為了削弱弘陽郡王。這念頭在我腦中翻來覆去已有半年有餘,這一句「不知」,竟然說不出口。
皇后又道:「升你為女校,自然是因為賞識你。至於去文瀾閣校書,你只要想想貴妃為何早早為於大人定下親事,便知道了。」
周貴妃為錦素定下婚事,自是對她愛惜有加。皇帝命我去校書,也能與周貴妃對錦素的心意相提並論么?自從慎嬪退位,數年之間,我再也沒有單獨和皇帝交談過。慎嬪退位之前,我單獨面見皇帝,也只三次而已。若說皇帝待我有周貴妃待錦素的心意,不但可疑,甚而可笑。
皇后道:「你或許以為陛下是嫌你太聰明,方將你調離長寧宮。這倒也沒錯。其實他大約也沒仔細想過。然而本宮卻知道。」
聽聞此言,我不由痴了。自我入宮以來,甚少想起高暘,偶爾思念,心緒潮湧難禁。果真連自己都沒有想過的事情,旁人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么?既然皇后心存此念,她拒絕將我嫁與舞陽君之子為妾,是因為她將我和史易珠看作一般,要留給皇帝做嬪妃的么?
想不到我對史易珠的論斷,卻印證在自己身上。何其諷刺。
或許是吸入太多冷風,胸腹間有一股惡氣翻湧。霎時對這宮廷的厭惡無以復加,甚而後悔起當初進宮的決定。
兩宮與皇后無一不寬容,慎嬪和高曜無一不信賴。熙平長公主更是善待我的家人,與我有難以言喻的默契。身為女官之首,我在宮中也算遊刃有餘。然而我的命運難道不是完全操在這些「寬容」「信賴」和「默契」之間么?
我自己算什麼?一枚反覆打磨、雕琢精緻的棋子,每一條刻紋都飽含圓轉如意的痛苦。
見我沉默,皇後接著道:「只要你公正、謹慎,再憑藉聖寵,陛下定會聽從的。」
錦素牽涉其中,我自是不能坐視不理。然而皇太子是因救人而病,不論是否痊癒,錦素的罪都不能與封若水和蘇燕燕相提並論。我若只是救錦素,尚有一絲勝算。可皇后卻強要我為眾人籌謀。這「眾人」之中,罪責最大、最高高在上的那個人,難道不是她自己么?她分明是為了自己啊。
遭逢喪女大慟,竟能在片刻內部署停當。不愧是皇后!
也罷!既然所有人的生死去留都掌握在皇帝的手中,若皇帝肯聽從我的勸諫,這難道不是最直接最有用的法子么?於是我恭敬道:「承蒙娘娘垂愛,臣女願儘力一試。」
皇后吁了一口氣:「那就好。」說罷招手令穆仙上前,登輦往玉華殿而去。皇后在玉華殿更衣后,便來到金沙池西南岸的易芳亭,按照長幼順序親自給三位公主擦洗更衣,又在三具遺體前痛哭一場,直到晚膳時分才回去。
我早已身心疲憊,正要回玉梨苑用膳,卻見兩個美貌少女一左一右扶著太後走進易芳亭。左首少女神色清冷,正是邢茜儀。右首少女修眉大眼,英氣勃勃,正是近一年未見的啟春。兩人俱是一身單薄的白衣。
我忙上前行禮,引太後來到遺體前。三位公主分別躺在三張軟床上,裹在重重華衣之中。門一開,炭火和燭光飄搖不定,三張小臉被火光映得通紅,神色安然,彷彿只是睡著了一般。太后掙脫邢茜儀和啟春,撲倒在義陽公主的床前,哀哀哭泣。我忙帶領眾人跪下,一時間哭聲大作。
太后一面哭一面道:「都是本宮不好。本宮不該說什麼『太祖遺風』,是本宮害了你們。」她口中不停,翻來覆去只是這兩句。
啟春跪在我身邊,輕聲道:「太后在仁壽殿就一直這樣說。」
太后誇讚義陽公主和平陽公主有「太祖勇武之風」,原本不過是替皇后解圍的戲言,想不到她竟如此自責。晚來易芳亭,想是為了避開皇后,免得彼此傷心愧疚。或者皇后也曾這樣自責,不知周貴妃得知噩耗,會不會後悔隨皇帝親征。
邢茜儀和佳期在旁勸了許久,太後方慢慢止住哭泣。眾人簇擁著太後走出易芳亭,啟春故意留在最後,輕聲向我道:「今晚我來尋妹妹,我有話和妹妹說。」
我問道:「啟姐姐是住在仁壽殿么?這樣晚出來可方便?」
啟春道:「放心。你在玉梨苑等著我,千萬別關門。」說罷邁開大步追上太后一眾,遠遠去了。
回到玉梨苑,芳馨迎上來道:「姑娘怎麼這樣晚才回來?」
我心中不快,一言不發地往屋裡去了。只聽身後綠萼道:「姑娘本來去看於大人的,誰知被皇後娘娘叫住說了一大篇話。」接著低語了兩句,又道,「後來姑娘在易芳亭伴駕,正要走,太后又來了。」
紫菡見我面色沉重,小心翼翼地奉上茶來。白瓷盞映出我蒼白陰鬱的面孔,一時間只覺醜惡無比。心中的悲怒終於無可抑制,我一把抓起茶盞,高高舉起。滾熱的茶水灑了我一手,落在肩頭,濺上冷腮。我身子一跳,將茶盞狠狠扔出了門外。茶水和瓷片飛濺,都潑在芳馨的裙子上。
芳馨忙走進來查看我濕漉漉的右手,回頭一迭聲吩咐打冷水來,又將我的手捧在手中輕輕吹著。紫菡嚇得呆了,芳馨連催兩次,方退下去打水。
芳馨蹙眉道:「究竟何事?」
我悶悶無語。芳馨回頭看看綠萼,綠萼無奈地搖搖頭:「奴婢也不清楚。」
不多時紫菡打來冷水,芳馨忙挽起我的袖子,將我的手浸入水中,並一根根張開我的手指。焦灼的右手頓覺清涼。芳馨又擰了濕巾擦拭我的右頰,一面關切道:「姑娘可好些了?」
我嘆道:「多謝姑姑。」
芳馨道:「奴婢跟隨姑娘多年,從沒見到姑娘這樣生氣過。」
我一哂:「是么?」
芳馨道:「是。即使是當年徐大人枉死和慎嬪娘娘被廢,姑娘也沒有這樣生氣。姑娘似不只生氣,更有傷心。」
宮中情勢無論如何複雜,身為女官,總還有騰挪閃避的餘地。實在支撐不住,尚可辭官。然而妃嬪則完全不同,因此我早就下定決心,此生決不做妃嬪。皇后既有此意,哪怕長公主怪罪,我也只有辭官一途。
不錯,待眼前的風波過去,我便辭官。
可笑我竟妄想留在船上望風掌舵!我不過是顆棋子,一顆長公主與皇后各自牽引部署的棋子,這大概是我唯一可引以為傲之處。
還記得芳馨問我為何不辭官,我答以貪圖富貴。我若真的只是貪圖富貴,那該多好。
【第二節 小丑備物】
手在冷水中浸了半晌,提起時麻木,片刻后又火辣辣地痛。芳馨小心擦乾,塗上了燙傷膏。一手的晶瑩黃亮,一陣灼熱一陣清涼。芳馨微笑道:「姑娘的手傷了,奴婢服侍姑娘用膳。」
我全無胃口,揮揮手道:「不必了,撤下去分了吧。去做碗奶茶來,我口渴得很。」
芳馨也不勸,忙帶人撤了晚膳。我呆坐在角落裡,思緒萬千。辭官之後,前路更是渺茫。我擅自辭官,熙平長公主定然大怒。況且若皇后堅持,即使辭官,也是無用。史易珠並沒有做官,不也常常伴駕么?
唯有儘快嫁給高暘,皇后和長公主或許無可奈何。然而我失了官位,又抱病在身,高暘還願意娶我為妻么?即便他願意,熙平長公主也絕不會同意他娶我這樣一個毫無用處的人。就算信王夫婦並不輕視我,信王府敢納一位皇后曾經屬意為妃的女子為世子王妃么?
幾番回味,我驀然發覺,我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這女校的虛銜。若辭官,便只有徹底聽憑他人擺布。入宮之前,我以為我的一生便是如此。入宮數年之後,我還能忍受過去這些習以為常的日子么?
不,我不能。我今日的憤怒,是因為我不忿我的命運操在人手。若辭官,我的人生豈非更加無望?
如此算來,我唯有一死,才能走出這困境。
人生何其無望,又何其無趣!
史書上說,「小丑備物,終必亡。」[2]原來我就是那個小丑。
啟春是亥初時分來玉梨苑的。芳馨和綠萼都守在外面不敢進屋,兩人見了啟春便如見了救星,紛紛道:「謝天謝地,啟姑娘您可來了。」
只聽啟春笑道:「你們姑娘又把你們撂在外頭,自己在裡面睡覺不成?」
綠萼道:「姑娘今天從易芳亭一回來,便很不好,也不肯說是怎麼回事。」
芳馨介面道:「還要偏勞啟姑娘多勸著些,只怕姑娘還肯聽。」
啟春道:「姑姑放心,我既來了,保管你們姑娘就睡不成了。」
厚重的帘子被掀開,透進一股寒氣,我不禁往後縮了縮。啟春走了進來,見炭盆欲熄,便笑道:「這關門閉戶的,一屋子炭氣。虧你還能坐得住。」說罷行禮道,「啟春拜見女校大人,大人萬福。」
我懶怠動彈,懨懨道:「何必多禮,姐姐隨意坐。」只見她仍舊身著牙色錦袍,腳蹬羊皮小靴,髮髻上零星簪著幾顆珍珠,淡雅素凈,英氣逼人。過了臘月,啟春就十六歲了。
我嘆道:「啟姐姐,咱們有一年沒見了吧。今年春天裡,我還夢見你。」
啟春自己尋了一張綉墩,在炭盆邊坐了下來,笑道:「什麼時節夢見我的?夢裡我在做什麼?」
我笑道:「是封后之後第一次去拜見皇太后的那日,有幸見到太后劍舞,回來便夢見你陪太后練劍,周貴妃還在一旁觀戰。」
啟春道:「你這夢做得很准,如今我不是進宮來陪太后練劍么?誰知今日才進園子就遇見了這樣的禍事。我記得三年前我有一次進宮來請安,彷彿也遇上誰死了。」
她竟然不記得嘉秬了。我心中一片哀涼:「是嘉秬妹妹。那時姐姐來長寧宮看我,我卻病倒了。」
啟春凝視著我:「你總是愛多愁善感。如今又為什麼事,告訴我,待我開解開解。」
我低頭道:「無事。左不過是為三位公主可惜罷了。」
啟春哼了一聲:「聽聞幾位公主午睡時從玉華殿溜出來滑冰。這等不愛惜自己的性命,不說也罷。」
自從嘉秬出事,我知道啟春一向對這種死而無益的事情不屑一顧,哪怕死者是三位尊貴的公主。只聽啟春又道:「這一次只有弘陽郡王安然無事。自然了,弘陽郡王是妹妹一手教導出來的。依我看,妹妹應當慶幸才是。」
我苦笑:「慶幸?」
啟春道:「封若水、蘇燕燕之流,雖然略通詩書,卻不會教導公主,陛下多半不會饒恕她們。錦素妹妹有貴妃說情,大約可保無虞。徐嘉芑早早辭官,劉離離是借你的勢才能平安。當年選女官進宮陪伴皇子公主,可謂盛事。妹妹可曾想得到結局竟是如此寥落?」
我拿起鐵鉗往盆中加了塊木炭:「難道姐姐想到了?」
啟春道:「你們剛剛進宮沒多久,俆女史便去了,接著史易珠出宮丁憂,車舜英辭官。苟不能以善始,未能有令終者也。[3]」
我聽了心中更是難過,拄著鐵鉗呆了好一會兒才道:「誰能有姐姐這般通透?」
啟春道:「名利官位,但能放下,便少了許多煩惱。妹妹還記得那位車女巡吧。」
車舜英,已經是很遙遠的名字了。乍然聽到,幾乎已想不起她的面貌。啟春道:「這位車女巡辭官之後,因慎嬪退位之事被世人譏諷了好一陣子,京城是待不下去了,只得回了徐州她母親的封地,倒是修身養性起來,聽聞如今定了親事,來年就要嫁了。」
當年車舜英聽從我的勸阻辭官,如今聽到她安然無恙的消息,心下甚慰。這也算是今日里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我微微一笑道:「啟姐姐說有話和我說,便是說從前的車女巡的事?」
啟春笑道:「說說又何妨?難道這麼些年過去了,你還恨她不成?」
恨么?彷彿早已不記得她這個人了。我搖搖頭。
啟春緩緩道:「義陽公主和皇太子雖學到了貴妃的劍術,卻沒學到貴妃的武德。如今只有弘陽郡王安然無恙,妹妹身為女官之首,也可算一枝獨秀了。恭喜妹妹。」
我苦笑:「這樣的一枝獨秀,有何意趣?」
啟春不以為然道:「人莫不有一死,既是暴虎馮河,也沒什麼好可惜的。三位公主平日與妹妹並不親近,妹妹也不是那等矯情的人,何至於如此傷心?」
我的傷感與頹喪自然不全因為三位公主的死。我長嘆一聲:「圍棋斗白黑,生死隨機權。」[4]
啟春一怔,隨即大笑。我瞥她一眼:「姐姐笑什麼?」
啟春道:「我當是什麼,原來還是傷春悲秋。你們讀書人就是喜歡這一出。我也有一句話,叫作『人生三杯酒,流年一局棋』[5]。人人都身不由己,不獨妹妹如此。」說著舉起鐵鉗猛地刺出,只覺一點熱氣在鼻尖縈繞。她左削一下,右劈一下。屋子裡揚起火紅的炭灰,彷彿飄搖的星辰,餘熱如流雲繚繞。她放下火鉗,只是側頭看著我,微微一笑。
我不閃不避:「姐姐是說,做人要像一柄利劍一般勇往無前么?」
啟春笑道:「雖說世事如棋局,但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做棋子的。連棋子都做不好,何談執棋之手?越不甘心做棋子,就越要做一枚好棋子。」說著豎起火鉗,比在鼻尖,揚眸凝視,就像凝視一柄真正的利箭。」人也和劍一般,要做就要做那把最鋒利的。是不是?」
最鋒利的劍,最有用的棋子。那麼,我是誰的劍,又是誰的棋子?
啟春放下火鉗,輕輕一拂衣裙:「妹妹可想通了?」
我站起身來,端端正正行了一禮:「妹妹無用,總是為了這些無謂的事情煩惱,每一次都仰賴姐姐開解。姐姐的胸襟見識,勝我百倍。」
啟春扶起我:「我不過是不讀書,直心直肚腸罷了。」
不一時綠萼進來換了炭盆,又奉上茶來。我問道:「啟姐姐從外面進宮,可知如今戰事如何?」
啟春道:「我正要與你說此事。聖朝要在臘月里結束戰事,火器廠鑄好的最後十五門炮已入武庫,明天就要送往前線。」
我沉吟道:「戰事已近尾聲,陛下還會即刻回宮么?」
啟春搖頭道:「皇太子暫且無事,想來陛下不會回宮,貴妃也不一定能回來。」
忽想起芳馨曾道:「雖然公主是金枝玉葉,但說到底怎能與皇子相比。」皇太子既然無恙,前方戰事又緊,的確沒有立刻回宮的必要。公主比不得皇子,夭折的公主就更是無關緊要了。
沉默片刻,我才忽然想起,忙又問道:「啟姐姐今日來,究竟有什麼要緊事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