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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女帝師二(4)

  錦素反握住我的手,鄭重道:「多謝姐姐這些年的真心相待。姐姐雖救過我一次,但人力有時而窮。況且這次的事情非比尋常,我是沒什麼指望了。」不待我回答,她又道,「這些年,虧得做了這個女巡,我也攢了些好東西。姐姐都拿去,隨意處置好了。」


  我心中大慟,流淚不止。錦素舉袖擦乾我的淚水,又道:「我死後,請姐姐務必將我葬在母親身邊。我要好好向母親謝罪,我沒有照料好皇太子。倘若我有姐姐半分能幹,皇太子殿下便不會——是我對不住殿下。」她的目光越過蒼茫冰面,越過嵯峨佛殿,越過大河遠山,越過杳靄青冥,到達西北之某人某處,「這樣也好,這樣我便不用嫁給那個從未見過的廬州刺史之子了。」


  我順著她的目光北望,高暘所住的與鶴館在清涼寺的東面,高樓聳峙如鶴立之勢。金頂流光耀目,如亘古不變的悲憫目光。北岸還曾經住過睿平郡王高思誠和昌平公高思誼,他們早在入秋時節便離開了景園。


  良久,錦素拭了淚:「姐姐又何必陪我哭。我這一輩子是沒指望了,姐姐還等著做世子正妃呢。」


  心早已涼透,早已覺不出苦樂。我嘆道:「這會兒還說這個做什麼?咱們回去吧。」說罷各自站起身。誰知腳下一滑,我又重重摔倒。錦素忙伸手扶我,一個趔趄倒在我身邊。


  摔得周身骨痛,我和錦素相視一笑,索性裹緊了斗篷仰卧在冰面上。天青無塵,金色陽光貼著冰面掠過我的眼,彷彿伸手便能挽一縷在掌心。我和錦素各自向天探手,潔白的掌心空無一物。


  如此呆了片刻,我問道:「妹妹適才站在冰上想什麼?」


  錦素道:「我在想一件要緊的事情,於我和姐姐都大有好處。」


  我奇道:「什麼事?」


  錦素微微一笑:「不能說。此事成了,只當是妹妹報答姐姐的恩情。若辦不成,只好來生再報。」


  我聽她說得堅定,也不好再追問。待綠萼追上金沙池,我方才起身上岸。臨別前,錦素深深望著我道:「這一世,只怕沒有辦法報答貴妃的深恩,便下去陪著皇太子殿下也好。若有幸活命,我也會好好活下去。所以姐姐不必再為我費心了,否則我畢生不安。」說罷行了個大禮,扶著若葵的手去了。


  我呆立良久,直到她過了橋,方迴轉身子。綠萼輕聲道:「於大人已經瞧不見了,咱們也回去吧。」


  我扶著綠萼,蹣跚向東。天雖晴了,風卻更冷。我又想起我入宮前的那個冬天,長公主府中那條冷風迴旋的甬道。當時,尚有一隻溫暖有力的右手托住我搖搖欲墜的身子。如今,真的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會有了。


  我只有我自己。而已。


  午間起身,聽芳馨說太后已去桂園哭過。撫著長發的手頓時垂落在錦被上,我呆坐在帳中良久不語。芳馨取過棉襖披在我肩上,神色凄然。她的臉上亦有淚痕,「奴婢剛才去桂園瞧過了,太后悲憤交加。口口聲聲說,倘若皇太子殿下與義陽公主都沒有習過武,或許便沒有這樣膽大。她老人家當場折斷了佩劍,向天起誓,從此再不練劍。嚇得邢姑娘臉都青了。」


  我披衣下床,坐在妝台前。一夜沒有合眼,眼帘黃腫,眼中血絲蔓延。眼前一隻玫瑰纏絲金環暗光朦朧,愈發照得我面如焦土。一轉眼只見頭頂銀光一閃,一根半寸長的白髮如戟豎立,又如一支白旗在風中虛弱地展開。我伸手到頭頂摸索,芳馨卻已瞧見:「姑娘要拔去么?」


  我嘆道:「不必了。」說著微微側頭,查看眼角和面頰。驀然一驚,三年前,在空曠的東偏殿中,慎嬪也曾在昏暗的燈光下,側頭查看自己的容顏。原來,我的生命還不曾綻放,就已經枯萎了。


  芳馨小心道:「奴婢梳頭的時候小心藏起來,便不會有人瞧見了。」


  我淡然道:「瞧見又如何?隨它吧。」


  芳馨道:「這都是姑娘素日用心太過。依奴婢看,於大人能救則救,救不了,也實在怨不著姑娘。」


  我嘆道:「我倒是想救,只是束手無策。這件事若讓皇后處置,她大約會從輕發落。可是陛下那裡,就很難說了。」


  芳馨道:「姑娘自打進宮,與陛下說的話,十個指頭就能數過來……」


  鏡中的我,令人不忍卒睹。如秋風掃過的樹梢,脆生生的葉子霎時轉黃。容顏的衰敗,原來這樣快。我扭過頭去:「再難,也要想法子。只怕我這副未老先衰的模樣,只會令他厭惡。」


  芳馨忙寬慰道:「姑娘還年輕,好好將養幾日也就好了。況且如今這個樣子,只是太累了,哪裡就談得上未老先衰?姑娘為於大人憔悴成這般模樣,奴婢看著也心疼。」


  她當然不知道我的悲憤失意、傷心絕望,並不是因為錦素,我也不願再說。說又何益!「是人都會老,又何必為皮囊煩惱。更衣,我要去桂園。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去,正好。」


  在汴河的橋上,恰好遇見高曜帶了芸兒與小東子等人從桂園出來。高曜一身素服,眼睛又紅又腫,臉上淚痕闌干。我忙上前行禮,高曜道:「姐姐不必多禮。」


  我問道:「殿下從清涼寺回來,怎麼不多歇會兒?」


  高曜道:「皇太子哥哥突然走了,孤怎能安睡?皇太子哥哥仁勇,待孤也好,孤……」說著又低頭落淚。高顯和高曜自幼一同長大,又在同一日分別被冊封為皇太子和弘陽郡王,感情甚篤。高曜的謙遜、感恩與悲痛,正是君臣之義、兄弟之情最適宜的註腳。


  高曜回頭對芸兒道:「你們先過橋等孤。」


  芸兒屈膝行禮,帶領眾人疾步過橋。芳馨也退了下去。高曜待他們都走遠了,方指著汴河流淌的方向道:「太子哥哥夜半墜樓,顯是夜晚侍疾的奴婢疏忽所致。幸而姐姐提醒了孤,若昨夜是孤在侍疾,恐怕倒轉金沙池和汴河的水澆在頭上,也洗不凈嫌疑。多謝姐姐。」


  瞬息之間,高曜臉上的悲戚消失了大半。我忙道:「殿下不必言謝,清者自清。」


  高曜的面孔被冰雪映得蒼白:「現下有堅冰覆蓋,縱然自濯,也要等到春天。酷寒之下,萬物蕭索。孤怕等不得。」


  我微笑道:「殿下不必多想,殿下如今這樣,就很好。」


  高曜凝視著我的面孔道:「姐姐的臉色怎麼這樣不好?」


  我撫一撫面頰道:「這些天接連變故,誰又好了?」


  高曜道:「姐姐要多多保重才是。」


  我忙道:「多謝殿下關懷。殿下才從清涼寺回來,也要多歇息。」


  高曜微微一笑,指著遠處的梅林道:「每年花匠是不是都要修整梅林?」


  太多的傷痛已麻木了我的知覺,我一時不解:「不錯。」


  高曜道:「倘若有花匠一不小心修去了主枝,那該如何?」


  他的話如一根灼熱的鋼針輕輕一點,倏忽化去了我心頭的寒冰。我於袖中攥緊十指:「主枝和旁枝,也只是相對而言。」


  高曜道:「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不旋踵者,幾也。」[6]

  我合目道:「相時而動,自是好的。只是情勢複雜,殿下也當小心。」


  高曜道:「不遇槃根錯節,何以別利器?」[7]

  心頭一震,如風濤浪涌,如火山迸發。雙手在袖中劇烈顫抖,不可自制。不待我回話,高曜接著道:「孤的心,從來不瞞姐姐。」說罷向我一揖到底,揚長而去。


  好一會兒,我才敢轉過身來目送他的背影。我是該驕傲,還是該沮喪?我是該慶幸,還是該恐懼?


  也罷。他不可能永遠都是那個在乳母王氏的寵溺下無知無識的孩子,他既是皇子,自然越早懂得「居家為父子,受事為君臣」[8]的道理,越能相時而動。如今,「時」不是來了么?他的淚與笑,都恰到好處,倒是我遲鈍了。


  我自嘲地一笑,扶著芳馨的手下了橋,往桂園而去。


  傍晚在易芳亭中,竟然遇見慎嬪。夏日來行宮時,慎嬪自請留在皇城。因想著皇城中確實也需要一個看家主事的人,太后和皇后便沒有勉強她。如今大喪,慎嬪當即趕了過來。


  我到的時候,她正在靈堂中看著一群內監布置隨葬器物,內阜院副總管商公公侍立一旁。慎嬪一身素服,頭上只有零星銀飾。她一面拿帕子點著眼角,一面唉聲嘆氣。我趕忙上前行禮。


  慎嬪嘆道:「本來好好地在宮裡坐著,忽然聽到三位公主出事了,趕忙做了幾副杉木板子過來,誰知到了這裡,才又知道板子不夠用。這幾個孩子當真是……命苦。」


  我嘆道:「請娘娘節哀。娘娘見過弘陽郡王殿下了么?」


  慎嬪點頭道:「才剛見過。這孩子當真心實,足足在佛前跪了兩天兩夜。眼睛都熬瞘了。」說著拉著我走開兩步,輕聲道,「服侍皇太子的乳母宮人都拘在桂園,只待皇后親自審問。我都聽曜兒說了,若不是玉機……」


  我忙道:「這是殿下洪福齊天,玉機只是順勢而為。」


  慎嬪感慨道:「我娘兒兩個這些年,若沒有你,可謂寸步難行。」


  我搖頭道:「這都是長公主的決斷。」


  慎嬪轉頭看著內監將諸多貴重的陪葬品一件件放入棺中,一面垂淚,「好好的四個孩子,說沒就沒了。雖然都不是我生的,可是想想心都疼。我的曜兒若是這樣,我活著還有什麼趣兒,情願是我替他死了罷了。」慎嬪雖然一向與周貴妃不睦,但她畢竟尚有惻隱之心。稚子無辜,她悲痛亦是真心實意的。


  正說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內監走了進來,恭恭敬敬向慎嬪磕了頭,起身說道:「有位姑姑叫奴婢給慎嬪娘娘送封信。」說罷雙手將信封呈上。


  慎嬪見他臉生,便問道:「這封信是誰叫你送來的。」


  那小內監道:「奴婢不知。奴婢只是在路上被一位姑姑叫住送信的,想來信中有說,請娘娘閱覽。」說罷告退了。


  慎嬪將信封翻來覆去看了一遍,並不見署名,便掂一掂道:「似乎有些分量。」正要吩咐惠仙尋一把小銀刀來拆信,忽聽哐啷一聲巨響,原來是一隻玉盤在地上跌得粉碎。慎嬪隨手將信交給惠仙藏在袖中,焦急道,「這玉盤是平陽公主生前的心愛之物,怎麼這樣毛手毛腳的!」


  幾個宮人跪在地上顫顫巍巍地磕頭謝罪。商公公走上前來正要開發這幾個宮人,慎嬪一擺手止住他道:「罷了。都仔細點兒,別再打碎物件了。」


  眾人連聲稱謝,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來。我淡淡一笑:「娘娘的性子幾時變得這樣軟和了?從前便是茶濃了些,都要罰俸的。」


  慎嬪雙頰一紅:「還提過去的事情做什麼?若不是我又魯莽又苛刻,也不能落到這步田地。況且我柔和些,也是為我兒積福。」


  一語說中我的心病,我不知該如何作答。慎嬪端詳片刻,心疼道:「你連日辛苦,還是早些回去歇息。這裡有我。」


  我也的確疲憊,於是便向慎嬪告退。剛剛走出易芳亭,忽聽慎嬪叫住我:「玉機,我……還有幾句話要和你說。」


  我見她欲言又止,心中也猜著了兩分:「請娘娘賜教。」


  慎嬪嘆道:「我是個最沒有福氣,也最沒用的母親。弘陽郡王……」


  我見周遭人多,忙止住她道:「娘娘不必再說,玉機知道了。」


  慎嬪跨出易芳亭,拉起我的手道:「若有什麼事需要我做,一定要早些告訴我。為了我的孩子,我什麼都願意做,哪怕赴湯蹈火。」


  我看她一臉鄭重與誠懇,不覺失笑:「哪裡有這麼多湯和火?還請娘娘放寬心。」


  走出很遠,心頭依舊不能平靜。這些年來,慎嬪一直以為自己被迫退位是因為不曾事先辨明曾娥腹中的皇子,故日夜自省,漸漸變得溫柔和善。我知道真相,卻不敢說。高曜也察覺到事情有異,亦不敢說。有朝一日,倘若她得知被廢的前因後果,該當如何?

  這樣想著,每邁出一步,心頭便沉重一分。回頭望時,慎嬪還在易芳亭中一件件檢視器物。綠萼催促道:「姑娘,快回去吧。姑姑剛才遣人來說,玉梨苑燉了上好的烏雞,要給姑娘好好滋補。這會兒在冷風裡站著,越發要生病了。」


  我扶著她的手慢慢往玉梨苑去,一面緩緩道:「當年芳馨姑姑從金水門接我入宮的時候,對我說這宮裡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好處。比如兩宮與皇后都待下寬和,咱們這些做女官的又如何尊貴體面。我們理當很愜意才是,為何卻是如今這副模樣?」


  綠萼一怔:「姑娘把奴婢問住了。奴婢日日服侍姑娘,別的什麼都不想,只覺得日子永遠這樣過下去,那就好了。」見我笑吟吟地看著她,便紅了臉道,「想來奴婢的心是空的,每日什麼都不想,自然愜意。況且姑娘是最聰明不過的,若奴婢在於大人、蘇大人的身邊,這會兒也沒這樣舒心了。奴婢們都是沾了姑娘的福氣。」


  我嘆道:「都說『士三揖乃進,明致之難;一讓而退,明去之易』[9]。其實想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綠萼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答道:「古人辟士,必得禮數周全,財物豐厚,以明致仕不易。若要斥退,卻極容易。」


  綠萼想了想道:「姑娘是『致之難』,奴婢們是『去之易』。」


  我一笑:「不,你我是一樣的。都是『致之也難』,『去之不易』。紅芯曾說,爬山雖然艱難,但山頂的風光畢竟更加好。再難,也要撐下去。」


  綠萼道:「紅芯總是能說出很多有用的道理來。」


  念及紅芯,我仍是少不得關心:「紅芯在宮裡如何了?」


  綠萼道:「傷早就好了,如今跟著瑤席姑姑。只是瑤席姑姑再好,又怎及得姑娘?」


  我搖頭道:「跟著瑤席姑姑,倒不沾染是非,平平安安的,也就是『去之易』了。」


  綠萼低頭道:「是。怕只怕紅芯不愛這『去之易』。」


  我嘆道:「愛不愛,便是如此了。」


  第二日,我花了整整一天查問三位公主的死因。因為喪事,睿平郡王一家來弔唁,史易珠作為松陽縣主的侍讀,也來了景園。於是皇后便命史易珠來玉梨苑做我的書記,為我記錄和整理供詞筆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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