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女帝師二(47)
昱嬪遲疑片刻,忽又道:「你還沒有嫁,你是有選擇的。但盼朱大人能照自己的心意活著——」說著目光一冷,依舊含笑,「——或死去。我的愚勇早已不在,想來這麼多年沒有變過的,也只有啟表姐和朱大人。願朱大人不改當年,無畏無懼。」
正說著,忽見一個小內監自益園西南角門進來,一溜小跑到昱嬪面前焦急道:「娘娘,聖駕幸臨永和宮,快請回宮。」
昱嬪微笑道:「這就來。」又向我道,「朱大人身子不好,也請早些回去。告辭。」說罷行禮作別。
昱嬪走後,綠萼扶著我慢慢走回漱玉齋,笑道:「常日看昱嬪娘娘淡淡的,倒和姑娘有許多話說。」
我笑道:「你瞧昱嬪娘娘淡淡的,那啟姑娘呢?」
綠萼道:「啟姑娘一向風風火火的極爽快。」
我笑道:「你看得不真。昱嬪娘娘的淡,是照足了周貴妃的樣子來的,形似卻無味。啟姐姐雖然風風火火的,卻是浸透了百味的淡,才是真的淡。她五年前便是這樣了,我在她面前,只有自慚形穢。」心念一轉,頗有幾分酸澀,「她……果然比我對他更好。」
綠萼沒有聽見,對前面「淡」的高論也聽不明白,只是自顧自笑道:「昨天簡公公還說,陛下最喜歡姑娘淡淡的樣子。」
我整一整衣帶,微笑道:「他喜歡我淡淡的樣子,那我便淡給他瞧。」
午歇起來,我接到昇平長公主從白雲庵遞來的書信,邀我明日出宮一敘。女官是不能隨意出宮的,我正自詫異,只見小簡來了。小簡笑眯眯道:「陛下得知昇平長公主殿下邀大人去白雲庵,特命奴婢來說一聲,大人安心出宮便是,穎嬪娘娘自會打點。」我忙屈膝謝恩。
第二天,我被一陣嘈雜的聲音吵醒,忙披衣下床,啟窗一看,原來樓下一群小內監在大包小包、大箱小箱地搬東西。此時天色還未全亮,我喚了芳馨進來,指著樓下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芳馨一面為我披上衣服,一面笑道:「姑娘醒得倒早。他們奉了穎嬪娘娘的命令,在打點姑娘出門要帶的物事。」說著關上了窗戶。
我奇道:「出門的物事?」
芳馨道:「昨天姑娘睡得早,穎嬪娘娘派人來傳話,又列了一個單子,命奴婢們照著收拾。」
我失笑道:「什麼樣的單子?竟然和遷宮似的。」
芳馨摸了清單出來,但見上面寫著:「細白瓷碗杯盤箸兩套、茶具兩套、葯爐藥罐一套、丸藥三十枚、錦被兩條……」吃用之物,細細列了好幾張紙,連恭桶也寫進去了。
我哭笑不得:「這是誰開的單子?」
芳馨笑道:「是穎嬪娘娘身邊的淑優姑娘寫的。穎嬪娘娘說,姑娘出宮去,萬事萬物都得用宮裡帶出去的。況且姑娘還病著,又畏寒,還有午歇的習慣。若一時要起東西來,都要齊備才好。」
我哼了一聲:「這樣遮天蔽日地去了,白雲庵直改作雜貨鋪好了。」
芳馨道:「昨天淑優姑娘過來的時候,還給奴婢瞧了一眼預備送給長公主的物事清單,比姑娘帶著的,足足還多一倍。要開雜貨鋪,也是長公主先開。」
我嘿的一聲:「穎嬪想得當真周到。」
芳馨道:「穎嬪娘娘若不周到,也管不了這偌大的後宮。」
【第三十四節 遊方之外】
臨行前,穎嬪親來相送。只見她披著一件紫白色的斗篷,溶溶淡紫彷彿呵氣即去,笑容卻如春日盛開的紫藤:「我來送姐姐出宮。」
我笑道:「娘娘日理萬機,怎敢勞煩娘娘相送?」
穎嬪笑道:「姐姐和昇平長公主是陛下最牽挂的人,我自然不敢馬虎。」說罷拈著我身上一件半舊的梨花白暗花鳥紋織錦斗篷,蹙眉道,「姐姐沒有做新衣裳么?怎麼穿這一身,連毛都不帶?芳馨姑姑真是越老越不曉事了。」
芳馨在我身後,聞言一顫,連忙跪下。我笑向穎嬪道:「今天是去白雲庵,佛門清凈之地。我的衣裳里,也就這一件還素淡。不幹姑姑的事。」
穎嬪笑意越深,口氣愈冷:「姐姐沒有素淡衣裳,何不早說?我那裡新做的一件鑲毛的青白斗篷,很襯得起姐姐。姐姐就穿它去好了。」說罷命人取來。
我忙道:「何必如此麻煩——」
穎嬪笑道:「妹妹奉聖旨打點姐姐出宮的事,姐姐穿著這麼一身破衣爛衫出宮,不是教妹妹難堪?走出去讓百姓看見,還以為偌大的皇宮,連件像樣的衣服都尋不出來。」
她的用意我很清楚,然而不願多言。不多會兒,斗篷取來,我順從地換過,方出了漱玉齋。
穎嬪親自送我出了修德門,但見一輛畫壁翟羽、金根朱牙的翟車橫陳眼前,後面是持鼓吹麾節、傘扇香球的幾十人鹵薄。穎嬪笑道:「如何?」
這是高品內命婦的乘輿與儀仗,妃位以上方可使用。我暗暗心驚,不動聲色道:「娘娘這是何意?這樣的陣仗,叫我如何擔當得起?犢車即可。」
穎嬪嫣然一笑,支起蘭花指一揖:「皇恩殊寵,很當得起。」
我行了一禮:「如此儀仗,實不敢受。」
穎嬪笑道:「姐姐果然守禮。只是姐姐怎麼說也是宮裡出去的貴人,太寒酸了也不像話,犢車也太簡慢了些。」
我又指著身後兩車子物事道:「這些也可以不必帶去了,用不了。」不待穎嬪說話,我嘆道,「華陽公主生辰那一日,你我抵足而談,妹妹曾對我說過,宮中人事紛亂,妹妹唯有秉公處事,才能獨善其身。你我姐妹,妹妹何以陷我於不義之境地?」
穎嬪的眼中閃過一絲愧色:「姐姐雖未冊封,在妹妹心中,已與皇妃無異。」
我嘆道:「都撤了吧。換犢車來。」
穎嬪愧色更深,只得道:「好。」
我笑道:「如此有勞妹妹。我就在這裡等著。」
辛夷揮一揮手,眾人都跟著回宮了。身著華衣的人群和金光閃閃的器物在晨光下推涌,長長的暗影拂過宮牆,像深青色的麥浪順風偃倒。
目光斜逸之處,忽見一抹熟悉的身影依牆而立。淡藍錦袍如一道月輝靜靜佇立,安寧得令人覺不出晨昏。他的笑意一如往昔淡然溫暖,只是多了一絲揶揄之意。我斂衽行禮:「漱玉齋女丞朱氏拜見世子殿下。」
高暘笑道:「才剛的儀仗,與當年皇后出宮看望熙平姑母,也差不許多了。」當年熙平長公主產後失調,陸貴妃曾親自出宮探望。
我垂首道:「臣女不敢僭越。」
高暘道:「朱大人自是小心謹慎,可也得防著有人居心叵測。恩遇太深,結怨也多。」
我一怔,竟分不清這話是譏諷還是關心。於是露出宮廷女官特有的端莊笑容,屈一屈膝道:「謝殿下教誨。」
高暘舉手道:「孤要進宮了。告辭。」
我行禮目送。眼見他在深深的城門中愈行愈遠,我的目光也變得越來越貪婪。目中月華漸漸退去,驟然照亮的心又變得暗沉一片。他走出城門道的暗影,置身於絢爛晨光中,驀然駐足回望。我忙低下頭,再抬眼時,高暘已經疾步而去。
芳馨上前關切道:「姑娘還好么?」
我揉了揉眼睛:「無妨。雪光太亮,太刺眼罷了。」
待我上了車,綠萼放下帷簾,我這才驚覺,不知何時,面頰竟已透濕。
昇平長公主並沒有在白雲庵見我,而是將我引到了山谷中的一處溫泉。但見小小一方泉水,汩汩冒著熱氣。還未走近,便覺暖意襲人。小山坡冰雪未消,小池邊已是碧草萋萋。一道石樑橫亘其上,樑上布滿綠蘚。小池邊有一間小木屋,供人更衣所用。
昇平長公主攜著我的手,由侍女緩緩推到池邊:「這方溫泉是白雲庵的產業,是皇兄特賜給我養生所用。我已經浸過一兩回,很是受用。聽說你身子不好,所以特邀你來。你也浸一浸。」
我本以為她邀我相談,是有難處,想不到竟是這樣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謝殿下厚愛。」
昇平笑道:「方外之人。不必多禮。」
我淡淡一笑道:「『彼遊方之外者,丘遊方之內者』[78],殿下逍遙,遠勝夫子。」
昇平合十道:「貧尼寂如。請檀越更衣。」
當下我二人在小木屋中換上寬大的浴袍,綠萼扶我下水。走得近了,才發覺泉下有兩隻白石躺椅。昇平不能動彈,由兩個身強力壯的中年女子抬下去。我二人並排躺好,綠萼伏在我身邊,飄身而起,雙腳一動,濺起層層水花。煙霧繚繞,近在咫尺,卻看不分明,只聽得涓涓水聲,如道傾虛空。
綠萼笑道:「奴婢飄在水裡,好像在飛,姑娘也試試。」
我知道昇平不能動,恐她聽了不快,不由瞪了綠萼一眼,可惜霧氣大,她瞧不見。卻聽昇平笑道:「綠萼若喜歡,你可常帶她來。宮裡悶,我旁的幫不了你,這卻還可以。」
我撥著水中蜿蜒的髮絲,感激道:「謝殿下關懷。」
浸了片刻,只覺呼吸急促,口乾舌燥。綠萼忙從樑上取過蜜糖水,服侍我喝下。我略略支起身子,仰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方覺好些。昇平笑道:「你的身子當真不濟,還不如我。若累了,只管去岸上坐。」
我笑道:「無妨。」
昇平道:「莫怪我這個出家人多事,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我一怔:「殿下說什麼?」
昇平懶懶道:「宮裡的事情我聽說了。你我同在漱玉齋住過幾日,我知道你當初是不願意的。這一晃也有半年了,我這個多情的皇兄可有絲毫打動你么?」
我笑道:「殿下還是出家人,怎的如此多事?」
昇平笑道:「心欲出紅塵之外,目猶闞紅塵之中。出家人便不能過問紅塵中事么?」
我想了想,低低道:「玉機不改初衷。」
昇平道:「我這個多事的出家之人有一言相勸,你可願聽么?」
我笑道:「洗耳恭聽。」
昇平嗯了一聲,抬臂指了指石樑下端坐浸泡的兩個中年女子:「你可知道她們是誰?」
我笑道:「適才她們服侍殿下下水的時候,我頗有留意。這兩人膚色黝黑,身材高大,顴骨略高,不似我大昭的女子。」
昇平笑道:「你的眼力好,話卻說得不對。她們從前不是我大昭的女子,如今卻是了。」
我忍不住側身多看了兩眼,可惜隔著霧氣,只看見兩個模糊的人影。呆了片刻,方恍然道:「她們從前是北燕的女子,如今南北一統,她們便是我大昭的子民了。」
昇平笑道:「不錯。她們的丈夫與父兄子侄都跨馬上了戰場,九死一生。兩姐妹家破人亡,乞討為生,流落到白雲庵,是我收留她們在此服侍。雖也算終身有靠,但死去的親人終是不能迴轉。」
我嘆道:「戰場無情。」
昇平道:「我大昭建國三十餘年,便一舉滅了北燕,實是上天庇佑。若非如此,兩國交戰連綿不絕,還不知有多少好男兒折頸暴骸於沙場,更不知有多少好女兒只得一個香閨空夢。」
綠萼伏在我的手邊,凝神聽著。兩個身影像悲壯的遠巒,靜靜佇立,為我們的談話增添慷慨之氣。我笑道:「殿下出家后,更懂慈悲了。」
昇平道:「這個『更』字用得好。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頷首道:「自古『為天下者不顧家』[79],雖是無情,卻是經國之大情。玉機明白。」
昇平道:「貴妃出走,是皇兄心中大慟。皇嫂身體不好,雖有兩個新納的嬪妃,恩情不過爾爾。你與皇兄既投緣——」
我疑惑道:「殿下喚我來,便是為了此事?」
昇平嘆道:「我知道你的心不在皇兄身上,且佛法雲眾生平等,若拋去彼此的身份,皇兄配不上你。還記得當初我待嫁理國公府時,你對我說,夫婦之間貴在相知相伴。我與謝方思昔日有情,來日卻不相知,所以走到這步田地。如今我也用這句話勸你,你既與皇兄相知,何妨試著相伴?情愛縹緲,徒增痛苦,唯有彼此相知,才是長久之道。」
她終是將謝方思夫婦的死歸罪於己,或許這才是她拋棄尊榮,出家在此的真正因由:「原來殿下並非看破紅塵,而是真真看透紅塵。」
昇平笑道:「看得世情如紙薄,在家出家,並無分別。」說著轉眸一笑,「我今日多話了。你的終身大事,你自己思量。我將你看作妹妹一般,所以才多口一問。」
終於支撐不住,於是披衣上岸。雙腳踏上濕暖的木階,我忽而問自己,我與高暘可算相知么?我轉身道:「殿下的好意,玉機銘感在心。可我有苦衷,恐拂了殿下的好意。」
昇平道:「是何苦衷?」
我坦然道:「我身有惡疾,不能生育。」
昇平一驚:「竟有此事!」轉而不以為然,「不能生育,是為生平一恨。但自古后妃沒有孩子的也多,自有旁人的孩子歸於膝下。你若能視若己出,這也不算什麼。皇兄若知道了,只怕還更疼惜你。況且你的身子既已如此,何妨放手一搏?罷了,我言盡於此,你慢慢思量吧。」
她說的道理,我竟無法反駁。芳馨和綠萼在掖庭屬,我病得不省人事的時候,啟春也對我說過:「妹妹一向信奉事在人為,既然此刻的官位是虛幻的,何不爭一爭那些實在的呢。」
悟雖悟了,了卻未了,是千迴百轉的心結與深深的執念。
午後禮佛聽經,到傍晚方回城。寬闊的御街上廣廈林立,窗中透出昏昏燈火與幢幢笑影。冬日天黑得早,路上行人寥寥。我的犢車像一縷幽魂,在燈下拖出幾道細長而善變的影子,彼此高談不休。
此時熙平長公主當在燈下督促柔桑讀書,皇帝和皇后大約在相對用膳,高暘和啟春各自籌備婚事。就連昇平長公主,須彌座前亦有採薇相伴。唯有我,唯有我是一隻孤鬼,一抹驚艷而無聊的殘魂滯魄。
我只有我自己。而已。
從白雲庵回來,已是疲憊不堪,連斗篷也來不及脫掉,便一歪身倒在榻上。炭火和熱水都是現成的,晚膳也早已備好。綠萼正要上前催我,芳馨向她擺擺手。綠萼只得自己先去吃飯。小蓮兒進來請安,也被芳馨支了出去。
芳馨遠遠侍立在門邊,垂目不語,安靜得像白雲庵大殿里的泥塑菩薩。天已黑透,心也黑透了。連日來,昱嬪的勸阻、昇平的勸進和穎嬪的嘲諷,在我腦中像風車一樣輪轉。不要緊,都不要緊,她們的話我可以全然不放在心上,權當清風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