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女帝師二(59)
昱嬪道:「今日陛下來永和宮用午膳,偶然提了一句,我才知道的。只是陛下沒有多說,我也不敢多問。」
我舒一口氣道:「汴城中出現了一位美貌的綠衣女俠,陛下疑心是貴妃娘娘。其實除了刑部的一個人犯,誰也沒有見過。」
昱嬪甚是失望,微微喘氣道:「我本以為師尊回來了,我還能見上一面。實情究竟怎樣?請朱大人不吝告知,茜儀感激不盡。」
我看著她熱切而期盼的眼神,確是真心牽念於恩師,不覺甚為感動,於是將奚檜與綠衣女俠之事細細說了一遍,末了問道:「娘娘以為,她當真是貴妃么?」
昱嬪出神半晌,道:「師尊除了劍術精絕,寒梅白玉手和吳山碧月掌也甚是厲害,徒手盪開十數條棍棒,實屬等閑。以真氣將水凝成冰,我雖沒見過,不過我見過師尊逆狂風而衣袂不動,全憑一口真氣。那人真是師尊也說不定。怨不得陛下午膳時甚是歡喜,自我入宮以來,從未見他如此高興。」她的語氣半是失落,半是欣然,透著心甘情願的自愧不如和無可奈何的安之若素。
我微微一笑道:「娘娘的劍術也是很好的,來日也能練成貴妃那樣的一流高手。」
昱嬪搖頭:「師尊是不世出的武學奇人,我是比不得了。我初拜師時,只四歲,那時師尊還是輔國公夫人。我隨她在輔國公府住了好些日子。我上晌讀書,下晌練劍,師尊待我就像親生母親一般。那時師尊就告訴我,要想在武術上有所成就,就要堅持不懈苦練二十年,二十五歲以前恐不能孕育產子。」她垂頭撫著小腹,嘆息道,「師尊二十九歲才入宮為妃,三十歲上才生了皇太子。我才十七歲不到,就……若師尊知道我這樣沒有出息,定然會怪我沒有將她的絕學發揚光大。她便是回來了,我也無顏見她。」
我寬慰道:「這有何難?待娘娘誕下了皇子,再好生練劍。也像貴妃這般,收幾個得意弟子,豈不好?」
昱嬪一笑:「朱大人也許不知。武術一道,究竟還是男子練比較適宜。師尊其實很想收一個男徒,只是因為當年孀居不便,才收我為徒。如今她人在江湖,一定可以收幾個資質比我好許多的男徒,了卻她多年的心愿。我的武功劍術有無進益,能否傳承絕藝,根本無關緊要。」頓了一頓,又道,「小時候我曾下決心追隨師尊到底。如今我才知道,我無能追隨於她,我連抗旨的勇氣都沒有。到底還是桓仙姑姑隨師尊去了,有始有終。」
一襲話說得我心中感傷,手心中一隻小小的天青釉硯滴已經被我把玩得溫熱。昱嬪說得動情,不覺拭淚,良久道:「瞧我說了這麼些不著邊際的傻話,倒擾大人歇息了。多謝大人告訴我實情,茜儀感激不盡。」
我忙道:「我閑著也是無趣,娘娘肯來坐坐,玉機求之不得。」
昱嬪笑道:「滿皇宮誰不知道你恩寵最盛?眼瞧著就要冊封了,定是門庭若市,哪裡還會閑著無趣?」
我淡淡一笑,垂頭不語。我抗旨的事情除了皇帝和皇后還無人知曉,事關皇帝的顏面,我自也不敢胡亂向外說。昱嬪以為我害羞,便只笑盈盈地看著我。
忽聽門帘隔扇外小蓮兒道:「姑娘,簡公公來了。」
昱嬪掩口笑道:「定是宣旨送賞來了。如此,我先回去了。」於是起身告辭,隨侍的宮女忙上前為她披上斗篷。
只見小簡愁眉苦臉地挨了進來,納頭便拜:「求大人救救奴婢!」
我和昱嬪相視一眼,俱是大驚:「這是怎麼說?起來回話。」
小簡直起身子,才見昱嬪也在,忙又磕頭,泣道:「娘娘萬安。」
昱嬪好奇,於是揮一揮手,那小宮女便挽著斗篷退了下去。昱嬪柔聲道:「簡公公請起。有話慢慢說。」
小簡卻不起身,只垂頭道:「奴婢有大過,不敢起身。」
我已知其意,哭笑不得:「那簡公公就跪著說吧,究竟哪裡觸怒龍顏了?」說罷引昱嬪重新坐下。
小簡道:「大人——和娘娘一定要發慈悲救救奴婢才是。」說著伏地不起。
我見他神色驚愧,面色發白,不覺憐憫道:「你先說是什麼事。不必驚慌,慢慢道來。」說罷命小蓮兒倒了一盞熱水給他。小簡雙手渥著茶盞,雙唇如被冷風掃過的枝椏,我和昱嬪在上面都能聽見牙齒捉對打顫的脆響。
小簡抬起頭,臉上尤帶著淚珠:「今日午膳后,昌平郡王來求見陛下,見陛下正在午歇,便在月華殿等了一會兒。王爺為那於氏的事情急得無法,便問奴婢,要怎樣相求,陛下才能答允饒恕於氏。奴婢見王爺可憐……」
我不覺冷冷道:「簡公公是又多口了?」
小簡渾身一顫,伏地哭了出來:「奴婢多口,奴婢該死。奴婢想起昨日御書房中,陛下念及貴妃,就沒讓刑部追究大將軍……」昱嬪看我一眼,意在詢問,我輕輕擺手,示意不可說。只聽小簡又道:「奴婢就對王爺說,於氏從前是貴妃娘娘抬舉的,陛下念在與貴妃的恩情,說不定就饒了於氏了。」
我嘿的一聲道:「王爺定是遲疑,因為自貴妃出走至今,誰也不敢在陛下面前提及。可是你勸王爺,說今時不同往日,請王爺儘管一試,是不是?」
小簡張大了口望著我,涕淚橫流:「奴婢就是管不住這張賤嘴。奴婢滿以為,陛下念著貴妃,怎麼也能饒幾分,便算不饒,也會軟和一些。誰知陛下當即怒斥於氏,說她以卑賤悔罪之身受貴妃恩典,卻不思回報,不但沒有好好服侍皇太子讀書,還泄露台省中語,戧害嬪妃,穢亂皇家,不死何為。恰在此時,有西北緊急軍報呈了進來,說西夏諸部解仇相質,集結了八九千精兵,準備攻打蘭州。當下龍顏大怒,將軍報摔在了王爺臉上,責備他為了一個罪婦貽誤軍機,叫他趕緊回西北,連新年也不準在京中過。王爺無話可辯,只得忍愧而退。
「後來,不知是哪個多口的,趁奴婢不在,告發了奴婢。陛下大加斥責,不準奴婢在定乾宮服侍了,要趕奴婢去馬廄里掃馬糞。還好李師傅肯留我,准我明日再走,奴婢無法可想,只得來求大人。」說著伏地抽泣不止。
昱嬪嘆道:「你也是多嘴了些。陛下最不喜歡身邊的人私交宗王大臣,你身為執事少監,難道不知道這個忌諱?」
小簡道:「奴婢以為隨口說一句不妨事,誰知……」又向我磕頭不止,「大人如今說什麼,陛下都肯聽。求大人千萬超生。」
我無奈,親自下去將他扶起來,只見他的袖口已經濕透了,便示意小蓮兒從屜中尋了一幅素絹給他。遂斂容道:「你是李公公一手調教的,陛下又喜歡你。饒是如此,還有人使套下絆。經這一事,該長記性了。」小簡益發哭個不住。我又往榻上坐了,「簡公公來尋玉機幫忙,玉機原不該辭。只是簡公公尋錯了人。」說著伸指在袖中暗指昱嬪。
小簡恍然,連忙又向昱嬪磕頭,大聲道:「求娘娘搭救。」
昱嬪奇道:「好端端的怎麼求上我了。」
小簡膝行上前,懇切道:「奴婢是無心之失,並非真的要結交藩王。奴婢已經真心悔過了。求娘娘開恩。」他搗蒜似的叩頭。「娘娘懷著小皇子,聖寵優渥,只要在陛下面前提一提,沒有不依的。」
昱嬪道:「朱大人更是聖寵優渥,你為何不求她去?」
小簡道:「陛下一向不肯徇私,只得……只得勞動娘娘腹中的小皇子了……」
昱嬪見小簡額頭上紅了一大片,甚是不忍,嘆息道:「那我便去試一試。成與不成,卻看聖意如何了。」小簡喜極而泣,叩頭不止。昱嬪道:「快起來吧。若天幸允了,從此以後可要小心謹慎,再不可如此造次了。」小簡千恩萬謝,一一應了。
我親自送昱嬪出了漱玉齋,方才迴轉。只見西廂房中,小蓮兒正看著兩個小宮女擦拭磚地上的油漬與淚痕。我轉頭見小几上的墨汁都幹了,於是揮揮手,小蓮兒忙上前來,將筆墨都撤了下去。一時只覺頭痛不已,兼有心悸,於是吩咐就寢。
芳馨親自扶我上樓,小心翼翼道:「本想好生歇一夜,誰知道昱嬪娘娘來了,偏有這許多話說。那小簡也來聒噪!」
我撫胸道:「昱嬪娘娘是貴妃親授的入門弟子,聽說師尊回來了,自然要來問一問。也是人之常情。」
芳馨道:「那小簡也甚是奇怪,既然來漱玉齋,自然是來求姑娘的,怎麼最後倒求起昱嬪娘娘了?」
我微微冷笑道:「是我指點他哀求昱嬪的。前些日子我連兩位郡王的請求都未答允,如何敢答允一個內監?況且我不過是個女官,若還未冊封便在陛下面前拿腔拿調,豈不是教人反感?我只是不想被冊封,還不想被他厭憎。昱嬪是嬪妃,素來淡然無爭,又懷著小皇子,她去求情是最妥當的。陛下只當她心軟,大約不會說什麼。」說著口氣一軟,低低嘆道,「合該小簡有福氣,今日昱嬪在此,不然他明天晚上就要在馬廄里過夜了。」
芳馨道:「姑娘一瞬之間便想到這樣多,若是奴婢,可萬萬想不了這樣周到。倘若小簡因此留在定乾宮,日後對漱玉齋,可是大有好處。」
我微笑道:「姑姑多慮了。我也是看他可憐,他能不能留在定乾宮尚是未知,即便留在定乾宮,也未必如先前之職。只是盡心罷了。免得……」我喘一口氣,撫胸皺眉道,「心不能安……」
因無故犯了心疼病,漱玉齋上下請醫用藥,足忙亂了兩日。待我能出得寢室,庭院中已是晶光燦爛。我走到窗前,見窗紙被室中的濕暖氣息熏起脆刮刮的細長褶皺,浮起滿目雪光。我正要開窗,冷不防一隻圓壯的右手攔在頭裡。只聽芳馨道:「姑娘就是前兩日剛沐浴過便站在廊下發獃,受了涼,這才犯了病。再不仔細,便是將自己變成藥罐子,也醫不好病。」語氣中頗有薄責之意。
只見她肌膚粗糙,雙目通紅,顯是一宿沒睡。我不由心虛,歉然道:「姑姑別惱,我都聽你的便是。以後姑姑讓我躺著我絕不坐著,叫我吃藥我絕不喝水。如何?」
芳馨揉揉眼睛,滿意道:「甚好。姑娘是君子,可要說話算話。」
我忙道:「可是我已躺了兩天,這會兒姑姑就別讓我上床歇著了。我想去院子里走走,看看雪景。」
芳馨道:「穿戴齊整了,只許看一會兒。」說罷回頭命綠萼進來為我更衣。
綠萼從櫃中拿了一襲簇新的朱紅棗花織錦襖子,展開袖子比在鏡中請我觀看。我低頭結辮,偶然見到鏡中一片錦繡熱鬧,不覺笑道:「這身喜氣的衣裳是哪裡來的?我怎麼從沒見過?」
綠萼笑道:「姑娘,這是昱嬪娘娘前兩日探病的時候送來的,說這個顏色喜氣,姑娘穿了壓壓病氣。奴婢早就熏好了。」
我笑道:「那就這一身好了。」
綠萼笑道:「姑娘不知道,姑娘這一病,自兩宮、皇後到各宮的主子、管事,多少來關心的。好在方太醫囑咐靜養,陛下說,閑雜人等一律不見,這才都回了。送了許多東西,都在那裡堆著,就等姑娘看了,好做區處。姑娘一會兒可要去瞧瞧么?」
我將細長的髮辮綰了,貼在頸下,芳馨尋了一支髮針釘住,從腦後探出雙眼道:「姑娘定要去看一看,其中不乏珍品。」
我微笑道:「好,待我看過了梅花,就去看你的那些珍品。」
原本漱玉齋的花園中並沒有梅花,到了冬季顯得甚是蕭瑟。穎嬪命內阜院送了六缸白梅過來,就擺在玉茗堂門前一箭之地。我撥弄著枝頭上的冰雪,不覺痴住。芳馨握了握我的指尖,不由分說塞了個青瓷手爐給我,柔聲道:「姑娘若要想事情,去屋裡吧。」
枝頭的冰雪落進暖爐,嘶嘶輕響。我安然道:「我並沒有什麼可想的,只是憶起從前的一些小事情。」
芳馨道:「從前的事情?是與梅花有關么?」
我微微一笑:「是。那一年,我去蘇姑娘的府上做客,她父親就養了這麼幾缸子歪七豎八的白梅。那會兒蘇姑娘親自下廚,我和啟姐姐便站在院中品梅。由白梅說到門樓上的篆字,大讚蘇大人是個清廉之官。那次午宴,採薇雖沒有來,卻也托丫頭送了一隻綉了鯤鵬的劍套子給啟姐姐慶賀生辰。」
芳馨道:「理國公小姐的刺繡功夫是舉世聞名的,這隻劍套子定是精美無倫了。」
我笑道:「這隻劍套子,姑姑上個月還曾見過呢。」
芳馨沉吟道:「劍套子……」忽而醒悟道,「姑娘是說,上個月信王妃和世子進宮來向太后請安,世子腰間懸著的那柄小劍的劍套子?」
我微笑道:「就是那隻。」
芳馨訕訕道:「那世子好不曉事,為何要將那東西帶進宮來……是嫌姑娘的心不夠苦么?」
我簪了一朵梅花在鬢邊,靜靜道:「『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104]。相忘,故不苦。」芳馨無語。我又道:「當年悠遊之人,如今還剩有誰?採薇隨長公主修行,蘇姑娘回鄉侍父,啟姐姐就要嫁作人婦。『歲月不居,時節如流』[105]。如今只剩了我一個孤鬼。」
芳馨微微鬆一口氣:「姑娘有力氣感傷,可見心中確是無事可想了。只是姑娘的病才好些,不該在雪地里久站,還請回屋吧。」
我失笑,扶著她的手進了屋。一進西廂,但見一桌子的物事,琳琅滿目地鋪陳開來。綠萼忙扶我坐在榻上,又奉了茶,笑吟吟道:「姑娘只管歪著,奴婢將那些東西一一拿到姑娘面前來,不要姑娘廢一點兒心。」說罷彎腰為我脫了繡鞋,在我腳上覆上錦被,順手將我暫放在榻上的書撿走了。我摸不到書,只得歪著身子看她將物事一件件拿到我面前。
綠萼拿起一隻白玉鳳雕水呈,道:「這是弘陽郡王殿下送的。」但見鳳凰以雙翅承托水呈,晶瑩剔透,精巧細緻。我托在掌中,愛不釋手。綠萼拿起一方通紅的雞血石印章和一面鳳穿牡丹綉屏,道:「這是皇後娘娘賞的。」她復又拿起一隻象牙松雕臂擱道,「這是陛下賞賜的——」
我打斷她道:「罷了。我是生病,又不是過生辰,怎的都送起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