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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女帝師三(17)

  蘇燕燕聽人提及自己的婚事,非但沒有半分滿足與嬌羞,反而顯得無奈落寞。雙目光轉,如掠過千山萬水,懶懶的提不起半分興緻。我心中忽而狐疑起來:那李萬通所說的,或許並不是實情。然而現在滿城俱知相府千金與朝中戰將的美滿婚姻乃是上天註定——連皇帝都深信不疑了。我心念一動,端起茶盞掩飾了唇邊的一抹冷笑。


  採薇換了右手扶腰,將左手伸出來讓丫頭洗:「這件事我也聽說了。世子也真是的,怎麼能這樣對姐姐?」


  啟春笑道:「傻妹妹,若不是這樣,我如何不用受罪便得一個兒子?你才剛羨慕我,這會兒又替我抱屈了。」


  採薇嘆息道:「要是不用納妾又不用受罪,就能得百子千孫,那該多好?」


  啟春斜了她一眼:「兩害相權取其輕,你究竟選哪樣?」


  採薇擦凈了手,捧著肚子道:「這會兒我自然盼望不用受罪,待生下來了,我便盼望施郎不要納妾。」


  眾人都笑了起來。啟春笑道:「虧你還隨長公主在白雲庵修行過,竟是半分穩重也沒有。可見這些年被縱得很不像樣子。」


  採薇雙頰一紅,垂頭道:「施郎說,他這輩子都不會納妾,讓我放心生一輩子。」


  蘇燕燕重重地嘆了一聲,向天自憐道:「這才是恩愛甚篤、羨煞旁人呢。」又向啟春道,「可見咱們女子還是要嫁有學問的讀書人,讀書人懂得修身自律。姐姐說是不是?」


  啟春也嘆了一聲:「正是呢,現下我後悔也來不及了。咱們五個里,也就是玉機妹妹和彤兒還沒嫁。你二人來日擇婿的時候,可要好生記得咱們姐妹今日的話。」


  彤兒頓時紅了臉:「嫂嫂說得有理,只是終身大事,怎由得自己做主?」


  啟春笑道:「你是家中的長女,父王和母親自然疼你。只要你開了口,沒有不依的。」正自說笑,小丫頭引了一個年輕的乳母進來,那乳母跪下磕了頭,這才道:「小公子吃過奶,還是啼哭不止,定是想夫人抱一抱。」


  啟春道:「既如此,你就把他抱來。記著多穿兩件衣服,把小臉遮上。」那乳母去后,啟春道,「那孩子剛來家的時候,整日啼哭。我見他實在可憐,便抱在懷中哄了幾日,想不到卻脫不開身了。」


  蘇燕燕道:「這孩子與姐姐親近,倒是好事。」


  啟春嘆息道:「我沒有別的指望,只盼他將來不要恨我,也就罷了。」


  採薇道:「姐姐對他這樣好,他若記恨姐姐,豈不是豬狗不如?況且他離開他親娘,又不是因為姐姐。世子……」一抬眼,見啟春目光灼灼,只得將餘下的話都咽了下去。


  蘇燕燕忙道:「我那孩兒,若不得我哄著,也是不能入睡的。」於是三人絮絮說了許多懷孕產育的事情。我無話可說,只靜靜聽著。


  不一時乳母將孩子抱了來,眾人圍看了半日,都紛紛贊這孩子漂亮靈巧。啟春慈愛地望著孩子的小臉,拿起絹子擦去他口邊的涎水,不覺哼起了小曲。那孩子將頭埋在啟春的懷中,沉沉睡去。


  晚膳后離開信王府,天已全黑。啟春親自送我們到大門口,又命人多拿了幾盞羊角風燈分給隨行的僕婦小廝們提著,每一盞燈上俱寫了一個「信」字。我只帶了綠萼和一個車夫,於是啟春命在車廂的檐下掛了一盞,轅下掛了兩盞照路。與採薇和蘇燕燕分別後,我便向西行。


  街上早已空無一人,幾點零星的燈光彷彿沉睡的汴城偶然閃現的夢境。遠處的支巷中,貼地燃著幾團火,被無家可歸的人圍住了,時隱時現。彤雲垂在頭頂,連火光亦變得暗沉而寧靜。馬蹄踏在風燈留下的光暈上,驚破隱隱的笑語和夢囈。不多時便走到了汴河邊,靜水流淌的聲音像母親哼唱的搖籃曲,撫慰所有白日里的迷惑與疲累。於是我捧著熱熱的手爐,緊緊裹著一件織錦斗篷,靠在板壁上睡著了。


  忽然耳邊掃過一陣風聲,接著馬蹄聲亂響。整個車廂劇烈地震了兩下,只聽得有東西在地上打碎的聲音。膝頭的手爐砸在地板上,火紅的炭灰灑了一地,火星子濺上衣裙,頓時燒破了兩個小洞。綠萼連忙踩熄了炭火,掀起布簾喝問車夫:「怎麼回事?」


  車夫的喉間發出嗬嗬的聲響,死死拉住韁繩,好一會兒才回頭道:「啟稟小姐,剛才無故起了一陣惡風,驚了馬,震掉了一盞燈。」


  綠萼伸出頭去看了看地上的碎片,鬆一口氣道:「可惜了那盞燈。幸而不是遇見強人。」


  車夫笑道:「這裡是天子腳下,哪裡就遇見強人了?」


  綠萼道:「快走吧。」說罷放下帘子。忽聽遠遠傳來一陣飄若遊絲的鈴聲,鈴聲伴著馬蹄聲從容不迫地靠了過來。忽聽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道:「咦?這羊角風燈不是咱們府里的么?」提高了聲音問我的車夫,「你是哪一院的車夫?這樣晚了趕著車去哪?見到世子還不過來磕頭!」


  車夫停了車道:「我們是高淳縣侯府的。我家小姐今日在信王府做客,因天晚了,所以借了幾盞燈路上用。」


  鑾鈴響處,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原來是朱大人。高暘有禮。」我正要起身下車,卻聽他又道,「天氣寒冷,大人不必下車。還請早些回家,以免老夫人擔憂。」


  我堅持下車,只見高暘已然下馬候在車邊了。他一身天青色的長袍,衣料中摻的金銀絲線反射著燈光,如電光遊走。他比數年前又高了些,一張蒼白消瘦的臉帶著南方潮濕陰冷的氣息,泛著青白蕭索的光。經歷戰火洗濯,雙目中滿是自信與篤定。這張成年男子的面孔,如同雕塑的泥胎脫去了濕氣,每一條風乾的裂紋中都藏著不可更改的堅毅與溫然。


  我還禮道:「玉機拜見世子殿下,殿下萬福。」


  高暘看了看不遠處地上的風燈碎片,轉頭對為他牽馬的小廝道:「小洛子,朱大人車上的燈不夠亮,把你手上的掛上去。」


  小洛子喊了起來:「那怎麼行?統共這一盞燈,難不成要摸黑回家么?」


  我亦道:「萬萬不可。」


  高暘向小洛子道:「孤還帶了一盞小燈。況且老馬識途,絕不會把咱們帶河裡去。掛上去。」


  小洛子不敢違拗,把我下死力盯了兩眼,將手上的羊角燈掛在了馬車車轅上。我不欲多言,只由他去。高暘看掛好了燈,這才道:「大人請上車。」


  我道了謝,扶著綠萼的手上了車。馬車行了好一會兒,綠萼探出頭去看了半晌,覷著我的面色道:「後面並沒有點燈。果然世子只有這一盞燈,都給了咱們。」


  鈴聲幽幽渺渺地又響起來,是漫漫水聲中一抹靈動的尾音,終於杳然不聞。我淡淡道:「明天尋一盞新做的燈償了信王府,叫個人把燈送回去,別忘了。」


  【第十二節 昭昭如日】


  因入宮在即,母親帶了我和弟弟去城外拜祭父親。禮畢,我叫母親和弟弟先回家,自行往白雲庵辭別昇平長公主。誰知昇平已閉關參禪數日,不見客,我只得獨自回家。


  雖是正午天氣,陽光直射,卻仍覺寒冷。還未進城,已覺腹中飢餓。綠萼道:「回到城中,早過了飯時,姑娘須餓壞了身子。老爺的墓園就在附近,咱們去那尋個村店吃午飯,豈不便宜?那裡的人家咱們也熟,也不怕菜做得不幹凈。」


  我笑道:「也好。好容易出城一趟,就嘗一嘗山野風味也是好的。」於是綠萼命隨行的小廝騎著馬回城報信,這才駕車往墓園而來。


  當初戶部奉聖旨挪了一百戶人家為父親守墓,兩個月不到的工夫,又有一百來戶新赦的庶民定居,加上原本居住在那裡的幾十戶人家,竟形成了一片好大的村甸,叫作仁和屯。官道從村中穿過,道旁開著一間長四進寬三進的二層酒店,店家姓黃。


  黃店主在櫃檯后見我下了車,忙不迭地親自迎了出來,又命夥計解下馬牽到後院去用上好的草料喂著,方親自引我進了二樓的雅閣。閣間雖小,但一應鋪陳,頗為雅緻,開窗便見又寬又直的官道和對面綿延至溪邊的百來戶人家。


  綠萼點了果品菜蔬和熟肉鮮魚,我自倚在窗邊看樓下往來的客人。忽見四個衣著齊整的轎夫抬著一頂紅木翠頂的小轎在門口落下,隨行的兩個綠衣少女揭開轎簾,扶了轎中的女子下來。但見她身著淡粉色的梅花褙子和一襲蔥白色的羅裙,挽著螺髻,正中一隻綠玉髓金蜂花鈿甚是繁複精巧,乃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綠萼見我看得出神,笑問道:「姑娘在瞧什麼?」


  我指著樓下的女子道:「你瞧,那女子似有些眼熟。」


  那女子轉過臉來,但見眉目如畫,下頜尖尖,一點櫻唇,甚是嬌俏。綠萼失聲叫道:「若蘭!」說著連連扯住我的袖子,指著樓下道,「那不是從前服侍於姑娘的若蘭么?!」


  正是若蘭。四年未見,今日的她早已不是當年的侍女模樣,更非隨錦素流放的卑微官婢,實實在在是一位貴婦人了。綠萼道:「姑娘要奴婢喚她上來么?」


  我微笑道:「得遇故人,怎能不小酌兩杯。你這就下去請,別缺了禮數。再燙兩壺酒上來。」


  綠萼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引了若蘭上來。若蘭一進門便深深一拜,起身已是滿臉是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含淚道:「多年不聞你的消息,想不到今日在此相見。這些年你還好么?若葵好么?」


  若蘭哭得更加厲害:「若葵已經……死了。」


  我的淚水頓時滑落在衣襟上:「若葵死了?是怎麼回事?昌平郡王不是很看顧你們的么?」


  若蘭泣道:「自我們姑娘被征回京,昌平王爺也跟著回京了。我和若葵本來還在軍帳中服侍,誰知有一夜,一個校尉喝醉了,拉著若葵意欲強姦,若葵抵死不從。那校尉惱羞成怒,將她扔給了一群西夏俘虜,若葵回來就自盡了。」說罷用帕子握著臉痛哭不已。


  我又悲又怒:「軍中竟有此事!王爺也不管么!」


  若蘭道:「王爺從京城回來,聽聞此事,當即殺了那個校尉,又將那些西夏俘虜一個個凌遲處死,這才為若葵報了仇。」


  若蘭身邊一個美貌乖巧的丫頭道:「夫人好容易與大人相見,總是哭做什麼?夫人如今可哭不得。」說罷扶了若蘭坐下,另一個丫頭從門外接了兩壺熱酒進來,放在熱水中溫著。


  綠萼也扶我坐下:「正是呢。姑娘的身子也傷心不得。」


  我拭了淚,親自燙了兩隻酒杯:「天大地大,竟在這山野村店中相遇,又是久別重逢。定要好生喝兩杯。」


  飲過三杯,我正要添酒,卻見她左手護著小腹道:「大人賜酒,本不該辭。只是若蘭實在不能再飲了。」


  我一怔,隨即放下執壺,歡喜道:「果真么?恭喜妹妹了。」


  若蘭垂頭望著袖口盛開的梅花,微微一笑道:「我曾向觀音許願,若得了孩兒,定然傾盡資囊,奉獻觀音駕前。今日正是去白雲庵還願的。不想竟遇見了大人,可見菩薩有靈。」


  我欣慰道:「瞧妹妹的裝扮,非富即貴。不知妹妹嫁與何人?家住哪裡?」


  若蘭嘆道:「若蘭慚愧。若沒有於姑娘和若葵,也不會有若蘭的今日。」


  我心中亦猜到了幾分,不覺問道:「你是不是嫁給了昌平郡王?」


  若蘭垂首欲深,側轉了身子,微微含羞道:「是。自從於姑娘在京中歿了,若葵在軍中自盡。王爺見我可憐,怕我在軍中再受人欺凌,便收我做了妾侍。」


  我又問道:「可入了宗譜?」


  若蘭搖頭道:「若蘭是官婢出身,王爺擅自納我為妾,會被兩宮怪罪。若蘭能追隨王爺左右,已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哪裡還敢奢望錄入宗譜?」


  我在她的小腹上虛撫一下,微笑道:「不然。你這個孩子是昌平郡王的長子,太后定然歡喜。過些時候,你一定能得到冊封,只怕還是個佳人呢。」


  若蘭道:「是不是佳人,若蘭倒不在意。只盼望王爺能對這孩子好些。」


  我笑道:「這是王爺的第一個孩子,難道能不對他好?」


  若蘭黯然搖頭,面色忽而變發白:「這孩子來得突兀。王爺也不過是可憐若蘭,才納若蘭為妾的。王爺對於姑娘,才叫作好,他最喜歡看於姑娘寫字了……」


  我拉起她的手,打斷道:「錦素已經不在了,你卻能常伴王爺左右。你何必與她比?」


  若蘭拿起帕子點了點眼角,赧然一笑:「大人說得是。是若蘭不懂分寸。」


  我問道:「這些年,昌平郡王在西北好么?」


  若蘭道:「王爺自三年前被貶為西北中郎將,便一直鬱鬱不樂。直到武威金昌之戰,王爺親率軍士深入敵後,劫奪了糧草,朝廷才又封了龍驤將軍,督雍、涼、秦三州軍事。只是經此一戰,我軍忙著移民屯田,西夏也不敢再輕易進犯,所以西北倒太平了兩年。王爺閑來無事,只是操兵狩獵。」


  我讚許道:「『暫勞永逸,必獲后利』[39]。武威金昌一戰,竟打出數年的安寧,可見以戰止戰,方是王道。」


  若蘭笑道:「正是。王爺也是這樣說的。王爺道,當年漢武帝開疆拓土,稱霸西域,歷經三百年,餘威猶在。王爺傾慕武帝雄風,若興緻好,便常和我說這些,只是若蘭讀書不多,聽不大懂。只有從前於姑娘在的時候,能與王爺交談兩句。」


  我在杯中注酒,淡淡一笑道:「王爺傾慕武帝?倒不傾慕衛青、班超么?」


  若蘭不知就裡,答道:「王爺曾說,那些人只是『功狗』,武帝才是『功人』。人只有羨慕人的,哪裡有羨慕狗的?」


  一失神,酒杯滿溢尚不自知。綠萼驚呼道:「姑娘,酒灑了。」說著從我手中奪下執壺,拿了一方抹布急急忙忙地擦著桌面。若蘭似是察覺到什麼,微微變色:「大人?」


  我不動聲色地擦去手上的熱酒:「沒什麼,聽得有趣,一時走神罷了。王爺和文泰來將軍可交好么?」


  若蘭遲疑道:「大人為何問這個?」


  我微微一笑道:「武威一戰,文將軍功成名就,又做了當朝蘇參政的乘龍快婿,前途無可限量。王爺若與他和睦,便在文臣中有了援手。你知道,朝中的文臣一向反對北伐西征,而王爺又是幹將,遠離朝闕,難免惹人注目,招人話柄。若有蘇參政在聖駕前美言一二,就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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