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女帝師三(21)
「不但認得,還很熟呢。那苗氏便是從前愨惠太子的侍讀於錦素的侍婢若蘭,和於錦素一起流放西北,於錦素被處死後,做了昌平郡王的侍妾。那一日去白雲庵還願,與我偶遇。她雖然未得冊封,王爺對她卻好,她自己也並沒有什麼不足的。若太后說起,你可略提一提,好教她老人家放心。」
玉樞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回稟太后的。太后聽聞此事,心裡也會好受些。」
正說話間,太后的貼身侍女佳期姑姑和宜修姑姑一道走了下來,朗聲道:「太后請各位娘娘進去。」
沿著西二街向北走了許久,身子才有了些許暖意。芳馨默默地跟在身後,一句話也不敢說。我低著頭只顧走,在重華門與兩個說說笑笑的宮女撞了個滿懷,其中一人腕間的玉珠脫了線,珠子掉了一地,她連忙彎腰去撿。另一人正要開口呵斥,抬頭見我容貌,頓時愣在當地。芳馨趕了上來,道:「這是漱玉齋的朱大人。」
兩人連忙跪了下來:「女御王氏(鄧氏)拜見朱大人。」我瞧她二人雖是宮女裝束,頭上卻束著金環。妝容精緻,體態風騷,雙頰緋紅,神情得意,正是得寵的女御,忙道:「二位姑娘請起。」
兩人站了起來,讓在一旁。我拾起門檻下最後一粒青玉珠,遞於她們,便扶著芳馨的手跨過重華門,往漱玉齋去了。芳馨道:「那跌了珠子的,便是慧媛所舉薦的小姐妹。」
我不覺笑道:「這也奇了,慧媛是何等平和穩重,她的小姐妹卻有幾分……輕浮。」
芳馨笑道:「這倆姐妹,一靜一動,陛下很是喜歡。」
濟慈宮前的冰冷凝澀如巨石壓在心頭,我問道:「姑姑,這兩年兩宮一直如此么?」
芳馨的笑意便有些僵,好一會兒才軟和下來:「昌平郡王當年因於姑娘之事被趕去了西北,連新年也不準在京中過,這一去就是三年。太后怎能不心疼?不過,昌平郡王已然回京,這大好的日子,太后卻推病不見,卻還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漱玉齋的白牆灰瓦已然在望,我不覺駐足,自心底深處湧上一絲懼意:「這漱玉齋純是江南小樓的模樣,在整個皇城裡,是最別緻的,所以太后賜給最心愛的幼女昇平長公主居住。從前我只覺是天經地義的,為何今日覺得它如此……別有深意?」
芳馨一怔,搖頭道:「奴婢愚鈍。」
我淡淡一笑道:「宮裡的人和事,如『迅雷風烈』[46]。三年……卻是我後知後覺了。昇平長公主和親出家的事,才是最讓太后傷懷的。」
芳馨道:「還有愨惠太子和三位公主的事。還有,奴婢聽宜修說,當年陛下大肆查問慎妃娘娘的事,導致弘陽郡王自危,自請出宮守陵,太后對此也大為不滿。只是太后的性子姑娘也知道,一向是隱忍不言的,母子倆誰也不說,日子久了便成了今日這般情形。」
我念起一人,不覺嘆道:「有些人不告而別,倒自在了。」
芳馨抿嘴一笑:「是呢,走了的落下一輩子的念想。若留下來,過個三五年,卻又不知是何光景。」
走進漱玉齋,綠萼迎了上來,行禮道:「姑娘可回來了,沈姝娘娘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我奇道:「沈姝?」
芳馨也笑道:「這位沈姝倒奇了,奔波站立了那麼久,不回宮歇著,卻來漱玉齋做什麼?她可從來沒有上過咱們漱玉齋的門。」
沈姝本在玉茗堂中飲茶,見我回來,連忙迎出堂外,拜倒在地:「沈氏拜見女錄大人,大人萬安。」
我親自扶她起身,微微一笑道:「娘娘何故行此大禮?玉機愧不敢當。」說罷還了一禮。
沈姝道:「妾身久聞大人清名,今日得見,不勝欣喜。」直到此刻,我才得以細細打量她。只見她一身湖藍色綉鳶尾花長襖,在日光下閃出煙波浩蕩的灰白。紫色的鳶尾花粲然盛放,卻又帶著欲拒還迎的浮光。尋常的如意高髻上,只簪著一朵藍寶攢珠花,那藍深不見底,如凝住了雲外所有的天光。她一張圓臉,容貌清麗,一笑起來,連酒窩中都盛滿了嬌俏。唯有一雙眼睛,沉靜如海。
我攜起她的手,在玉茗堂中分主賓坐定。獻茶已畢,我笑道:「娘娘美貌,世間少有。請恕玉機冒昧,未知娘娘青春幾何?」
沈姝道:「妾身是咸平元年二月十二生人,至今虛度一十八載。」
我笑道:「玉機是開寶五年三月初六生人,虛長妹妹兩歲。」
沈姝道:「那妾身便斗膽高攀,稱呼大人一句姐姐。」
我讚歎道:「不敢當。妹妹青春貌美,聖眷正隆,當真羨煞旁人。」
沈姝欠身道:「妹妹入宮時,姐姐不在宮中。可這幾年多聞姐姐軼事,連陛下都數番讚許,妹妹思慕已久。今日得償所願,實是快慰平生。」
我淡淡一笑道:「不敢當。聞妹妹談吐,似是讀過書。不知妹妹哪裡人氏,令尊大人官居何職?」
沈姝道:「妹妹是越州德清人,祖上以燒瓷為生。家父只是一個小小的窯主,並無官職。妹妹是咸平十六年五月,被德清令選中,由越州太守送入宮中的。家父燒得一手好白瓷,家中吃穿不愁,就請了一位女西賓,讀了兩年書。入宮后,因我略通詩詞,婉妃娘娘便將我留在樂坊抄詞填詞。只因偶然一唱,才見幸於陛下。」
怨不得玉樞對她有些厭惡,原來她出身於玉樞掌管的文樂坊。我笑道:「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是人間貴,一曲菱歌敵萬金。」[47]
沈姝澹然一笑:「妹妹不過胡亂唱兩句罷了,便是練一百年也比不得婉妃娘娘的歌喉。今後恐怕是『戲罷曾無理曲時,妝成只是薰香坐』[48]了。」
我一怔,《洛陽女兒行》的最後一句是「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她想說的,其實是這一句吧。卻不知,她是嘆惋自己寵遇寥落,還是寧願「貧賤江頭自浣紗」?這心思卻也堪稱曲折委婉了。她沒有家世,位分低微,又不得玉樞的喜愛,大約是慄慄自危,所以才來拜見我,多半是想我在玉樞面前美言幾句。
見我沉吟不語,她忙命小丫頭捧上一隻小小的雕花木盒:「聽聞姐姐最喜愛青金石,妹妹特備薄禮,些些微物,不成敬意,萬望姐姐笑納。」小丫頭揭開蓋子,但見是一隻鵪鶉蛋大的青金石吊墜,金斑點點,色澤竟不亞於周圍纏繞的金絲花,比當年封若水送給我的青金石墜裾還要名貴。
我微微一驚:「妹妹何故送此大禮?」
沈姝道:「這是穎妃娘娘賞賜的,只因妹妹不愛青金石,所以借花獻佛,萬望姐姐不要嫌棄。日後種種不到之處,還要請姐姐多多提點。」我命芳馨接了,又道了謝。沈姝似是鬆了一口氣,又道:「今日姐姐才回宮,妹妹本不該擾。只因實在按捺不住欽敬之情,只想快些一睹真容,縱恣唐突之處,冒昧無禮之嫌,萬乞見諒。」說罷起身告辭。我親自送她出了漱玉齋,方才回到西廂。
我除去長襖,只穿一件杏黃色的夾襖,攤開薄被歪在榻上歇息。只覺胸口微微一動,睜眼一看,卻是芳馨拿著那枚青金石吊墜在我胸前比畫。見我醒了,便笑道:「這枚青金石的顏色,倒比從前信王世子送的那套墜裾更正,更比那尊披金童子像好。這樣好的寶石,說不定是她產育之時,穎妃娘娘送給她的。一個小小的姝,當沒什麼好東西才是。」
我將墜子托在掌心,細細觀賞上面的金斑:「姑姑看見她穿的衣裳,戴的寶石了么?都是藍紫一色,大過年卻不穿紅的,可見她極其喜愛這種顏色。青金石是最艷最正的,她卻肯割愛送給我,我倒要瞧瞧她究竟如何有求於我。」我將吊墜擦乾淨了,放回小丫頭捧著的木盒之中,「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49]
芳馨命小丫頭將盒子收好,便起身為我沖調奶茶。奶香四溢,心情頓時平靜許多。我歪著頭看她專註的神情,微笑道:「今日與玉樞相見,倒沒想過竟如此輕易。」
芳馨微笑道:「嫡親的雙生姐妹,怎會有隔閡?」說著奉上茶來。
我飲一口茶,若有所思道:「玉樞說皇后曾問過她許多莫名其妙的事,可是我從未聽母親提起過,可見玉樞並沒有將這些煩心事說與母親知道。玉樞的性子向來是有什麼說什麼,這樣詭異不通之事,她為何不對母親說?」說著一抬眼,似笑非笑道,「這件事情,姑姑當很清楚才是。」
芳馨低頭一笑:「想不到姑娘這樣快就知道了,當真什麼都瞞不過。不錯,當時婉妃娘娘被皇后問得無法,又無人可說,便由小蓮兒引薦,將此事告訴了奴婢。娘娘本想將此事寫信告訴家中,是奴婢說,熙平長公主和老大人怎會去做這些惡事?娘娘若寫信回去,驚擾了夫人與姑娘,來日皇後娘娘知道了,豈不是愈加疑心?愈加疑心便愈要逼問。清者自清,皇后問不出來也就不會再問了。婉妃娘娘這才沒有寫信回家。後來陛下見婉妃娘娘鬱鬱不樂,幾度相問,娘娘卻不肯說。陛下只得命良辰來問小蓮兒,這才知道此事。後來便下旨,婉妃除卻年節朝敬,可以不必去守坤宮,皇后便再也沒有問過了。」
芳馨對我和熙平的事情似懂非懂,似知非知。她說「惡事」這兩個字的時候,未必沒有試探之心。但她對玉樞如此推心置腹,我深為感動。總有一天,她會知道事情的原委。我感激道:「哪怕姑姑不在我身邊,亦能助我。」
芳馨道:「姑娘過譽。」
我拉一拉她的指尖,微笑道:「我心裡都知道。」
晚上有宮宴。我坐在妝台前,細細擦拭著當年皇帝賞賜的小銀銃。銃口雕著兩朵梨花,彷彿要隨火力一起熱烈地綻放。紅木柄上鑲著的紅玉髓,像永不熄滅的陰線。多年未見,愛不釋手。芳馨慢慢挽起一綹用桂花油抿過的長發,不禁笑道:「姑娘這樣喜歡火器,當年何不將它帶出宮去?幸而這三年漱玉齋不曾動過,不然姑娘回來,還未必能見得到呢。」
我將銀彈子塞進了銃管又傾倒在手心,幾顆彈子攢成一團,如冰雪化於掌心,倏然溫熱。豌豆大的顆粒上,卻雕滿花紋:「這彈子,若裝進了銃,發起火來能打死人。若在掌中把玩,最多不過賞人。該賞人的時候不能吝嗇,該打人的時候也不能含糊。此一時彼一時,只看身在何處罷了。」
芳馨笑道:「姑娘回宮來,就愛說些奴婢聽不懂的話。」
拿起這銃,我總會遐想先帝時候的往事:「我聽說這柄銃剛剛造出來的時候,是給安平公主用的。」
芳馨道:「是。當時廢驍王將此銃獻給先帝,先帝便賜給了長女安平公主。那日在講武場上,安平彈無虛發,連北燕的使者都讚不絕口。先帝常說安平像自己,因此人們都說,若安平是個皇子,定是要被立為太子的。」
我嘆道:「彈無虛發……可憐裙釵之輩。這銃給女兒家用很合宜,可惜除了安平,大約不會再有女子用它了。她若不造反,便和熙平長公主是一樣的,這銃也就不會在我這裡了。」轉念一想,熙平長公主也算繼承了長姐的遺志。若安平還活著,我朱玉機又在何處?
芳馨輕拍一下我的右肩:「今日元旦,姑娘何必提起那個廢人?若被別有用心的人聽見了,還以為姑娘同情安平,傳到陛下耳朵里,又要多心了。」
我將彈子一粒粒拋進盒子,淡淡道:「姑姑言之有理,我再也不說了。和姑姑說句實話,這一次回宮,我是有些怕的。」
芳馨笑道:「姑娘從前都沒有怕過,如今怎麼怕了?」
我心神馳遠:「姑姑還記得咸平十年的春天,選女巡的第二日,昱妃和啟姐姐在粲英宮的後院里比劍的事情么?」
芳馨道:「怎麼不記得?昱妃娘娘還用蟬翼劍指著姑娘的眼睛。後來她的劍折了,奴婢們都稱願呢。誰知姑娘後來又將周貴妃賞賜的承影劍送給了她,奴婢們都替姑娘可惜。」
我悵然一笑:「咸平十四年,昱妃娘娘剛入宮的時候,曾因此事向我致歉。她說,知道從前的無知,便有些害怕了。以前我不甚明白她這話的意思,今日我多少也能體味一些了。」
芳馨道:「姑娘聰慧,怎說自己無知?」
我嘆息道:「避世三年,只覺換了人間;沉湎五載,如今倒成了新人。許多事情若從頭看過,不由人不后怕。『經戶無人,批帷斯在』[50],就是這樣。」
芳馨道:「姑娘這話,似是別有深意。」
忽聽小丫頭在外面道:「蓮姑娘來了。」
我一時還未省起「蓮姑娘」是誰,卻聽芳馨笑道:「小蓮兒來了,定是婉妃娘娘讓她來的。」遂向外道,「快請進來。」
小蓮兒撥開珠簾,笑吟吟地走了進來。一身碧色水雲紋長襖略顯緊繃,顯出修長婀娜的身姿。隨意走上幾步,但覺嫵媚多姿,步步生蓮。我讚歎道:「蓮兒長大了,也更美了。」
小蓮兒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微笑道:「多謝姑娘誇獎。」說著命身後的小內監抬上一隻一尺見方的雕花木箱,道:「婉妃娘娘說,姑娘今日才回宮來,怕沒有好看的首飾和頭面,特命奴婢送一些來。」
我瞧那兩個小內監略有些吃力,便笑道:「這麼多好東西,你們娘娘何不留著自己戴?」
小蓮兒笑道:「姑娘和娘娘是至親,姑娘戴不就是娘娘戴著么?」
芳馨笑道:「小蓮兒不但變美了,也更會說話了。」
小蓮兒道:「姑姑是看著我長大的,就別笑我了。」
我笑道:「代我多謝姐姐。這會兒姐姐在做什麼?」
小蓮兒道:「今晚娘娘要獻歌,這會兒已經去延秀宮了。」說罷退一步道,「奴婢也要跟去伺候了,奴婢告退。」
小蓮兒走後,芳馨掀開箱子,但見滿滿一堆珠寶首飾,晃得人眼睛發白。芳馨笑道:「果然是親姐妹,竟送了這麼多來。這下姑娘的心可以實實在在放在肚子里了。」
我斜她一眼:「玉樞待我的心,我怎能不知?」
芳馨笑道:「那姑娘就挑一件戴,別辜負了娘娘的好意。」
於是我隨手揀了一枚赤金多寶發簪出來,對著鏡子比在鬢邊:「其餘的收起來吧,以後出入御書房,也用不上這樣多的首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