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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女帝師三(37)

  穎妃反問道:「姐姐也可以不做這個女錄,姐姐願意么?」


  我笑道:「妹妹若去掖庭獄走一遭,吃睡不好,整日勞作,還要擔驚受怕,好容易出來了,會輕易辜負自己么?況且我和我的人已經去掖庭獄兩回了。妹妹千辛萬苦地做這個皇妃,又是為了什麼?」


  穎妃顫聲道:「姐姐……」


  我微笑道:「什麼都不必說,我都明白。你我在聖躬側,不可不念皇后之事。除卻忠君體國,秉公持正,還要留意天子的喜好。妹妹聰穎過人,所以陛下才賜一個『穎』字為妹妹的封號。只要稍稍用心,自然無往不利。若自己先怕起來,便什麼指望都沒有了。」穎妃定定地看著我,深深頷首。


  於是我便和穎妃絮絮說些我在宮外的趣事,她拭去淚痕,怡然而笑。直到章華宮的宮女內監們尋到漱玉齋,穎妃才起身告辭。其時日已西斜,血紅的太陽緩緩沉下宮牆,倉皇無限。臨別時,穎妃道:「你若歇夠了,還是要去景靈宮拜祭皇后的。到時候遣個人來告訴我一聲,我好安排你出宮。」


  我搖頭道:「何必再等?明日就去。」


  穎妃道:「你也太急了些,即便你今日說給我,明日也安排不下。況且你明日還要去看婉妃姐姐,匆匆忙忙,倒勞累。不如三日後,如何?」


  我忙屈膝行禮,微笑道:「謹遵穎妃娘娘旨意。」


  用過早膳,便往粲英宮去看玉樞。杜若親自將我迎到凝翠殿中坐著,躬身笑道:「咱們娘娘昨夜去了定乾宮,還沒回來。請朱大人稍待,娘娘用過早膳就回來。」


  我順口問道:「我不在的時候,姐姐常去定乾宮么?」


  杜若右腮一跳:「婉妃娘娘是諸妃嬪女御之中,侍駕最多的。」


  我笑道:「姑姑說的是過去三年?還是過去一個月?」


  杜若乖覺道:「大人不在宮裡的時候,不是正好三年多一個月么?」


  風裹挾起紫檀的沉沉香氣,碎裂成片片清芬。白玉環自膝頭滑了下來,叮的一聲撞在椅子上。我凝眸道:「在掖庭屬近一個月,竟不察覺春天已經來了。」


  杜若一怔,介面道:「可不是么?前兩日還在下雪,這會兒都起南風了。果然是春天來了。」


  我微微一笑道:「姑姑自去忙碌吧。」


  宮人送了茶水和點心上來,杜若親自奉茶,這才躬身退了下去。綠萼扁了扁嘴道:「宮裡的老人說話,就是這麼滴水不漏。出宮這些年,竟有些不習慣了。」


  我泯了口茶,是上好的碧螺春:「宮裡人嘛,當著外人的面都是報喜不報憂的。」又指一指核桃糕道,「你今天早飯吃得匆忙,用些點心吧。」


  綠萼旋身坐在我對面,隨手拈起一塊糕,舉到唇邊卻不吃下去:「姑娘是婉妃娘娘的親妹妹,論理不是外人,何不直說?」


  我笑道:「夫婦一體,尚且要相敬如賓,況是姐妹。」


  綠萼眨眨眼睛,含糊道:「姑娘未免也想得太多,這與相敬如賓有什麼關係?」


  我笑道:「所謂相敬如賓,便是心中有數,面子好看。若將話說得太實,不但不快,連迴轉的餘地都沒有了。」


  綠萼更是不解:「都心中有數了,面子有這麼要緊么?」


  我想了想道:「好比骨頭雖然斷了,但皮肉還在,調養一段時日,說不定可恢復舊觀。但若連皮肉都斷了,還怎麼接得回去呢?尖牙利齒最是傷人,頹廢無助的言語亦能消磨人的志氣和彼此的情義。來日你嫁了,可要多多留心才是。」


  綠萼臉一紅:「我跟著姑娘就很好,誰要嫁人?」


  我笑道:「又來了……」


  綠萼側頭認真道:「這話奴婢說過許多次了,絕不更改。」


  我拂去她口角的糕餅碎屑,溫然道:「從前你跟著我守孝,一守三年,才將此事耽誤了。這次我必請母親為你物色一個好人家。」


  綠萼笑道:「奴婢就說姑娘偏心得很。姑娘怎麼不把芳馨姑姑嫁出去?單要嫁奴婢?是因為芳馨姑姑太老了生不了小孩么?」


  我又氣又笑,掰了半片糕往她臉上擲去:「女兒家,胡說什麼?!仔細我告訴姑姑,把你手心打爛!」


  綠萼側身一躲,將核桃糕抄在手心:「打爛了就更嫁不出去了,只管打。」


  我恨得將剩下半片糕也往她臉上擲去,綠萼咯咯一笑,起身躲過。核桃糕砸在一幅雪白的百褶皺綾裙上,捲起低低的銀浪。只聽玉樞的聲音笑道:「妹妹既有力氣打人,可見身子是好了。」


  綠萼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匆匆擦了擦口角,垂首立在我身後。只見玉樞身著梅紋素錦對襟長襖,披散著頭髮走了進來。我上前行了一禮,奇道:「姐姐在定乾宮沒有人梳頭么?」


  玉樞將碎發挽在耳後,抿嘴笑道:「定乾宮的人梳頭手藝不好,半路上就散了。」


  我更奇,卻聽小蓮兒在她身後笑道:「姑娘不知道,今早是陛下親手為娘娘挽了一個玉環飛仙髻,誰知道挽得那麼松。幸好是坐在轎子里,不然——」


  玉樞雙頰微紅,轉頭斥道:「多嘴。」又挽起我的小臂道,「別聽小蓮兒胡說。到後面來給我梳頭。」


  我於袖中握緊玉樞的手,欣慰道:「我還怕陛下會遷怒姐姐,既恩愛如初,我就放心了。」


  玉樞垂首道:「那陣子我天天求見,他只是不見,我還以為他再不理我了。」又在我耳邊悄聲道,「昨夜是自皇後娘娘崩后,他第一次召幸妃嬪。」說罷也不敢看我,提起裙子踮起腳往後面跑了。


  小蓮兒帶著兩個丫頭匆匆行了一禮,追了過去。綠萼雖然滿臉好奇,卻不好問,若有所思了半晌,恍然道:「陛下待娘娘便是姑娘說的『相敬如賓』,不見便是『皮肉相連』,日後反而好『恢復舊觀』。奴婢說得對不對?」


  我點一點她的眉心,笑道:「你這麼有心得,不快些把你嫁出去當真對不住你這番宏論。」


  綠萼不以為然道:「姑娘謬矣,既有了嫁人的心得,就大可不必嫁人了。好比知道梅子是酸的,自然就不大想吃了。」我無言以答,只瞪了她一眼,便往後院去了。


  玉樞側身坐在青瓷磚砌成的花圃邊,自拿了一柄玳瑁梳子。見我來了,便笑道:「上一次你還沒有給我梳好頭就走了,這一次可逃不脫了。」說罷伸手將梳子遞於我。


  小小的花圃種了一圈梔子花樹,淺金色的陽光疏疏灑落,葉子蒼翠如洗。每一絲葉脈都像一條小小的溪流,潺湲如春水沾衣。玉樞的笑容潔白燦爛,如陽春盛開的梔子花。玳瑁在玉樞手中瑩瑩光轉,指尖微觸,不覺心中一動。八年前暮春的一天早晨,天色慾明未明,粲英宮寂寥無語,我便是在這個花圃旁就著花芯的露水為錦素挽起長發,打發她去向母親報喜。日後所有的悲喜和謀算都出自那個清晰而美好的早晨,出自這座默默無聞、英華粲粲的粲英宮。卻不想多年後這裡竟成了玉樞的寢宮。


  我縮了手道:「讓小蓮兒給姐姐梳頭吧,玉環飛仙髻……我已不記得是什麼模樣了。」


  玉樞笑道:「你如今也越發地懶了,叫你動一動手比登天還難。」


  我屈膝道:「娘娘就饒了微臣這一回吧。」


  玉樞凝目道:「念在你大病初癒,且饒過你。」於是小蓮兒將梳頭的物事都搬了出來,命人一前一後捧著牡丹鈕纏枝雙獅雙鸞菱花鏡。十來個宮女捧著熱水熱巾、茶水點心、刨花水、茉莉頭油、白玉櫛梳、羊角篦子、束髮銀針、素銀簪環、白色絹花等物,另有兩個丫頭專管遞東西。眾人圍了半圈,次第向前,鴉雀無聞。小蓮兒十指尖尖,俱染了蔻丹,翩然如飛,如亂紅輕舞。


  玉樞見我呆看,便笑道:「每天梳頭的時間那麼長,在屋子裡得悶死。我倆在家裡的時候,也常在院子里梳頭的,還記得么?」


  我笑道:「是。只是那會兒既沒有這樣好的手藝,也沒有這樣大的陣勢。」


  玉樞道:「小蓮兒的手藝也是在漱玉齋調教出來的。你既來了,就讓她為你重新梳頭。」


  我忙道:「罷罷!一天梳頭也鬧不清楚,有這工夫,不如睡覺。」


  髮髻將將挽好,宮人正在插珠。玉樞不敢亂動,直立端坐,僵得像根柱子,只一味咧嘴笑斥:「你就是懶!」忽然神色一收,凝神道,「小蓮兒你聽,是不是晅兒又在哭了?」


  小蓮兒側頭聽了聽道:「確是四皇子殿下在哭。」


  玉樞神色焦急,就要起身。我忙按住她道:「你別慌,我替你去前面看看。」一轉身已見兩個乳母抱著高晅走了過來,一個道:「娘娘,殿下哭鬧,吵著要白嬤嬤呢。」只見高晅穿著白色小襖,眼淚口水沾在胸前。玉樞抱過兒子,輕聲哄勸半晌,這才止了哭聲。


  待乳母將高晅抱走,我好奇道:「白嬤嬤是誰?」


  玉樞目送兒子走遠,滿臉憂色。小蓮兒跪在玉樞腳下用熱巾子擦拭玉樞胸前的淚水和涎水,轉頭道:「白嬤嬤是服侍四殿下的乳母,素日殿下最喜歡的,一刻也離不開。十幾天前被簡公公帶去了,殿下記性好,到如今都還記著呢。」


  我恍然嘆息:「原來是她……」


  玉樞也無心梳頭了,只隨手揀了一枚小小的梨花別在鬢邊,草草瞧了瞧鏡子,便命眾人都退了下去。小蓮兒拿了一個錦墊放在青瓷磚上,玉樞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坐在她身邊。我扶一扶她鬢邊的梨花,微笑道:「我剛進宮那會兒,弘陽郡王殿下貼身的乳母王氏犯了錯被打發出宮去,殿下初時也百般不適。但只要有得力的人代替她,日子久了自然便淡忘了。」


  玉樞搖頭道:「你不知道晅兒的牛心左性,他一哭,我便心疼。」接著絮絮叨叨說了許多生育的艱難,一面自嘆自怪。我淡淡笑著,默然不語。玉樞抱怨為子女心痛,卻不知這樣的心痛是我畢生不可得的經歷。聽久了,我有些不耐煩,忍不住打斷她:「姐姐,那個白嬤嬤就是皇后的人么?」


  玉樞一怔,道:「白嬤嬤?我不知道。是簡公公將她帶走的,再沒回來過。」


  我又問:「她後來怎樣了?」


  玉樞道:「大約是杖斃了。」


  我笑道:「姐姐好像並不在意這個白氏。」


  玉樞道:「那時候你還在掖庭獄,我只擔心你。況且她既是個姦細,我還在意她做什麼呢?」她低頭將手中的帕子擰成一朵花,扣在白玉鐲子里,百無聊賴地端詳著。四片輕盈的花瓣覆在她潔白的手背上,青線蜿蜒如花芯中娓娓吐露的私語。玉樞嘆道:「皇后也是可憐。也不知道怎麼就查起姦細來,各宮都搜了一遍。聽說用刑厲害得很,被抓去的無一生還。你說這其中有沒有被冤枉的?」


  我詫異道:「皇後生前曾逼迫姐姐,姐姐倒覺得她可憐?」


  玉樞道:「皇后對我有誤會才會那樣問我,況且她也沒有把我怎樣。人都去了,還提這些舊日恩怨做什麼?」她側身摘了一片葉子比在腕間,憮然道,「我只是可憐兩位公主罷了。」


  多年的恩仇在我心中雖已淡到茫然,卻從未消泯。我雖不會陷於仇恨,卻也從未想過去原諒誰。仇恨會蒙蔽雙眼,令人看不清前方的路途。無故諒解更是心頭的匕首和毒藥,讓人失去前行的動力。也許玉樞沒有經歷過刻骨噬心的仇恨,即使皇后曾令她張皇失措,又在高晅身邊安插耳目,她依舊能輕易地原諒她、憐憫她,就像原諒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她總是這樣不忍心,不願與任何人為敵。


  我淡惘笑著。玉樞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傻?」


  我笑道:「娘娘的德行堪比有『卻輦之德』的班婕妤,怎麼會傻?」


  玉樞一怔,憶及往事,忽而雙頰一紅:「你就知道取笑我。」說罷低了頭,自顧自笑,「別忘記了那時候你也抽了一張女官的典故來說——梅花妝——如今你進了御書房,可不都應驗了么?」說罷與我相視而笑。


  我忽而想起一事,斂容道:「姐姐,這話只可在粲英宮說,萬萬不能傳出去。」


  玉樞眉心一跳:「不過是小時候的趣事,湊巧罷了。為何不能說?」


  我執了她的手切切道:「災異讖言,最能惹禍。姐姐難道不知道,皇后的罪名之中就有『災眚兆庶』么?皇后監國期間所有的不詳和異變都成了她的罪過。還是小心為上。」


  玉樞吐了吐舌尖:「幸而我沒有告訴過他。」說著又有些后怕,「他真的這樣厲害?我從沒見過他和誰發過脾氣。」


  我微笑道:「一國之君,總要有些氣量,要喜怒不形於色。」


  玉樞抱臂道:「話是好話,聽上去卻冷颼颼的。」


  我淡淡道:「不是我危言聳聽,現成的人和事在那裡擺著呢。」


  玉樞嘆道:「也是。自從皇后獲罪,宮裡流言四起。說皇后不但害死了皇太子和義陽、青陽兩位公主,還連累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平陽公主。宮裡的妃嬪女御,死的死,廢的廢,走的走,都是皇后在背後生事。還有,聽聞當年有一個女御有孕,皇后也不管她有罪沒罪,就下令杖死了。還有一位靜嬪,在掖庭屬待審,不知怎的便失了孩子,都說是皇后暗中使壞。如此種種,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哧的一笑:「一派胡言。姐姐知道什麼是『帝者為善,則天下之善咸歸焉;其不善,則天下之惡亦萃焉』[93]么?」玉樞搖了搖頭。我又道:「姐姐聽過『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94]么?」


  玉樞道:「這是《論語》裡面的話,小時候聽夫子說過。他們說的,竟都是錯的么?」


  我嘆息道:「皇后之事,便是『紂之不善』了。」


  玉樞道:「我瞧著皇后也不是這樣兇狠的人,不然這幾十位女御,如何容得下?母儀天下,當真不易。」說著竟有些出神,「也不知下一位皇后還能不能這樣寬和了。」


  我微微一笑,問道:「姐姐想做皇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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