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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女帝師三(40)

  忽聽得外面有男子的聲音高呼迴避,門口人影散亂,高暘帶著七八名衛士衝進殿來。只見他手持寶劍,紅著眼,噙著淚,雙眉緊蹙,神色焦灼。待看見我和啟春安然說話,頓時鬆了一口氣。他側過頭去,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勾勒出一條細細的銀色淚痕。啟春迎上去道:「兇手已然伏誅,殿下不必擔心。」


  高暘將劍交給身後的侍衛,攜了啟春的手道:「我就知道你會衝進來。可有受傷?」


  啟春搖了搖頭。高暘一揖,不徐不疾向我道:「朱大人受驚了,大人無恙么?」


  我還禮道:「多虧有世子王妃在這裡。」


  高暘點點頭,放了啟春的手,自去查看屍體。一彎腰,一滴清淚掉落在血泊之中,如那夜幽暗的汴河邊一盞溶溶澹澹的羊角風燈,不動聲色地暈開冰冷的夜色。


  高暘看了看屍體,道:「此人是從背後被人殺死的。」


  啟春道:「是被暗器穿心而死。」


  高暘道:「不錯。我手中正好就有兩枚暗器。」說罷從袖中掏出兩枚黃澄澄的三棱小梭,只有小指尖這麼大,後面微微凹陷。


  啟春接了過來,在手心裡掂了掂,道:「雖然小,卻有分量,是黃銅打的。殿下是如何得到的?」


  高暘道:「剛才那邊牆上有個人跳了下來,我便帶人去追。他向我們打了幾枚暗器,這才脫身。」


  啟春問道:「可有人受傷么?」


  高暘道:「放心。那人有意打偏,只是不想讓人追到他而已。我已經派人知會了汴城府,讓他們閉城大索。」


  啟春道:「好。待驗過屍,就能知道究竟是不是牆上那人殺死了她。他並不想和朱大人照面,卻暴露了自己所用的暗器。如果我是他,便會即刻出城。待得閉城,就太遲了。」


  小小一枚三棱梭靜靜躺在啟春雪白的手心中,陽光下,打磨的紋路清晰可見。我拈起三棱梭道:「這像是新打的。而且此人應當相當闊綽。黃銅價貴,這麼實心的一團,灑豆一般就扔出去了。姐姐是習武之人,可認得這枚梭么?」


  啟春搖頭道:「我家傳的是火器與劍術,從未學過暗器,也不知道如今江湖上都用什麼暗器。」


  高暘道:「太后出身江湖,且精通劍術。昱妃娘娘也繼承了太后與周貴妃的絕學,朱大人何不將此物帶回宮去,問一問太后和昱妃。」我點點頭,將小梭收入荷包。高暘又道:「朱大人識得用此暗器之人么?」


  我搖頭道:「我不認得他。也許……見過。」


  啟春道:「也許?」


  我嘆道:「今早出宮時,一個身披白斗篷的人也像那樣站在屋脊上。後來宮中的侍衛追了過去,他便逃走了。我不知道他意欲何為。」


  綠萼在我身後輕聲道:「恕奴婢多口。奴婢覺得那人就是來瞧姑娘的。」


  啟春道:「何以見得?」


  綠萼道:「姑娘後來不是自己除下了風帽露出了面孔?那人看見姑娘的容貌之後,才逃走的。」


  我詫異道:「果真?我除下風帽不過是為了要看清他的臉。」


  啟春道:「罷了。咱們在這裡混猜也是無用,可惜這兇手死了,要查出主使之人,恐怕要費許多工夫。」又向我道,「妹妹從來不是糊塗人,怎麼這一次這樣蹊蹺,刺殺你的你也不認得,搭救你的你也不認得。如此看來,你是幾時得罪了人、幾時積了德,自己都懵懂不知。」


  我垂頭道:「姐姐教訓的是,玉機慚愧。」


  正說著,幾個衛士走上前來向高暘稟告,說殿中並無不尋常之處。高暘命人團團圍住景靈殿,不許放一個閑人進來,只等掖庭屬和大理寺來勘查。啟春道:「我和妹妹一道去看看那個捨身救你的姑娘。她受傷可不輕。」又向高暘道,「殿下並非殿值,且男女有別,還請暫且迴避,將這裡交給衛尉吧。」


  高暘道:「正有此意。」又向我道,「朱大人今番受驚不小,還請早些回宮,免得再生枝節。」說罷一揖,轉身去了。只見雪白的冠帶在他腦後飄起,我心念一動,恍然道:「我想起來了!」


  高暘迴轉過身。啟春道:「什麼?」


  我指著屍體的頭道:「這個人並不是被暗器穿心而死的。在那以前,已經有一枚暗器打中了她的後腦,那時她的神情就已經變了。我猜,她那時已經人事不知了。那枚穿心的暗器,只是那人怕她沒死,所以補上了一枚。」


  啟春道:「這樣說也有理。我父親曾說過,人腦後有一處,若被刺中或是被彈子打中,便立時失覺,哪怕還有心跳,也是回天乏術。這兩枚暗器接連而發,定是他左右手各扣一枚,分襲頭和心。只要中了一枚,便是立時斃命。此人隔著這麼遠,卻能認得這麼清楚,他的功夫當真可驚可怖。」


  我頓時想起當年周淵捉拿奚檜去汴城府的事,雖然周淵已經離宮大半年,皇帝說起她依舊充滿嚮往之情,「學武之人,對人身五臟六腑、四肢關節甚為了解,遠勝常人。有此手段,並不出奇。」


  念及於此,我訥訥道:「莫非是她?」轉念一想,天下學武之人也甚多,高手也未必只有她一個。


  啟春道:「誰?」


  我心裡越發糊塗起來:「周貴妃?」


  高暘道:「絕不是周貴妃。我瞧得清楚,那人是個男子,只是倉促之間看不清楚年紀。」


  啟春道:「要知道是不是和周貴妃有關,妹妹回宮去問一問昱妃便知道了。」說罷攜起我的手道,「咱們有話出去說,守著屍體做什麼?」


  景靈殿外一個僧人都沒有了,女人們也不知去向,廊下站滿了披甲的侍衛。高暘囑咐了啟春兩句,這才告辭。言談間頗有眷眷恩愛之意味,然而啟春卻是淡淡不言。我倆問了銀杏的所在,正要一起去看,卻見信王妃的親信姑姑走了過來,向啟春行了一禮:「王妃聽說朱大人被刺,少夫人又在景靈殿,正在那邊屋裡著急,少夫人快回去吧。」


  啟春嘆了口氣,向我道:「本來我聽說你今天出宮,想著時辰差不多了,來和你說兩句話,誰知剛進來,就遇上這等事。王妃還在等我,恐怕不能與妹妹多說了。」


  我忙道:「想必王妃掛心得很,姐姐快去吧。代我向王妃請安。」


  那姑姑看了看我,忙補上一禮:「王妃聽聞朱大人安然無恙,甚是欣慰,直念佛呢。」


  我還禮道:「多謝王妃關懷。」


  待啟春走出十幾步遠,我這才發現她的素袍下不知何時已沾了血跡,彎彎曲曲、細細窄窄的一條,綁縛著她的腳步,竟遲緩而凝重起來。不知怎的,我忽而不安起來,脫口喚道:「啟姐姐。」一面追了上去。


  啟春停步,轉身望著我。我眼睛一熱,卻語塞了,好一會兒才道:「姐姐的恩情,妹妹永生難忘。」


  啟春淡淡一笑道:「扶危救難,是我們學武之人的本分。今日不論是誰罹遭此難,若被我碰見了,也不能放過的。可恨我還是來遲了一步,不然那小姑娘可以不必受傷。妹妹若總是提起,倒教我慚愧了。」


  我甚是感動:「『虎生而文炳,鳳生而五色,豈以五采自飾畫哉?天性自然也。』[99]姐姐本性仗義,與學武何干?」


  啟春笑道:「我便是天性仗義,沒有武功護身也不敢上來。」


  心中有一種莫名的驚恐和悲哀,我忍不住泣道:「姐姐……」


  啟春掏出帕子塞在我的手中道:「剛才在鬼門關上打個轉,也沒見你哭。這會兒倒哭了。」


  我拭淚:「姐姐就當我是后怕好了。」


  啟春寧和一笑:「不錯,呆的人總是當時不怕,過後才怕。」說著拉一拉我的手道,「我該走了,改日再進宮去瞧你。」


  我和淚一笑,頓時釋然。我和啟春相識於少年時,一見如故,素無芥蒂。然而前人有言:「交道之難,未易言也。世稱管、鮑,次則王、貢。張、陳凶其終,蕭、朱隙其末,故知全之者鮮矣。」[100]

  既「未易言」,又何須多言!


  銀杏被送到景靈宮西北角的一個小院落中,送我出宮的衛尉帶著四名衛士將我送到門口。那衛尉道:「今日之事兇險萬分,恐怕還有別的刺客潛伏在景靈宮。還請大人不要逗留太久,早些回宮為上。」


  我欠身道:「將軍放心,我一會兒就出來。裡面都是女子,恐將軍進去不便,還請在此處稍待。」


  天氣有些乾冷,那衛尉卻出了一頭冷汗,拱一拱手道:「這……卑職還是隨大人進去,候在房門外比較妥當。否則若再有差池,陛下怪罪下來,卑職吃罪不起。」


  綠萼面色蒼白,側身看了看院中進進出出的宮女,輕聲道:「裡面人多,咱們又都不認得……」


  我嘆了一口氣道:「好。」


  那衛尉忙道:「請大人稍待,待卑職將閑雜人等都驅趕出來。」說罷一揮手,兩名衛士疾步走進院子,其中一人朗聲道:「朱大人到!不相干的人速速迴避。」眾女斂聲屏氣,魚貫而出。另外兩名衛士持戟並列於我和綠萼前面,直到院落已空,這才讓開。


  這間小小的院落當是宮女們居住的地方,院中有一口青石小井,軲轆還在轉,井底傳來空桶落水的聲音。那衛尉伸手攔住我,命衛士上前查看。侍衛伸頭看了半晌,道:「是一隻水桶。」


  那衛尉鬆一口氣道:「細細查看每一間屋子。」四人將院中的房間的門窗一一推開,每間空房都看了一遍,連銀杏所在的房間都沒有放過。暗沉的小屋中,銀杏側卧著,將腦袋埋在一床破絮之中,瑟瑟發抖。曾和她一道關在掖庭獄的宮人秋蘭垂頭坐在一旁。侍衛向衛尉稟告院中並無異樣,衛尉這才放我進屋。


  一進門,我便命綠萼關上門窗。秋蘭起身行禮:「奴婢秋蘭拜見朱大人,大人萬福。」


  我忙道:「快起來。銀杏姑娘如何了?」


  秋蘭布裙荊釵,一頭灰黃色的長發草草挽在腦後,斷裂的髮絲胡亂支棱著,臉上還有灰漬。她噙著淚道:「回大人的話,銀杏的肺被刺傷了,流了很多血。」


  這是一件很小的屋子,只容得下一張木榻、兩隻低矮的竹櫃和半邊靠窗的小桌,一應日用什物都陳舊不堪。銀杏將自己埋在一張又臟又破的薄被中,如枯萎破碎的黃葉下一隻在寂寞寒夜中苦苦求生的秋蟲,虛弱得連哀鳴都發不出來。我切齒流淚,上前緩緩揭開被子。銀杏赤裸的半邊肩背,包紮得嚴嚴實實,傷口處還在滲血。她一見了我,便直起身子,露出欣喜的目光。一吸氣,頓時痛得面色慘白,額頭冷汗如珠。我按住她道:「好好躺著,別起來。」說罷解下斗篷,覆在她的肩頭。她撫摸著又厚又密的風毛,感動得流下淚來。


  我掏出帕子為她擦汗拭淚,感激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銀杏正要說話,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她順手搶過我手中的帕子,尚未捂住口鼻,便噴出一線血痰,噗的粘在我的裙子上。我大駭,不知所措地站起身來。秋蘭轉身坐在我坐過的地方,輕輕撫著她的背,一面泣道:「銀杏傷了肺,不能多說話,請大人恕罪。」


  我嘆道:「我與銀杏姑娘不過一面之緣,卻受如此大恩。請受玉機一拜。」說罷深深拜下。


  秋蘭忙扶起我:「奴婢們當不起。銀杏只是知恩圖報罷了。」


  綠萼道:「知恩圖報?」


  秋蘭道:「姑娘不知道么?朱大人在掖庭屬時,對奴婢們頗為照料。當時銀杏病得不輕,若不是朱大人求情,掖庭令如何肯給奴婢們熱湯熱水?銀杏恐怕早就病死了。」


  我搖頭道:「銀杏姑娘當時不過略感風寒,即便沒有我,李大人也不會坐視不理的。」


  秋蘭道:「這些對兩位大人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對於咱們這些命如草芥的奴婢來說,卻是救苦救命的。銀杏常對奴婢說,定要報答大人。今日銀杏聽說大人要來景靈宮,便想著要來給大人磕頭。想不到竟遇見這樣的事情,也算償了心愿。」


  我注視片刻,秋蘭似被星火灼了一下,連忙垂下眼皮。我問道:「銀杏姑娘都傷成這樣了,怎麼也不尋一個好一點的屋子來養傷?」


  秋蘭忙道:「這已是最好的屋子了,是宮裡的老姑姑住的。」


  我嘆道:「我會和內阜院說,給你們換個好些的地方當差。」


  忽聽銀杏一字一字道:「大人……奴婢……」她一急,又咳了幾聲,痛得流淚不止。窗外有衛尉的聲音喚道:「大人?」


  綠萼應道:「無事。」


  我重新坐在她身邊,卻不忍看她:「你慢點說……」


  銀杏忍著劇痛,顫聲道:「奴婢……想跟著……服侍大人……」她骨瘦的右手攀著我的左臂,顫抖不已,期盼的雙眼陡然亮了起來,如映在窗紙上的畫戟之端和銀盔之紋,凝滯而尖銳、曲折而柔弱。


  心中微沉:「銀杏姑娘若有此心,我求之不得。只是此事非我一人所能定奪,這要看穎妃娘娘的旨意。我會儘力一試的。」


  銀杏聽見「穎妃」二字,目光頓時多了幾許潮濕之意,她右手一緊:「大人……」說著奮力仰起頭,似有哀求之意。


  我扶她躺好:「你安心養病,等著我的好消息。」


  門外衛尉又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請速速回宮。」


  我起身道:「這就來。」說罷吩咐綠萼留下一些銀兩,又對秋蘭道,「請姑姑好生照料銀杏姑娘,我會派人來看你們的。」侍衛自外推開門,陽光照了進來,銀杏又將雙眼埋了起來。秋蘭將我送了出來,行禮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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