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女帝師三(55)
【第三十八節 括囊無咎】
芳馨候在儀元殿外,見我出來,忙為我披上斗篷,卻抱著一隻青瓷雕花手爐猶豫著要不要給我。我笑道:「正覺得有些冷,拿過來吧。」春夜和風中有周密隱藏的寒意,將手爐抱在懷中,方始有篤實的溫暖。
芳馨笑道:「知道姑娘怕冷,就備下了,想不到真用上了。」說著命小丫頭好生提著燈,扶我下了石階。出了定乾宮,又問道:「姑娘怎麼這樣快便出來了?奴婢以為還要等好一會兒呢。」
以乍熱的指尖揉了揉眉心,鼻尖有虛浮的暖意,愈加覺得頭重腳輕,「說得好好的,被掃了興緻。」
芳馨一怔:「奴婢才剛看到一個臉生的女子進了寢殿,不過一會兒已經派小丫頭出來看了好幾次,最後彷彿托李公公去御書房看。莫不是那位女御……」
我一哂:「黃女御不是等得睏倦,都睡著了么?如何還能托李公公去御書房?」
芳馨道:「奴婢可以斷言,那位黃女御絕沒有睡著。」停一停,又道,「李公公為何要這樣說?陛下還在忙碌,女御卻睡著了,極有可能被送回去的。」
我冷冷道:「幸而我開聲留住了她,還險些被怪罪。倘若黃女御並沒有睡著,卻無端被送了回去,姑姑說,她該恨誰呢?」
芳馨微微一驚,掩口道:「是姑娘……」
我駐足嘆息:「李演分明是要我結怨於後宮。」
芳馨搖頭道:「奴婢不明白,李公公為何——」忽然醒悟過來,「難道是因為老大人,所以怕姑娘報復他么?」
掌心的熱度貼著眼皮,心中卻是冰冷清明:「李演的兄弟李湛之當年將我父親騙出長公主府,致我父親被擄入陸府而死,如今我日日在御書房後面坐著。他大約是怕我報復他,所以意圖使後宮的讒言驅逐我。哼,人老了卻還這樣想不開。」
芳馨忍不住罵道:「這個老挺屍的——姑娘可從未虧待過他。」
我笑道:「姑姑何必罵他?他老了,又沒個親舊,獨自在宮裡奉承也是可憐。說到底,不過是想安度晚年罷了。」
芳馨冷笑道:「姑娘好心,倒同情他。依奴婢說,趁著聖上喜歡,不如想辦法趕他走。」
我笑道:「姑姑這話便有些意氣用事了。李演是陛下的心腹,又是自幼服侍的,情分非比尋常,豈是我能趕走的?況且我才到定乾宮便著急忙慌地驅趕老人,未免不堪。說到底,李湛之之事是聖意,怨不得李演。」
芳馨道:「那便由他去么?」
玉茗堂燈光在望,我心頭一松:「他要什麼,便給他。極小的事情,何必多樹敵?」跨進漱玉齋的門,只見綠萼迎了上來,我笑道,「小錢睡了么?對他說我在西廂等他,有差事交給他辦。」
第二日用過早膳,正要去定乾宮,只見芳馨走了進來,秉開兩個為我更衣的小宮女,輕聲道:「才剛簡公公悄悄派了個人來告訴奴婢,說昨夜侍寢的黃女御已經被打發出宮了。」
我聽了心中一陣嫌惡,一陣哀涼:「好好的怎麼會打發出宮?」
芳馨微微遲疑,臉一紅,附在我耳邊說了一句,末了道:「聽簡公公說,黃女御就這樣呆坐了半夜,陛下也不准她回去。」
我怔了片刻,嘆息道:「小小年紀,也真是可憐。」
芳馨道:「奴婢就怕宮裡人以為黃女御是因為姑娘的緣故被趕出宮的。」
我淡淡道:「黃女御又不是沒有在定乾宮過夜,服侍不周,怨不得別人。」
芳馨面有憂色:「就怕李演出去胡亂說話。」
我搖頭道:「昨晚陛下已識破了我的用意,只怕李演的心思也瞞不過。他不敢胡說。只可憐好好一個姑娘,還沒得恩寵便無端端被趕出宮去做苦役。」說著將一枚青玉鐲子套在左腕上,「日後姑姑若得閑,就看顧些吧。」
芳馨不解:「姑娘都不知道這黃女御長什麼模樣,何必理會她?」
我嘆道:「她被驅逐,多少是因我和李演的緣故。易曰:『括囊,無咎無譽。』[172]還請姑姑代我為之,可稍稍平息我的不安。」
直到午時,仍不聞皇帝詔見,只得先回漱玉齋用膳。午歇後依舊往小書房來,才坐下,卻見小簡從通往御書房的小門裡踅了進來,無聲無息地掩上門。我本以為他是來宣召的,但看他小心翼翼的模樣,又不禁疑惑。小簡輕手輕腳走了過來,草草行了一禮,看一眼侍立在旁的芳馨,悄聲道:「奴婢有要事稟告。」
芳馨也不待我開口,便道:「奴婢去後面看看姑娘的茶點好了沒有。」
待芳馨退下,小簡道:「這會兒陛下還睡著,奴婢才抽了空子出來的。」
北窗外的竹林外,有幾個宮人侍立著。我隨手關了窗:「公公請說。」
小簡道:「是。午後慧媛來侍駕……」
我不禁道:「慧媛?」
小簡嘿地一笑:「大人知道的,黃女御昨天夜裡在地上坐了半宿,一早又被打發出去了。陛下自己也沒睡好,所以午間多睡了會兒。」
我托著腮斜睨他一眼:「黃女御是李公公挑了來侍寢的,被打發出去,便是打李公公的臉,簡公公倒高興?」
小簡笑意微冷:「奴婢不敢。不過奴婢以為,陛下喜歡和誰好,實在輪不到咱們奴婢做主。即使陛下對著那麼多女御懶得去挑,也有穎妃、昱妃和婉妃在呢。」
我笑道:「你有這工夫在我面前說李公公的閑話,身為徒兒的怎麼不勸勸?」
小簡道:「奴婢勸過的。不過孔聖人不是有句話說,若勸過不聽,又何必再勸。況勸多了難免傷了和氣,奴婢不敢對師父無禮。」
李演行事不當,小簡稍諫輒止,分明是有縱容並取而代之的心思了。我淡淡道:「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173]
小簡笑道:「正是此話。」
我笑嘆:「公公究竟有何要事?」
小簡壓低了聲音道:「才剛奴婢在那邊服侍,聽見慧媛好似在對陛下說,內阜院好些賬目不對,恐怕有人中飽私囊,因此請求徹查。後面還說了好些,但奴婢離得遠,只聽見這麼一句。」
我不覺詫異:「慧媛常在……那樣的時候說這些話么?」
小簡道:「是。為華陽公主選侍讀的事情,也是在這樣的時候說的……陛下也就答應了。」
穎妃總管內阜院,若說中飽私囊,首當其衝的不就是穎妃么?慧媛果然按捺不住了。我嘆道:「慧媛是怎麼知道內阜院的賬目不對的?」
小簡道:「這奴婢就不清楚了。嘿,慧媛能弄得到賬本來看,當真不簡單。」
我凝眸片刻,小簡忙低眉垂首。我起身將看過的奏疏放到身後的架子上,頭也不回地笑問:「公公為何將這等密情告訴我?」
小簡道:「內阜院一向是穎妃娘娘打理的,奴婢知道穎妃娘娘素與大人交好。大人當年的指點活命之恩,奴婢不敢忘。再者……」他上前一步,口唇微動,微涼的口氣拂起我頸后的碎發。
我先是震驚,隨即平息,擰起眉頭道:「竟有此事……」
小簡退後一步,垂眸恭敬道:「千真萬確。」
站在窗前,和風徐來,帶著黃昏時明昧交合、黑白難分的曖昧氣息,連屋外掌燈的小宮女的臉上都有一絲含糊的陶醉之色。暮色四合,定乾宮偌大的庭院中漸漸降下難以掌控的黑暗與模糊。一個小內監放下茶盞,在我身後道:「啟稟大人,陛下還在謹身殿和幾位大人說話,還請大人稍待。」說罷退了下去。
天很快便全黑了,廊下一圈明燈環繞,目不轉睛地刺探著一腔難以言說的混沌心思。忽見迤邐兩行宮燈自暗沉如鐵的定乾門外閃了進來,皇帝的腳步帶起一陣驚風,將顫巍巍追趕而來的老臣的銀須拂在兩邊。那老臣身著紫袍,沉重的烏皮靴踏出力不從心的悶響,正氣喘吁吁得說不出話來。眼見皇帝就要踏上通往儀元殿的長階,忙深吸一口氣,奮力一躍,向前撲倒,恰巧捏住了皇帝的袍角。皇帝只得站住腳,俯身扶起那老臣,道:「宋卿這又何苦?」
宋大人爬起身,卻依舊跪著,一伸手,已牽住了皇帝的衣袖,涕泣不語。皇帝只得由他牽著,深深嘆一口氣:「愛卿說罷。」
宋大人緊緊攥著衣袖道:「臣聞堯置敢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湯有司直之人,武有戒慎之銘。[174]聖人若此,況陛下乎?且此不過畢颺德私宴妄語,本不當上達天聽,陛下萬不可存塞心竅,以焦情志。如當誅戮,天下杜口,人人自危,以為伸手觸網,舉足蹈罘,恐塞諫源,無昭后德。請陛下三思。」說罷叩首有聲。
皇帝嘆道:「私宴妄語?訕謗先帝殘暴不仁,煽惑北方歸降之人,只可算作妄語么?他是司徒,掌天下儒生庠序,即便在閨門之中,也當行止有度。此言傳出,朝野皆知。若不嚴懲,朕何以為人子?何以掌天下?畢颺德非殺不可,宋卿勿再多言。」說罷扶宋大人起身。
宋大人見事無轉圜,只得道:「微臣斗膽,請陛下將畢颺德付有司案查,公審之下,方能朝野敬服。」
皇帝見他老淚縱橫,面有不忍:「好吧。且寄下他的命,送去御史台待審。」
宋大人喜出望外,怔了片刻,這才放脫皇帝的衣袖,再次叩首,朗聲道:「陛下聖明。」
皇帝向小簡道:「送宋大人出宮。」說罷步履沉重地踏上玉階,轉眼已進了儀元殿。
我連忙到書房門口拜迎。杏黃地海水江崖紋的衣擺在我眼前停一停,只聽皇帝道:「平身賜座。」他在書案后坐了,痛喝了兩杯茶,這才道,「在謹身殿多說了一會兒,這些老夫子纏得朕水都喝不上一口。這還不夠,竟還從定山殿追到儀元殿來,真是膽大包天。」
我深深一拜:「『天下有道,主明臣直;雖休勿休,永貽世則。』[175]陛下當歡喜才是。」
皇帝道:「你也不問是什麼事情,就讓朕歡喜。」
我微笑道:「剛才宋大人說,『堯置敢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湯有司直之人,武有戒慎之銘』。其實這前面有一句,『上古象刑而民不犯』。可見即使是堯舜之世,亦不乏姦宄之徒。陛下明鑒臧否,彰德懲惡,自然江山永固,怎麼不當歡喜呢?」
皇帝眉間一寬,不覺失笑,「聞卿箴勸,朕心甚慰。」說罷微一抬手,於是我站起身,端坐在下首。
忽見李演進來稟道:「陛下,慧媛娘娘來了,正等著陛下過去用晚膳。」
皇帝道:「叫她等一會兒。」李演不敢多言,退了下去。
皇帝向我道:「昨夜你呈上來的那些人,都是沒有功名的白衣,好雖好,卻做不得長史咨議。朕想到一個絕好的人選,可以做弘陽郡王府的咨議參軍。你猜是誰?」
我搖了搖頭道:「微臣久居深宮,不識朝臣,如何猜得出來?」
皇帝笑道:「這個人你肯定知道,只往五年前去想。」
熙平長公主早就說過,皇帝或許有意令裘玉郎做高曜的王府官。現下,他終於要落實弘陽郡王與裘家的情義了。我嘆道:「莫不是裘玉郎?」
皇帝一拍書案,笑道:「就是他!他是弘陽郡王的表兄,又做過蘄水、建陽兩縣的縣令,兩番考績,俱是優等。朕早有此意了!」
我心念一動。高曜似乎並不知道皇帝有意命裘玉郎做王府咨議,那熙平長公主又是如何知道的?莫不是……不,要在皇帝身邊安插耳目、探知他對皇子都秘而不宣的意圖,何其艱難。連陸皇后都失敗了,熙平長公主就更無可能。罷了,高曜本就不宜自求裘玉郎為王府官,現在皇帝有意,倒也不算太壞。
電光石火間,心念閃過:「裘大人能得陛下如此讚許,想來堪佐王公。」
皇帝笑道:「聽說當年他榜上有名,想留在太學做個經學博士候職。弘陽郡王那時只得八歲,卻憑三寸不爛之舌,令他回心轉意,出京為蘄水縣縣令。若沒有弘陽,就沒有他的今日。他理當好生輔佐。」
當年裘家的兩位夫人進宮來求陸皇后和慎妃,想讓裘玉郎留在京中。高曜心疼母親,鼓起勇氣用觸龍勸趙太后的故事諷諫舅母和表嫂,裘玉郎才能順利外放。陸皇后和慎妃都已過世,高曜也失了那股天真愚勇。畢竟,都五年了。
我恍然一笑:「是。當時裘大人金榜題名,被任命為蘄水縣縣令。裘大人在京中遷延,直到陛下親征都沒有上任。弘陽郡王殿下此舉乃是為父分憂。」
皇帝微笑道:「那時候你還是曜兒的侍讀女巡。弘陽知道為君父分憂,也是你教導得好的緣故。」
我忙道:「這都是夫子的功勞,微臣不敢居功。」
皇帝笑道:「你不必謙遜。夫子教書但求無過而已。觸龍勸趙太后,『蠻夷攻蠻夷,中國之形』,將馮奉世、鄭吉、陳湯、班超、趙廣漢之流隨意品評,略無滯礙,這些絕不是夫子所教授的。正因你教得好,朕才升你做女校。」
我清楚地記得,他升我做正六品女校之時我忐忑到懼怕的心情,遂垂眸沉靜一笑:「陛下記得清楚。」
皇帝笑道:「裘玉郎能有今日,也可說是拜你所賜。」
我笑道:「微臣實不敢當。未知裘大人究竟如何有為,竟令陛下讚不絕口?」
皇帝道:「裘玉郎一上任,三個月內將前任三年中積下的案件一一審畢,監牢一空,庶民歡悅;督促農桑,稅租充足;建常平倉,荒年也無須國家賑濟;又命百姓多產魚蟹蓮藕,行銷北方;鼓勵養馬,重修縣學;不畏豪猾,為民做主。這幾年蘄州來告他的奏章不少,朕都沒有理會。」
我沉吟道:「如此看來,這位裘大人是治世之才。既然考課優異,何不讓他做刺史?做王府官恐怕並非他的志向。」
皇帝笑道:「朕知道,你想說『大材小用』。」
我忙起身道:「微臣不敢。」
皇帝道:「這樣的人才只放在王府中做一個咨議參軍,是大材小用了,且他的確志不在此。所以朕給他的官職是工部屯田員外郎,領弘陽郡王府咨議參軍。」
我好奇道:「工部屯田員外郎?」
皇帝道:「高暘在桂陽任上治民雖是馬馬虎虎,平叛倒是雷厲風行,所以朕命他做屯田郎中,裘玉郎做屯田員外郎,兩人同赴西北整飭屯田。這兩人都年輕氣盛,奮勇無畏,邊軍屯田多年,甚有弊端,正要好好糾察。裘玉郎的祖父當年在幽州,正是因侵吞軍田入罪的,相信他在西北定然能一雪前恥。」
以弘陽郡王府咨議參軍的身份去西北軍中整飭屯田,也有些令高曜立功的意思了。我甚是歡喜,微笑道:「陛下英明。」
皇帝笑道:「你也覺得好?」
我笑道:「度才用人,明君所為;令償愆悔,仁主之風。微臣拜服。」
皇帝指著我笑道:「你說話越來越像個老夫子。倘若剛才是你拉住朕的衣角求朕饒過畢颺德,朕說不定就真的答應饒他性命。」
我笑道:「陛下不是已經應允將畢颺德送御史台候審么?訕謗之罪未必是死罪,如此一來,等於是饒他一命了。昔日湯見野有四網,令去三面,諸侯咸曰:『湯德至矣,及禽獸。』[176]陛下德勝湯武,被及鳥獸。畢颺德蒙恩活命,定能改過自新,謹言慎行。」
皇帝一怔,隨即大笑:「你這張嘴……如此一罵,倒也痛快。」
我淡淡道:「『操生殺之柄,此人主之勢也。』[177]陛下若真得不痛快,大可殺了此人。陛下之所以將他交給有司,還是不忍殺之。宋大人切切懇求,正是免得亢龍有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