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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女帝師四(10)

  雅閣雖是涼爽,卻有些氣悶。我將窗戶推開一道縫,狹仄的視野中唯見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冰涼的指尖沐浴在正午的日光中,淡淡一點暖意:「海盜上岸,是為了劫掠財物,既然到了明州,怎能不去明州最大的城——明州府?去過了明州府,再折而北上,從定海縣出海。」


  朱雲舉杯道:「二姐料事如神。」


  我輕輕搖了搖頭:「如果這些海盜再勇敢些,就應該去會稽府。當年孫恩就是從餘姚登陸,攻佔了會稽府,將才女謝道韞的夫君、會稽太守王凝之殺害的。不過,從餘姚縣折向東南,經慈溪、明州府,最後從定海縣出海,縱橫二百里,已算膽大包天了。」


  朱雲道:「二姐對江南道的地形很了解。」


  我淡淡一笑:「在御書房當值的好處便是能看到許多平常看不見的物事,比如,各種各樣的地圖。天下很大,我卻困守宮中,多瞧一瞧地圖,算是解悶。」


  朱雲笑道:「二姐心懷天下,卻不得不在宮裡和妃嬪糾纏不清,當真無趣。」我笑而不語,只搖一搖摺扇,揚眉凝視。朱雲輕輕咳嗽一聲,忙又道,「海盜來如電去如風,餘姚縣和慈溪縣都被打得措手不及,慌慌張張地閉城拒敵。可憐城外村邑的百姓被他們燒殺搶掠,死傷不計其數。」


  幾縷刀光血影,一腔極度驚恐的尖叫和哭聲,我心頭一顫,眉心微動:「海防難守……連幾百海盜也擋不住。」


  朱雲笑道:「二姐先聽小弟說完再憂國憂民不遲。弘陽郡王和二姐一樣,猜准了海盜從明州回來后,定從定海縣出海,於是親自帶兵前往定海縣主持防務。」


  我嗯了一聲,無不擔憂道:「鄉兵平日務農,訓練甚少,如何抵禦這些海盜?何況小小一個慈溪縣,又能有多少兵馬?」


  朱雲笑道:「豈不聞『師克在和,不在眾』[33]?」


  我淡淡道:「更確切地說,是『賊既無城柵,唯以寇抄為資,取之在速,不在眾也』[34]。」


  朱雲大笑:「這情形當真絲毫不差。」說罷與我一碰杯,仰頭飲盡,又道,「弘陽郡王命慈溪縣縣丞將百姓收入城中,閉城不出,自己卻帶著二百名壯勇前往定海縣。王爺三令五申,賞罰分明,眾人無不心服。」


  我頷首道:「皇子守城,自然士氣大振。」


  朱雲道:「弘陽郡王親自負土,日夜不休,帶領眾人挖掘守城工事,又遠遠地派出斥候哨探。數日後,海盜來襲,王爺先派一百名軍士裝扮成百姓背負家資往城中避難,這些海盜見了焉有不搶之理?於是眾人紛紛丟下財物,抱頭鼠竄。海盜追到城下掉入塹壕,守軍從城牆上向下丟滾石、熱油、火箭、毒箭,如此十停中死傷了三四停。剩下的人無心戀戰,也不搭救同伴,繞城海邊跑去。」


  我哼了一聲,冷笑道:「『戎輕而不整,貪而無親,勝不相讓,敗不相救。先者見獲必務進,進而遇覆必速奔,後者不救,則無繼矣。』[35]」


  朱雲笑道:「二姐彷彿在那裡親看一般。」


  我笑道:「比之親看,我寧願看書。」


  朱雲道:「海盜到了海港中一瞧,只有幾條破舊的漁船。海面上還橫著巨索,接應的遠船急切不得靠岸。王爺一馬當先,親自帶兵殺到港口,命軍士列陣。一時士氣如虹,殺得海盜丟盔棄甲,為了爭奪僅有的幾條漁船逃命,甚至不惜自向殘殺。如此只有一二停逃回了海中。」


  我笑道:「痛快!海盜畢竟是海盜,只會一味逞強鬥狠,怎知『佯北勿從』『餌兵勿食』?弘揚郡王則『圍師必闕』『窮寇勿迫』[36]。甚好。」


  朱雲笑道:「二姐英明。不過海盜們逃去了海上,鐵索也攔不住,要追也難。」


  高曜小試牛刀,竟然大獲全勝,我又欣慰又驕傲,不禁痛飲一杯。忽覺四周驀然一靜,有一個輕柔婉轉、細若遊絲的女子聲音在樓下唱道:「鬻海之民何所營?婦無蠶織夫無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鬻就汝輸征。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島嶼……」[37]

  朱雲聽了兩句,道:「真好聽,只是太凄婉了些。我常來這裡坐著,竟從未聽過。」


  我傾聽片刻,遲疑道:「這是……」


  朱雲奇道:「姐姐日日在宮裡坐著,莫非聽過這歌?」


  只聽那女孩子又唱道:「鹵濃鹽淡未得閑,采樵深入無窮山。豹蹤虎跡不敢避,朝陽出去夕陽還……」我嘆道:「雲弟,你聽出來她在唱什麼么?」


  朱雲又聽了兩句:「彷彿是……亭戶?」


  我頷首道:「這是民間新制的《鬻海歌》。」


  朱雲道:「二姐如何知道?」


  我不答,轉頭向綠萼道:「去問一問,若得閑,請她上來唱一曲。」綠萼領命去了。我這才道,「這歌兒在江南道傳唱有些日子了,我在小書房讀到過。說的是『亭戶』之苦。」


  朱雲想了想,不覺現出迷茫的神情:「『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鬻就汝輸征』『豹蹤虎跡不敢避,朝陽山去夕陽還』,亭戶竟這樣苦?」


  一瞬的恍惚,我這才意識到,朱雲與我們是異父姐弟。我和母親所承受的驚恐和困苦,我們在獄中所度過的那些饑寒交迫的日子,他從未經受過。雖然父親和母親是長公主府的管家,整日操勞,但朱雲自小備受疼愛,又與高暘做伴,從未行過僮僕廝養之事。他尚未成年,就繼承了父親的爵位,又借著玉樞的寵愛,成為龍衛右廂副指揮使。他並未真正嘗過卑微與屈辱的滋味,又如何懂得鹽場亭戶的苦?如何明白為何亭戶願意拋棄家園,成為居無定所、遭人唾罵、被官府通緝的海盜?就連那四處漂泊的歌女,也並不曾真正唱出其中的苦難與憐憫。


  我微微一笑道:「隨口唱的,何必當真?弘陽郡王現下還在江南道么?」


  朱雲忙道:「王爺打走海盜,陛下大加讚賞,於是命他去西北勘察鹽政。」說著又好奇問道,「這麼大一件事,二姐竟然不知?」


  我一怔:「西北?」


  朱雲道:「不錯。」


  高暘和高曜的表兄裘玉郎在西北軍中度田,高曜立功后立刻去西北巡視鹽政。昌平郡王……我眉心一蹙:「竟然都在西北軍中了,有趣……」


  朱雲好奇道:「二姐,西北也有鹽政可查么?」


  我淡淡道:「西北有青白鹽,向由羌人專利。雖然我朝正在對西夏用兵,但也還是會有羌人走私青白鹽進來。未與西夏開戰之前,這些鹽都是西北軍榷,所得的錢專充軍費。弘陽郡王究竟是幾時立功,又是幾時去了西北的?」


  朱雲道:「今天是初六,海盜之事大約是半個月前的事情,想來現在也就剛剛到西北而已。」


  我屈指道:「江南百姓若有上書,到京中約有六七日,從公車府到御書房,還有十來天。如此看來,最多兩三天,我便能在小書房看到江南鬧海盜的事了。」


  朱雲驚嘆:「百姓上表竟然這樣慢?怨不得這麼大的事情,二姐卻還不知道。」


  我微微冷笑:「天子還肯留著公車府使庶民的苦樂直達天聽,已是難得。你知道每天有多少百姓上書喊冤、告狀、討賞、自薦么?光夾帶的血書我每日不知要看多少,回漱玉齋洗手,恨不得洗掉一層皮才罷。」


  朱雲道:「二姐在御書房竟這樣辛苦……」


  我吐出一口酒氣,化作一團惆悵:「等你真的上任了,便知道公務繁重的滋味。」


  朱雲懶懶地擺一擺手:「罷罷,如此看來,我還是晚兩年再去上任好了。二姐知道么?朝中聽聞弘陽郡王立功的事,都不住口地誇二姐呢。再加上這一次二姐向慧貴嬪開銃的事……」


  「誇我?」


  朱雲笑道:「二姐連這也想不到?弘陽郡王自八歲就有多智之名,那之前不是二姐做他的侍讀么?後來雖換了劉女史,不過小弟知道,究竟是二姐的功勞多。」


  劉離離……一轉眼,她已離宮近半年了。她扭著帕子、眸光閃動的模樣,我至今不忘。那一日白衣藍裙終於化作一聲呵不散的嘆息。我緩緩問道:「劉女史比我忠心,這是她最可貴的地方。她現下如何了?她嫁人了么?」


  朱雲笑道:「劉女史回家后,聽說提親的恨不得把門拆了,不分晝夜地守在她家裡。」說著笑意轉而鄙夷,「也是,弘陽郡王如今是最年長的皇子,素有仁孝聰慧之名,又新任鹽鐵副使,代天巡察鹽政,還有軍功在身。如此顯赫,誰又不想攀附這層關係?」


  我不理會他,只淡淡問道:「她嫁給誰了?」


  朱雲道:「劉女史嫁給了一位秘書省的年輕的校書郎。」


  我頓時放下心來:「校書郎官位雖不高,可大小是個京官,又在秘書省,前途無量。」


  朱雲笑道:「二姐所言甚是。」


  我自斟自飲,竟有些醉了。酒太冷,冰也盛,雖然連聽了兩個好消息,卻是渾身冰涼。我已準備好用最冷、最硬的心來迎接即將聽到的壞消息:「還有何事?」


  朱雲斂了笑容,若無其事地開大了窗,裝作觀賞街景,心卻專註於看向我的餘光:「是關於信王世子的。」


  我一怔:「信王世子不是也在西北么?」


  朱雲道:「本來世子和裘玉郎在西北度量軍田,裘玉郎現下還在西北,可信王世子昨日已經回京了。」


  我問道:「是朝中另有官位授予,還是王府出事了?」


  朱雲道:「焉知世子哥哥不是回來述職?」


  我搖頭:「裘玉郎既然還在西北,可見度田還沒有完結,他怎會獨自回來述職?究竟何事回京?」


  朱雲道:「我說了,二姐可不要著急。」


  我冷哼一聲,將竹箸在空盤中一點:「不準吞吞吐吐,直說便是。」


  朱雲道:「信王世子昨日是被檻車押送回京的。」


  雖然我早有防備,聞言仍是大驚,指尖一滑,竹箸噹啷一聲落在盤中。我張口結舌,腦中一片空白。窗外的熱浪一陣陣撲在額頭上,我的身子半冷半熱:「檻車?他在西北犯了什麼過錯?」


  見我如此神情,朱雲的眼中滿是憂慮,卻也有隱隱的歡喜:「我告訴二姐,二姐可不能傷心和生氣。」


  我嘆道:「你說了我才能知道自己是傷心還是生氣。」


  朱雲道:「大約十天前,信王世子私自帶上幾十騎兵馳騁關外,劫掠西夏牧民,男女百數,牛羊上千。世子只是去度田,並非從軍,論理不應擅用軍馬,動用兵眾。幸好昌平王爺沒有理會。」


  我撇撇嘴,冷笑道:「他是去度田的,又不是去打仗的。劫掠牧民……難道不怕引致意外的征戰么?」


  朱雲緩緩斟了一杯酒:「二姐急什麼?昌平王爺都不理會。」


  我哼了一聲:「既不理會,因何獲罪?」


  朱雲又為自己斟酒,聲音在清凌凌的水聲中顯得有些輕佻:「二姐難道不知道,今天不理會,不代表永遠都不理會。似昌平王爺這樣的性情中人,不理會固然是好,一理會起來,怕是要見血的。」


  我晃一晃酒杯:「聽你的口氣,你很不喜歡昌平郡王?」


  朱雲笑道:「二姐多心了,昌平王爺統秦漢道六州軍事,西北軍中的最高統帥。我如何敢瞧不起他?罷了,說他做什麼,還是說回信王世子吧。信王世子劫掠牧民后,又突然擅自離軍,向南進了城。」朱雲的箸尖在黃白色的窗紙上向下虛劃一道,「蘭州府。」


  我沉吟道:「蘭州府是咸平十四年由昌平郡王拿下的,自那以後,我軍屯田之所便推進到北方的武威金昌兩城,西夏嚇得險些從興慶府遷都。蘭州刺史,是李元忠么?」


  朱雲撫掌笑道:「二姐好記性。世子去蘭州,就是尋李元忠喝酒去了。那二姐可知道李元忠這個人最愛什麼?」


  我合目思索片刻,在我讀過的無數奏疏中尋找關於李元忠的消息:「李元忠,字敏奇,隴州隴安人士。咸平初年的進士,中軍將軍,喜好音律,家中豢養了許多歌姬樂師。世子尋他喝酒,也算尋對人了。」


  朱雲好奇道:「二姐如何能知道得這樣清楚?」


  我笑道:「有人上書告他的狀,說他搶良家婦女為歌姬。」


  朱雲笑道:「那二姐如何處置的?」


  我穩穩地搛起一顆鵪鶉蛋放在朱雲的碗中:「我不過是他的眼睛,代他看兩篇奏疏,如何能處置西北方伯?我只將此事如實稟告,如何處置,得看聖意。」


  朱雲道:「到現在都好好地在蘭州刺史任上,可見陛下沒有處置他。」


  我斂了目光,垂眸一笑:「西北是軍人的天下,蘭州毗鄰西夏,又是個大城。戰局曠日持久,兩千石之職至關重要。為一個歌姬撼動西北人事格局,是明君所不為。豈不聞『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繩』[38]?」


  朱雲微微一笑:「二姐也深通帝王心術了。」


  我搖頭道:「不敢。」


  朱雲又道:「本來這位李大人和世子甚是投緣。世子這一天去城裡,將挖掘防禦地道的西夏戰俘抓到城外,鬆了鐐銬,讓他們各自逃命,自己卻帶了五六人騎射虐殺,以此取樂。即便如此,李大人也只是一笑了之。」


  我嘆息道:「蘭州的城防地道竟然交給西夏的戰俘?罷了,他們總是要死的。」說著仔細聆聽樓下的歌聲,含一絲造作的感傷道,「後宮尚且有陽成昭信這樣的酷虐的女人,何況戰場?上了戰場,就要有必死的決心。做了戰俘,就要有苟活的麻木——就像他們一樣。」說著用團扇的竹柄往窗外往來不息的人流一指,「對那些西夏戰俘來說,早些死或許是最好的解脫。」


  朱雲嘆道:「大約正是如此,所以李大人只當作看不見。」


  我冷笑道:「這也不理會,還有什麼罪過?」


  朱雲道:「天近黃昏,兩人回城來繼續飲酒。李大人在蘭州數年,卻沒帶家眷上任,身邊只有一個會彈箏的美貌小妾。這一晚,世子和李大人興緻都很高,李大人也多事,命那小妾出來彈奏一曲。結果……」朱雲拉長了音調,似是不忍再說下去。


  我追問道:「怎樣?」


  朱雲道:「我說了二姐可不要傷心……也不要多問。」


  我冷哼一聲:「我為何要傷心?」


  朱雲道:「世子看中了這個美貌的小妾,趁李元忠不在的工夫,將她擄劫到軍中,意圖姦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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