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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女帝師四(21)

  高暘合目傾聽,不置可否,蒲扇卻停了下來。我微微一笑,又道:「從西北由檻車押回京,自然走不快,三千多里,怎麼也要十幾日。我記得殿下是六月初五到達京城的,如此必是在五月二十五之前就啟程了,也就是說,天子氣在五月二十五之前就出現了。是不是?」


  高暘道:「不錯。」


  「殿下離開西北之前,還不忘囑咐裘郎中,讓他立刻擬奏章彈劾昌平郡王。多半平西校尉文泰來告發昌平郡王通敵的彈章也是這麼來的,否則他二人為何同時彈劾昌平郡王?未免太巧。那麼劉靈助的那封上書,必也是殿下臨走前安排人寫好的,將天子氣的日子改到五月二十九,再拖延至六月初五左右寄出,如此我遲至今日才看到。」說著定定地看著他,「二十九日,殿下已不在西北。如此這道天子氣,連帶著先前幾日的那道,都不是應在殿下身上,而是應在昌平郡王的身上。殿下的如意算盤便是如此吧?」


  高暘眼皮一跳,雙目微睜,拿蒲扇拍著手心:「早聽說你斷案如神,想不到這一番本事竟用在了我身上。」


  「如此說來,我沒有說錯了?」


  「有如親見。」


  我緩緩道:「殿下臨走之前令裘郎中和文校尉上書彈劾,加之早已出現的天子氣,都是為了坐實昌平郡王的大逆之罪,令聖上以為天子氣應在昌平郡王,必除之而後快。只要我將劉靈助上書之事稟明聖上,便有可能洗脫了殿下的嫌疑,如此昌平郡王必死無疑,殿下卻可以脫身了。」


  高暘沉聲道:「我並非有意加害昌平皇叔,只不過為求活命,卻也顧不得了。」說著目光馳遠,彷彿在眺望那一日清晨胭脂山上的絢爛雲氣,「那一日我早早起身,登高望見胭脂山上的雲氣,直可說魂飛魄散。你知道,他對父王、對熙平姑母表面寬待,實則無一日不戒備。幾番思量,唯有離開西北避嫌,才不會令他懷疑我。」


  我嘆道:「殿下隨意尋個借口離開西北便好,又何必自污?」


  高暘苦笑道:「不論我擅離職守還是原地不動,不論我尋怎樣的借口離開武威,只要有那道天子氣,只要我當日仍在西北,都不過是等死而已。突然離開西北,又未免突兀,他的心思極細,這點肯定瞞不過他。」說著眉頭緊鎖,似追憶當日清晨痛下決心的艱難一刻,「唯有狠下心來觸犯軍規,傷及李元忠的要害,這才能被昌平皇叔押送出西北。反正我嗜殺好色的名聲早已傳遍朝野,也不在乎多幾件。借著這些平常的罪名,也許他瞧著我不成器的混賴模樣,能矇混過去也說不定。」


  我搖頭道:「然而,殿下覺得自污仍是不夠。」


  高暘道:「不錯。我讓劉靈助上書,以期迷眩聖目。若聖上惑於發雲氣的日子,我的勝算便又大了一分。」


  我頷首,再次問道:「那劉靈助究竟是誰?」


  窗外忽然起了大風,雖然關門閉戶,燭光仍狠狠一歪。我眼睛一花,恍惚只覺高暘的笑容森冷而詭譎:「劉靈助是你極熟識的人,不妨猜上一猜。」


  在西北我「極熟識」的人?似乎並沒有。我和昌平郡王只有數語交談,根本談不上「極熟識」。裘玉郎和文泰來我從未見過,不過聞名而已。如此說來,只有高曜。但據朱雲所言,高曜是在高暘離開西北以後才到達軍中的。即使高曜和高暘曾在西北會面,也不會受高暘指使去冒充「劉靈助」。


  我搖頭道:「我猜不出。還請殿下明示。」


  高暘笑道:「你只猜活人,不猜死人,自然猜不出。」


  我奇道:「死人?」忽而想起那一手獨特的字體,心念一動,不可置通道,「難道是於錦素?她已經被處死了,還如何——」


  高暘口角微揚:「你的臉都白了。莫非你對於錦素心中有愧?為何聽到她的名字便如此害怕?」


  我哼了一聲:「幽冥之事,總歸要存些敬畏之心。殿下直言無妨。」


  高暘笑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不與祭,如不祭』[77]。你讀慣聖賢書的,還沒『祭』,倒先怕起來了。」我移開目光,不理會他。只聽他又笑道,「我聽說於錦素被處死之前,你曾去掖庭獄見過她?你和她這樣交好,為何見死不救?」


  我目不斜視,仍不理會。高暘凝視片刻,忽而自笑自嘆:「好吧。實不相瞞,其實這個劉靈助便是我。我離開武威城之前,自己擬好封好,交予裘郎中延遲至六月才發往京中的。」


  「那字跡呢?」


  高暘笑道:「那樣的字體,可說開創一派先河,我自然是寫不出的。先前我在西北偶爾拾得一本字帖,見上面的字體十分有趣,便留下賞玩了兩日。劉靈助的上書便是照著字帖描的。」


  「這字帖莫非是……」


  「不錯,是於錦素在西北閑來無事所創的字體,那字帖便是她留在西北的。若當時沒有那本字帖,我還真不知道要如何做這個『劉靈助』。可惜,這本字帖被我燒掉了,否則傳入中原,定然廣為文人雅客所臨摹,堪比衛夫人的簪花小楷[78]。」說罷搖了搖頭,似乎頗為惋惜,「我並非書法行家,但若要我給這字體取個名字……可謂貴、病、瘦、硬,就叫『錯金體』,甚好。你以為如何?」


  於錦素死去已近四年,想不到倒幫高暘陷害了自己深愛的昌平郡王,當真諷刺,「錯金體?殿下當真有閑心思。」


  高暘道:「聽天由命,無聊透頂,難免胡思亂想。」


  我嘆道:「御史中丞施哲已經去西北軍中了,我若將這封上書呈上去,聖上必會令施哲前去查問。若尋不到『劉靈助』,又或根據『錯金體』追查到那本字帖,聖上反而會懷疑『劉靈助』的用心。」不容高暘插話,我又道,「即便殿下已經燒掉字帖,只要在昌平郡王那裡尋到相同的字跡,一樣惹人疑心。施哲素來心細如髮,殿下千萬不要小瞧他。」


  高暘笑道:「御史中丞施哲,『發奸摘伏,有若神明』,不在你這位女尚書之下,我如何敢小瞧他?那封奏疏,我知道必會送到你書案上,我描於錦素的字體也只是為了讓你過目不忘。」


  我瞟了他一眼,淡淡道:「這樣驚心動魄的文章,想忘記都難。」


  高暘道:「你只要尋個心腹,將那封奏疏重新抄錄一遍。到時候就算聖上命施哲拿著奏疏去尋『劉靈助』,也尋不到一絲線索。找不到『劉靈助』,一切便只能存疑。固然,五月二十一那日胭脂山是出現了天子氣,但誰又能證明五月二十九到六月初二這四日,胭脂山沒有天子氣?聖上對昌平皇叔一貫不喜,如此一來皇叔絕無活路,而我便可藉此脫身。」


  我凝視片刻,漠然道:「殿下當真是心狠。」


  高暘道:「他雖是我的皇叔,論交情卻與路人無異。到了你死我活之際,難道我還要謙讓他不成?」


  我搖頭道:「我並不是在說殿下待昌平郡王狠心,而是待自己狠心。」


  高暘道:「我不想等死,只能以死求活。或者說,與其等他處死,不如自己尋死。」


  我嘆道:「太險了。不過倘若是我,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


  高暘道:「倒要多謝我這位任性妄為的皇叔。否則單靠我那兩下,嘖嘖……」


  我垂眸一笑:「其實殿下還是少算了一個人,若算上他,殿下的勝算可再多兩分。」


  「誰?」


  「弘陽郡王。」


  「高曜?我聽說他在東南沿海一帶,此事與他何干?」


  「殿下離開西北便到了此處,所以不知道外面的消息。殿下去后,弘陽郡王就去軍中巡查鹽政了,昌平郡王因走私羌人的青白鹽,還被弘陽郡王參了一本。」


  高暘一怔,隨即面露喜色:「天子氣應在未來者,如此,也可說是弘陽郡王應了天子氣,對不對?」


  我淡淡一笑:「弘陽郡王是最年長的皇子,倘若聖上真以為是他,也可說名正言順。當下的困局也迎刃而解了。」


  高暘笑道:「高曜順利成章做上太子,你是最高興的。」


  我不以為然道:「他將來做太子還是做郡王,我都至多不過是個正四品女官。更不用說再過半年,我便出宮去了。」


  高暘目光一動:「就怕他以為高曜是廢后之子,未必屬意於他。」


  想問的都已求證清楚,我也該走了。於是起身慨然道:「多一個人分擔,殿下和昌平郡王就多一條活路。想不到一片小小的雲氣,一顆長尾星子,竟讓人大傷腦筋。」


  高暘道:「子曰:『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79]其實天何嘗不言?雲氣星象,都是天啟。『獲罪於天,無所禱也』[80],可見天之無情。先師至聖都語焉不詳的事,我不學無術,只能聽天由命。」


  我聽了也不覺傷感,寬慰道:「『禱:告事求福也』,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情,何其輕鬆。『獲罪於天』,固是『無所禱也』,卻是『有可為也』。怎可說聽天由命?」


  高暘道:「我的『有為』,卻還要你來成全。倘若你不肯將『劉靈助』的上書重新抄錄呈給他,我便算不得『有為』。」


  我哼了一聲道:「你這封上書明明是假的,我若代你呈上,便是欺君之罪。」


  高暘道:「欺君之罪也是我一人的,與你無干。」


  「我深夜來此,再為你重新抄錄改變字跡,欺君之罪,我也逃不掉。」


  「你若怕,我不勉強。呈不呈上去,全在你。」不待我說話,他又道,「即使你不這樣做,昌平皇叔也很難活得成。通敵造反,連太后都無可奈何,倒也不缺這點天象。」


  我嘆道:「我已答應了苗佳人……其實今夜若非她難產,我也不能出宮來。」


  高暘起身,近前一步,溫然道:「原來皇叔又幫了我,讓我今夜見到了你。」


  我退步行禮:「今夜言盡於此,告辭了。」


  高暘伸手欲扶,終是克制,硬生生將右手藏於袖中,背在身後。他認真道:「當此關鍵時刻,竟還是你與我同生共死。」


  我微微一笑道:「我不想與殿下共死,更不敢與殿下同生。只望再不要有此性命攸關的時刻,各自安穩,相忘江湖,如此足矣。」說罷躬身退了出去,數步後轉身,再不回顧。


  整座黃門獄像一隻巨大的野獸伏地而眠,夢中是無盡的堅貞與恐懼,沉重的鼻息激起猛烈的氣流,帶走我單薄的衣衫下僅有的熱量。大門在車后緩緩合攏,最後一盞燈也熄滅了。我這才敢掀起紗簾,向著相反的方向注目良久。


  高曈在我身後微笑道:「才剛彤兒去向哥哥告別的時候,哥哥看上去很高興。大人還會再來看哥哥么?」


  紗簾緩緩飄落,我嘆道:「今夜出宮不易,恐不會再有這樣好的機會了。」


  高曈道:「宮裡只剩了大人,大人就說要回府看望老夫人——」


  我搖頭道:「雖然只剩了我一個,也不能罔顧宮規。再者,那獄吏很仔細,說不定已經起疑了,怕再多一次,就要被他瞧出破綻了。」


  高曈不屑道:「他收了府里很多錢,若出去胡言亂語,自己也活不成。」


  我微微一笑,緩緩道:「當下的情勢,不宜節外生枝。」


  高曈會意,深深頷首:「大人所言極是。」


  【第十六節 他人有心】


  回到家中,卻是銀杏守著後門。她的小臂上還搭著一襲湖藍色的絲緞斗篷,正倚在門上觀望。見車到了,忙扶我下來,將斗篷披在我的肩頭,站在我身後目送馬車遠去。


  安然回府,整個人都鬆快下來。我問銀杏:「怎的是你?綠萼呢?莫非這就睡了不成?」


  銀杏道:「剛才綠萼姐姐和錢公公一直應付宮裡的侍衛,才歇口氣。況且候門、鎖門這樣的小事,怎敢勞煩綠萼姐姐?」


  我笑道:「侍衛們沒有驚動母親吧?」


  銀杏道:「夫人從佛堂出來便回屋睡下了,倒是公子還在等二小姐呢。」


  我不禁駐足,銀杏險些撞在我身上,手一顫,風燈在地上嘩啦啦跌得粉碎。我從未見過母親禮佛,遂奇道:「佛堂?」


  銀杏忙扶著我退開幾步:「二小姐小心踩到!」黑暗之中我看不見她的神情,只聽她微微嘆息,「是。自從夫人聽說二小姐在宮裡打傷了貴嬪娘娘,這兩個月來就整日在佛堂里念經祈禱。」


  風聲嗚咽不止,掩飾我的愧疚與不平:「母親在求什麼?」


  銀杏低聲道:「大約是求平安吧。」


  胸口一痛,天上的月亮頓時變作白花花的一團。我深恨自己,竟令母親如此絕望。銀杏拾起地上的半截蠟燭,向路燈中點燃。我趁她不留意,裹緊了斗篷疾步逃回。


  內苑靜得異乎尋常,我幾乎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心跳。一抬眼,只見房門緊閉,小錢和綠萼兩人並肩立在門口,面面相覷。朱雲正在廊下低頭踱步,明明穿著沉重的布靴,腳步卻輕得像漱玉齋的貓,似是生怕驚動了誰。


  我秉開心事,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雲弟,怎麼不在屋裡坐著?」


  朱雲乍驚乍喜,大大鬆了一口氣,幾近哽咽:「二姐,你終於回來了。屋裡有位故人在等你呢。」說罷在我耳邊悄聲道,「熙平長公主不知如何,知道二姐出宮的事情,竟尋到家裡來了。」


  我大吃一驚:「長公主在何處?」


  朱雲向後一指:「就在二姐的房間里。」


  我心念一閃,問道:「你可告訴——」


  朱雲忙道:「二姐放心,小弟只說二姐許久沒有出宮,一個人貪玩逛夜市去了。綠萼姑娘和錢公公也都三緘其口。」


  這一趟出宮全是臨時起意,又在夜間,熙平長公主竟能這樣快得知,趕來侯府見我,實在可嘆可畏。我眉心一蹙:「母親知道長公主來了么?」


  朱雲道:「自然不知道,長公主殿下是悄悄來的,身邊也只帶了慧珠姑姑一個人。」說罷提高聲音笑道,「二姐回來了,家中有貴客。」說罷輕輕推開房門,便帶著綠萼和小錢退到對面的廊下。


  但見桌邊端坐一位身著墨藍色折枝玉蘭對襟長襖的女子,一面飲茶一面看書,燭光下露出半張芙蓉秀臉。雙目明光流轉,似春日清澈的泉眼,深邃而活潑。熙平緩緩翻過一頁書,目光稍稍抬起,復又落下,高貴而散漫。


  我一怔,忙上前行了一大禮:「玉機拜見長公主殿下,殿下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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